把这样的叶子留在岸上是很不安全的——谁知道他会不会因为思乡心切突然就跑了呢?
于是他坚决地把叶子也拽上了船,觉得叶子逃跑的可能性和可行性降低到一定范围之后,这才气定神闲地站在船头放眼赏起花来。
怎么说非要闹着玩船呢,在水上看花,和岸上看花,绝对是不一样的,譬如他现在站在船头,迎面是徐徐的春风和湿湿的水气,竟觉得那桃花看上去更是别有一番风味,如果一定要段斜然描绘的话,他大概会说,嗯,美极了!
明秀也觉得此话甚有道理,并且晃着脑袋誓要作出首诗来才好,但是旁边的段斜然总是大呼小叫地打断他的思绪,害得他那诗一次又一次胎死腹中。
段斜然忽然说那桃花开得真旺,都要垂到水里来了,闹着要去摘一朵来。
明秀于是吩咐把船往岸边划,好让段斜然去摘花。
等划到了那边,才发现视觉与现实还是存在很大差异的,远远地看去,那花枝的确是要垂到水面了,但是实际上,段斜然在船上跳了好几次都没有够到,还差点把船跳翻。
也不是说就那一朵花开得好看,非要不可,但是段斜然觉得已经跳了这么久费了那么大的劲,如果竟然什么都没有够到,实在是不甘心得很。
明秀虽然被扰乱了诗性,但是实在因为心情太好,也愿意竭尽所能满足段斜然,就建议说:“你骑在我肩膀上,我托着你去够,大概就能够到了。”
段斜然平日就巴不得有人愿意背背自己,如今明秀大发善心,他当然不肯放弃这么宝贵的机会,几乎是纵身一跃就爬到了明秀的背上。
明秀抓着他的脚腕笑道:“怎么平日里没瞧出你居然能这么灵敏!”
段斜然没搭话,继续往上爬了两下,果真骑在明秀的肩膀上,晃晃悠悠地去摘那一朵桃花。
明秀其实空长了一副高挑身材的好架子,平日里也总是神采奕奕的,其实并没有多少力气,肩上驮了个段斜然,渐渐地就有些吃不住力,尤其是那段斜然为了要伸胳膊去摘花,很是不老实,明秀被他晃悠的脚下都要不稳了。
叶子站在后面,看着这俩人像是在耍杂技,心想照这个样子下去,明秀坚持不了多久,到时候不是摔到船板上,就是摔进水里去,不过,照段斜然那个姿势来看,摔进水里的机会更大些。
幸好他不说话,只是肚子里想了想,要不然段斜然和明秀摔下水去的时候肯定要骂他乌鸦嘴了。
其实段斜然最后已经触碰到那朵花了,但是不知道他忽然抽了什么风,一只手抓着花枝,身子却不住地往前倾,明秀吃不住力想把他放下来,可是段斜然似乎以为要掉下来就使劲用腿加紧了他的脖子,明秀顿时呼吸不畅,抓着段斜然的腿晃了两下,忽然一个重心不稳,就猛地往前一栽——
因为他是站在船头的,这么一栽就直接栽到了水里,“扑通”一声水花四溅。
明秀会不会水,叶子不知道,但是段斜然是个旱鸭子,他是清楚得很,如果说段斜然也曾有过类似于游泳的经历,那大概就是洗澡时在木桶里扑腾过几下子。
叶子跳进水的速度实在是太快,以至于船上以及岸上的人都产生了这样一种错觉——船上有两个人溺水的同时有另一个人投河了!
快得都有点像赶巧了!
但是无论别人怎么看,叶子很快就把段斜然给捞了上来,那速度几乎就是段斜然下去过了一遍水,还没来得及浸湿就被拎了出来。
叶子把段斜然放在船板上,那边明秀也已经落汤鸡似地爬了上来,一边没命地咳嗽一边扑过来叫道:“小五!小五!小五你有没有事啊?”
段斜然平躺在船上,睁着的眼睛有些空洞洞的,对明秀的叫声充耳不闻。
明秀抬头问叶子:“他这是怎么了?他是不是被水呛坏了?”
