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泄出来的琴音,混着沙沙的杂音。
「……姨?皓树,你在做什幺啊?」
皓树微微抬起头,细细的单眼皮因微笑而弯起。
「宏弥?啊,是宏弥啊!一个礼拜没见了!」
皓树用满是豆荚的手,向站在入口虚的宏弥挥了挥。
宏弥脱掉鞋子后,走进屋内。
宏弥几乎都是周六才拜访瑞江家。每次见到宏弥穿著制服出现在门口时,大家总以家人的姿态迎接他。
「你什幺时候来的?我都没发现。」
「刚刚。因为没人出来应门,所以我只好绕过庭院走进来。」
「啊,玄关的电铃又坏了?」
大碗里满是颜色柔和的绿色豆子。
拉来自己的椅子后,宏弥在皓树身边坐了下来。
皓树的脚边铺着几张广告宣传单,上面散落着许多的绿色豆荚。宏弥用脚尖经碰那些豆荚,望了下皓树的手部动作后,
随即也无聊地开始剥起豆荚。
随着音乐的节奏,皓树的脚偶尔会轻轻敲着拍子。看似灵活的指尖,将剥好的豆子扔进大碗中。
「皓树会修吧?」
「什幺?」
「玄关的电铃啊?之前,老师不是命令你爬上屋顶吗?」
皓树停下手边的动作,将脸上的橘色太阳眼镜推至头顶。然后瞇起理性的细长双眸,望向宏弥。
「我是文科出身的,不太会配线。这种事,你应该去跟苍那个大笨蛋讲。」
和他怪异的服装品味一样,皓树淡然的表情实在让人难以理解。
「你是来见那笨蛋的吧?」
皓树突然这样说。不拖泥带水,极为干脆的问话方式。
「……哪有!我是因为这里会有人在,所以……」
「绮罗临出门时,好象说过那个笨蛋正窝在书房里。」
皓树突然站起来,小心翼翼地让豆荚都落在宣传单上。随后,脱下身上的围裙。
「老师出去了吗?」
宏弥称绮罗为老师。两年前,绮罗曾是宏弥补习班的老师,自此他就一直改不掉这个称呼。
绮罗现在是个职业插画家。补习班的讲师工作,似乎只是她为了讨生活的打工而已。
「去做个展的准备工作。」
「个展?好棒喔,老师的个展吗?」
「没错。」
皓树点了点头。
「她在业界终于闯出一点名声了。似乎是之前帮苍的小说画封面,因而受到好评,许多作家都争相邀稿。接下来地想不
红都难啰!」
每次讲到绮罗时,皓树脸上的淡漠总会减轻很多,转而露出温柔无比的表情。
「总觉得皓树人很温柔,是个好人。」
宏弥坦率地说完后,皓树原本打着拍子的脚掌却停了下来。空气里满是沉默。
「哪有那回事啊!」
瞪大眼晴认真望着宏弥的他,随即粗鲁地这幺说。
随后,他起身为宏弥倒了麦茶。
两人就什幺也不想地望着庭院里的向日葵。
随风摇曳的向日葵,让宏弥联想到绮罗的坚强。
和皓树间的沉默,并不会让他觉得讨厌。
「老实说……」
片刻沉默后,皓树却茫然地说起话来。
「我受到绮罗很多照顾。」
「……高中的时候吗?」
「没错。那时我跟苍老干坏事,唯一打心底担心我们、骂我们的,就只有她了。她真的很了不起喔!所以,我和苍决定
要守护她一辈子。不过,事实上,好象都是我们在受她照顾。」
皓树的话里,充满了百分百纯粹的爱与尊敬。绝非做作。
「这一点,或许跟宏弥有些像呢!」
微弱的低喃,并未传到宏弥的耳里。
「你刚刚说什幺?」
「没、没什幺。对了,宏弥,你能不能帮我去看一下苍?」
「什幺?他又不让人进他房里啦!」
「苍本质就跟动物没两样。一到达极限,就变得只靠本能生活了。」
工作中的苍,完全失去自己身为人类的机能。不是满脸胡渣,就是抽烟抽到烟蒂塞满整个烟灰缸。不吃不睡,将自己以
外的所有人全都当成碍事者。
「就像『白鹤报恩』里那只鹤一样。」
绮罗曾经这样说过苍。
「那孩子就是这样,工作时绝不见任何人。就只有宏弥例外,真让人羡慕!」
「不过,苍是不会消失的,你放心吧!」
当时她还露出神秘的一笑。
「而且不管怎幺叫,他都不应。啊,对了,你们知道吗?那小子从上个礼拜起,书房就上锁了,就算我在窗外拍打,他
也不理。屋内除了CD的声音,什幺都没有。」
「……所以,你就在这里剥豆子?」
「啊,这、这是绮罗拜托的啦!」
见宏弥指着碗里的豆子,皓树连忙心虚地反驳。
「因为她说要做蚕豆汤啦,冷的那种蚕豆汤。」
「是维希奶油浓汤吗?」
「没错。现在豆子差不多也够了。你就帮我去瞧瞧苍,让我能跟公司连络嘛!拜托你了。」
见皓树哀求的眼神,宏弥假装考虑了五秒钟,随后露出笑容。
「好吧!我就去帮你看看啰!」
喝完冰凉的麦茶后,宏弥轻巧地站起来。
并“顺手”将身上的豆荚拍在地板上,让皓树一张脸都绿了。
苍的书房位于一楼的南端。
老旧走廊只要有人走过便会轧轧作响,所以苍常说:「只要有人走近,我立刻就知道」。
这书房是苍父亲的,在他死后,苍便原封不动地继承里面所有的东西。
双亲去世时,苍还只是个高中生,不但素行不良,也不是个小说家。
宏弥小心翼翼地走近书房。
在古老厚重的房门前站走后,贴着门板倾听里面的动静。里头传来断断续续的音乐旋律。
在一个深呼吸后,宏弥擦了擦汗,并整理一下身上的衬衫。
随后,敲了两下门。
「……苍。是我,宏弥。」
等了一会儿,房门仍顽固地没有任何动静。于是,他这次换成比较粗鲁的方式。
「苍~!你到底在不在?我可以进去吗?如果不行的话,我要回家啰!」
宏弥大声叫着,边想着如果苍真不开门,是不是要绕过院子去叫他?只要能见他一面,不管是皓树还是自己,心里都会
踏实多了。
放弃地再敲一下沉默的门扉后,宏弥叹了口气,打算绕过院子。
就在这时候,他听到门打开的声音。
同时,洪水般的乐音往门外涌出,害宏弥吓了一大跳。
「……什幺?」
「“怜悯我吧,上帝”」
苍香烟的味道。宏弥抓紧了自己的胸口。
一个板着脸的男人,出现在眼前。
「巴哈的『马太受难曲』。」
苍脸上霸气尽失,疲惫地把着浏海,这让宏弥的胸口彷佛被某种甜蜜的痛楚揪了下。
「……嗨!」
「啊!」
有些不烦耐地响应后,苍将房门推开到一个人可以出入的大小。
「可以进去吗?」
「请进。」
都这幺熟了还问!这样的表情在苍的脸上出现,瞬间又消失。于是宏弥便走进屋内。
一进屋里,放在角落,有些年代的巨大写字桌立即跃入眼帘。那是苍父亲的遗物。
桌上,杂乱地摆下几本字典和资料,以及一些单行本。
深埋其中的笔记型电脑,正静静地沉睡着。
紧闭的屋内,既闷热又满是烟味,让宏弥才走进去便急忙冲到窗边,使劲拉开爬满铁锈的百叶窗。
「都是烟味,热死了!」
咒骂声被吵杂的音乐完全吞噬。苍将放在窗边的音响音量转小。
「什幺?你刚刚说什幺?」
「我说你差劲透了!」
有着外国人体型的苍耸了耸肩,脸上虽然没有杂乱的胡子,但他身上的衣服却满是绉褶,甚至沾上薄薄一层灰尘。
但,或许因为苍长得太过俊美,这副打扮仅让人觉得充满野性美,并不会有骯脏的感觉。
「这可是大脑生理学呢!」
苍突然这样说。
「啥?」
「普通情况下,人都是用左脑思考做事的。如果要让被奴役的左脑好好休息,似乎就要给右脑适当的刺激。而古典音乐
便是最好的媒介了!」
苍一股脑儿地说完后,猛然转头望向伫立在房间最中央的宏弥。
那眼神强劲地啃噬着宏弥的胸口。
那对眸子,将苍心中理性与感性争执不休的矛盾,和赤裸裸的苦恼,毫不掩饰地呈现在宏弥面前。
苍,很坚强。但也很脆弱。
「这首曲子可是由Willem Mengelberg(荷兰指挥家)指挥,在一九三九年录制的。刚好是宏弥出生前半世纪的事。」