叶子也在段斜然旁边蹲了下来,仔细盯着他的脸。
段斜然的状态实在是有点奇怪,但是又完全没有道理的,他几乎是甫一落水就被捞了上来,根本不可能被呛到,那么这么一副表情只能说是因为忽然落水被吓到了,但是——
叶子在心里否认了这个可能,他知道段斜然害怕的时候是什么样子,绝对不是这个样子。
段斜然的眼睛是睁着的,可是并不惊恐,那表情在别人看来有些奇怪,连叶子也不太肯定,那其实可以称作失神。
他忽然伸手拍了拍段斜然湿着的脸,段斜然的脑袋就随着他手的力道歪到了一边。
明秀见状立刻叫道:“喂,你干嘛啊?”
慌慌张张又趴下去口口声声地唤着小五,还跃跃欲试地要给他做人工呼吸。
叶子往后退了一步,他觉得自己不应该那么快地跳下水把段斜然给捞了出来,他甚至有一种奇怪的感觉——仿佛正是因为他把他捞的太快,于是只把他的身体带了出来,却把他的灵魂落在了水底。
第五十一章:白水与糖果
都说站得高看得远,骑在明秀肩膀上的时候,段斜然觉得自己真是高大极了,要不是他忙着要摘花,他简直想要在额上打个凉棚极目远眺了。
他其实就是要去摘花的,什么都没有想,连他自己也不知道,那个时候为什么要扭头看向了对岸,鬼使神差般。
柳河岸上花团锦簇,人头攒动,看一眼与看两眼其实并无分别,段斜然在看过了第一眼之后并没有想到再去看第二眼,他专心致志地想要把那朵高傲的桃花收入囊中。
手指碰到花瓣的那个瞬间,段斜然的脑海里忽然电石火花地闪了一下——方才那一眼,他看到了喻书。
他一向后知后觉,大脑永远都比别人慢一拍,所见与所想经常难以在同一个时空里协调。
他明明看见了喻书,然而这信息却像是走了很多路,等到达他脑海中被他所认知到的时候已经是下一刻了。
下一刻,他就有些火急火燎地想去看第二眼,然而,这一次他没来得及看第二眼就跌进了水里。
段斜然笔直地躺在船板上,安安静静,睁着眼睛却不发一言,船上的人焦虑地在他上方凑齐了一圈脑袋,以明秀为首的人们开始猜测他是掉入水中一下子中了邪,要赶紧驱邪才是。
湿漉漉的刘海覆下来盖住了眼睛,可是,穿过层层人群,从那几缕粘湿在一起的刘海的缝隙里,他的眼神暗淡而缓慢地搜索着,然后,他就看到了喻书。
他果然看到了喻书——在人群之中,隔了一条水的距离,静静地,默默地,远远地,看过来。
段斜然的脑袋依然歪着,头发上滴下水来浸到了眼睛里,他觉得眼睛被水汽蒙住了,可是依然看得见那个身影,周遭都是白茫茫一片,唯独那个身影清晰地显现着,像是在一副氤氲的雾气山水画中,有人用工笔把这身影丝丝入微地勾勒了一遍,想看不清都不可以。
脑海中是空白的,他暗暗地用指甲掐了自己一下,他要逼着自己的大脑运转,他要思考,而不只是像具尸体般横躺在这里感知失灵。
他首先要确认,那的确是喻书,即使那个人看上去那么消瘦,隔着水望去,在人群中就如一根瘦竹竿,孤独地立在那里。
然后他要想,喻书为什么会出现这里。
想了没有一秒钟,他觉得这个问题并不是很迫切,他现在要想的问题是,他该怎么做?
当初他离开喻书的时候,不过是深秋,转眼已是暖春,桃花开得那么旺。
在这段时间里,他做了为数不多的几件事情,一件事是和明秀厮混,一件事是找回了丢失的叶子,还有一件,如果真的值得一提——他忘记了喻书。
把叶子找回来的那个晚上,他偷偷地从柜子里翻出包在衣服里的那根竹签子,认认真真地掰成了几段,然后,从窗户丢了出去。
他知道,第二天就会有人来扫地,然后把断成了好几截的竹签子扫到垃圾堆里去,要么一把火烧掉,要么被拉到不知哪里去,总之他是不会再见到。
他也不要再见到。
他觉得我总要做成一件事情,譬如说,忘记喻书。
他要忘记喻书,不是因为讨厌,不是因为怨恨,只是因为害怕。
他从来不知道,原来有一种疼,可以那么疼,连呼吸都要停止。
他不敢想喻书,他想不明白为什么自己会这么疼,于是他想大概那个人是不应该属于我的,所以才会这么遭受折磨,哪怕只是回忆,只是想念。
他是段小五,他可以无赖,可以无聊,可以无所事事,可以没出息,可以不长进,甚至可以胡作非为,但是他吃不了苦,受不住疼。
他不贪图荣华富贵,不奢求长命百岁,可是他要安逸,要舒坦,哪怕把日子过成一杯白开水,也会觉得心安理得,心甘情愿。
可是,喻书的出现把他的这种平静打破了,很久很久都回不到正常的轨道上去,他花了那么些功夫,才终于回到了这一天,就像之前他可以做到的那样,有明秀,还有叶子,永远在一起,都是没心没肺的一群人,谁也不离开,谁都很重要,可是,谁也不会让你心痛至死。
他下定了决心要做那一种没心没肺的人,可是,这个时候,他竟然再次看见了喻书。
那个时候,无论出于什么理由,违背了约定成为一个逃跑者的都是他,段斜然。
不,是段小斜。
哦,段小斜……
段斜然的眼珠忽然动了一下,像是猛地被扎了一下——他,曾经是段小斜呢。
曾经因为来到了日思夜想的另一个世界而欢呼鼓舞,曾经因为一串酸掉牙的糖葫芦笑到肚子疼,曾经因为拥有了一个简洁而奇怪的新名字而暗自窃喜了许多时日。
说起来,他从没有那么高兴过,也从来没有那么心动过,那个时候,他时常觉得心脏跳着跳着就漏了几拍。
他不知道有一个词汇叫恋爱,更有一个词汇叫初恋,可是,他知道,如果有一个人能够使他心跳加快,那就是喻书。
长了一张包子脸,傻乎乎的喻书。
他静默地躺在那里,眼神却渐渐活络起来,因为心里面有什么东西在渐渐地苏醒着。
他想,或许没有那么痛呢,我只是有些怕吃苦怕疼痛罢了,或许,不会那么痛呢。
船已经慢慢地靠了岸,明秀张罗着要去把驱邪的老巫师找来,一群人闹嚷嚷地在船上闹得一锅粥。
被这锅粥包围着的段斜然,心里却很清明,糊里糊涂地过了这几个月,他从来都没有像现在这个时候那么清明过。
他那小头脑和小心眼细细地盘算着,他的确害怕疼,可是,他觉得和喻书在一起时的甜美似乎超过了那些疼,何况,那些疼痛是因为他擅自背叛所造成的,只要这一次,他也要坚守,像故事里讲得那些坚贞的爱人一样,不逃跑,不背叛,永远在一起,永远很甜美,像一颗糖果。
那诱惑实在是太大,他甚至有些想拿现在的白开水去交换了。
第五十二章:怀念不如相见
段斜然再次把目光聚焦在岸上,只是这一次,那个瘦竹竿的身影不见了。
他猛地坐了起来,像条上了岸的鲤鱼打了个挺,把周围的人吓了一跳,以为他这是魔怔了。
他呆呆地看着人群,想,喻书不见了。
喻书明明看见他了,如今却溜开了,那么就意味着喻书也并不想见他,或者说喻书和他一样,都没有勇气面对面地来聊上一聊。
意识到这一点的段斜然却忽然放心了,他记得那个喻书的样子,那其实是个比他还要怯弱还要脸皮薄还要脑袋不好使的人,跟他在一起,段斜然经常觉得智商很优越。
对付喻书,其实并不需要花那么多心思。
段斜然忽然笑了一下,慢慢地爬起身来,晃晃悠悠下船了。
众人惊恐地看着他,生怕他突然发起疯来,也都不敢上前去拦他,直到他已经踏上岸了,径直向前走去,明秀才追上来叫道:“小五!你这是怎么了?你要去哪?”
段斜然甩了甩头发上的水,微笑道:“我方才看见一个熟人,我去会会他。”
明秀暗叫不好,心想这真是魔怔得厉害了,居然都出现幻觉了!
可是也不知道该怎么做,只好和叶子一道跟着他,不知道他这是要走到哪里去。
段斜然估算了一下——直到靠岸前喻书的身影一直都还在,只是靠岸时的那一阵混乱,他就消失了,那么说,他应该走不远,也就是在附近。
段斜然现在心情很平静,甚至都不理解他方才初见喻书时那一阵失魂落魄是怎么回事。
那毕竟是喻书啊,他笃定自己对付喻书还是绰绰有余的。
即使什么心思都没有,我依然做我的段小五,凭着当日那交情一场,我去和他说个话,请他到我家里喝杯茶,又有什么大不了的,别人还要夸我讲礼节呢。
段斜然暗自里下了决心,一定要表现得气定神闲,高高在上,以他对喻书的了解,什么问题都不会有,至于那场所谓的逃跑之事,完全可以推到段匡亦和段君然的头上去!
说起来,他也是受害者,他还想跟他诉苦一阵呢。
段斜然越发觉得脚步轻快了起来,走了没多久,就看见一个人垂着脑袋坐在桥边上。
他想我眼力真好,这么远就能认出喻书来。
他再次在心里鼓了鼓劲,告诉自己没有什么好害怕的,不过是去和老朋友打个招呼,当日失约不是自己的错,自己也很倒霉。
他知道自己湿漉漉的不太体面,于是尽量昂首挺胸使自己显得高大一点,走到喻书前面停住脚步。
喻书一直垂着头发呆,根本没有意识到眼前已经站了一个人。
段斜然只好开口道:“喻书?”
喻书抬起头来,仰视着段斜然,竟然就呆住了。
段斜然也呆住了。
他的确是第一眼就认了他出来,即使隔着那么宽阔的一条水,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之中,他也一眼就认了他出来,然而,如今,近在眼前了,他却忽然开始怀疑,这不是喻书。
这怎么会喻书?
他印象里的喻书一直都长着一张圆润的红扑扑的包子脸,可是,这个面色枯黄,两颊微陷,瘦得下巴都尖了的家伙,怎么会是喻书?
然而等他看到对面的人忽然像是被咬到了尾巴,惊跳起来要仓皇逃走的时候,他下意识就抓住了他的衣袖——这怎么会不是喻书!
比他还要怯弱,比他还要紧张,这不是喻书,又能是谁呢?
他记得自己要伪装淡定的策略,勉强扯出一个笑来,说道:“怎么,这是不认识我了?”
这话说出来,连自己也不知道其中嘲讽的语气多一些,还是哀伤的语气多一些——喻书要是不认识他了,他可以去死了。
喻书那惊慌失措的样子大概是很想说对不起你认错人了,可是,他紧张得要命,又不会伪装淡定,他甚至连撒谎都不会,只好认命地站在那里,低着头小声说:“小斜……”
他还是叫他小斜。
段斜然忽然觉得心里猛地一揪,可是依然笑着,像是表情被调到了微笑的模式,一时难以收回来。
喻书的袖子还被段斜然拉在手里,他大概觉得有些很是难为情,就试着想要拽出来。
段斜然见状便松开了他的袖子,却反手握住了他的手,喻书于是更窘迫了。
段斜然觉得自己呼吸还算平稳,可以正常地说话,就又把笑容扩大了一圈:“哦,原来还记得呐,我还以为你把我忘了呢。”
喻书窘迫着,只想把自己的手扯出来,听了这话竟然有些着急:“我没有……我……”
他忽然有些伤心,把头垂得更低,声音也小到细不可闻,可是段斜然偏偏听见了,喻书说:“我怎么会忘了……”
段斜然深吸了一口气:“既然如此……”
明秀一直站在后面瞪着眼睛瞧着,开始还以为这段小五随手抓了个路人撒疯呢,如今看来倒真像是认识的呢,认识就认识吧,偏偏要牵着小手站在大街上,你一眼我一眼地看得含情脉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