无趣地干笑后,苍落入了浓浓的沉默中。
深沉的静默,空气越来越凝重。像置身墓地一样。
记得苍曾这样说过他的工作场所。当时苍的声音,在宏弥听来是那样严肃、澄澈。
塞满烟带的烟灰缸、打了个大叉叉的稿纸,到处充满着苍的烦躁。
苍直接坐在地板上,点起不知第几十根的烟。
「皓树他来了喔!正在厨房里剥蚕豆。」
「蚕豆?」
「老师说要做蚕豆汤。」
「嗯哼~」
苍显得没什幺兴趣,出神地望着逐渐变短的香烟前端。
在苍身边坐下后,宏弥也将双脚伸直。
「中庭里的向日葵,已经开了。」
「……嗯。」
「还有蜻蜒喔。是红色的蜻蜒呢!」
「……是吗?」
苍发着呆,沉默地抽着烟,好象光靠抽烟就能维持生命一样。
当宏弥第一次接触到瑞江苍这男人创作出来的故事时,那份强烈的冲击,到现在他都还鲜明地记得。
他的小说赤裸裸地呈现了情感的源头,让宏弥心上所有的伪装全数剥除。那般瞬间涌现的兴奋和欢欣,让他感动得啜泣
不已。
那是份过度强烈的感情!没错,就像在经营一段恋情。一字一句有如爱抚般,爬上了宏弥的肌肤,溜进他的嘴里,将他
身上所有的细胞都涨满了感情。
苍的小说是圣经!
既神圣又尊贵,但在内心深处却又隐约感觉到对性的渴求。
因为无力感的猛烈侵袭,宏弥颓丧地低垂着头。
明明苍的小说、苍这个人,让我的生命如此丰富,为什幺我还……。
出神地望着自己的脚尖,左肩突然感觉到一阵温热。原来苍将他的头,靠在自己肩上。
「……我有提过喔!」
「什幺?」
低沉的嗓音,让宏弥不禁猜想他在说梦话。就算转头想看看苍,但他的浏海却碍事地挡住他的脸。
「我没睡啦!」
苍笑着说。
「小时候啊,我们常常去捉昆虫喔!」
低喃的声音,听起来是那样温柔。
「有抓过蜻蜒吗?」
「抓过。连蜗牛、蜥蝪都抓过。真是个什幺都玩的小鬼!」
苍笑了笑,宏弥战战兢兢地轻触苍伸出的手指。
「抓到蜥蝪后,你怎幺处理?」
「这个嘛……。啊,马上就放了。因为有次我作梦梦到之前被我弄死的蜥蝪,那充满憎恨的眼睛直直瞪着我。害我心想
自己可能被诅咒了!」
「所以,你就放走牠了吗?」
「没错。我那时也很胆小啊!」
耳边听得到苍的低喃。天真、透明、又寂静的声音。
这男人为什幺这幺可爱、惹人疼惜呢!?
胸口充满了熟悉的温热团块。互触的指尖,让他躁动不已。
「……抱歉,宏弥。」
「嗯?」
「可不可以暂时让我靠一下?」
手指被苍紧握住。宏弥微微点了点头,任苍那样做。
苍浅浅的呼吸、味道,引得内心骚动不已。宏弥闭上眼睛,享受这一切。
眼睛看不见的时光之砂,缓缓流动,窗外听不见的潮水声,想必是海吧?
彼此混合着各式复杂情绪的目光,缓缓归于平静。
「……苍。」
宏弥试着轻声呼唤。
「嗯?」
「我们去吃冰吧?开车去!」
肩膀上的重量倏地减轻,宏弥的指尖甜蜜地轻抠着苍的指甲。
宏弥突然将脸凑近,几乎碰到苍的鼻尖,惹得苍猛眨眼睛。
「什……?」
「给你十分钟准备!那个,穿那件灰色的衬衫好了,就是去年去海边穿的那件。」
「咦……?」
宏弥微笑着。美丽的笑容让苍看得出神,就在此时,宏弥轻灵地起身。
「……吃冰。」
呆呆望着宏弥赤裸的脚踝走过眼前。苍不禁这样低喃。
当宏弥走到门边时,他再度回头。
「只有十分钟喔!」
面对这名如小鸟振翅般飞出自己房间的少年,苍重吸了口气,随后露出笑容。
阳光射进屋内撒了满地光亮,赤脚圭在地板上,实在又热又痛。
宏弥突然想起自己的鞋子放在后门,随即往厨房方向走去。客厅里,皓树粗鲁地坐在桌子旁听着音乐。原先玻璃杯中的
麦茶,现已换成啤酒。
「皓树!皓树!」
「哇~吓我一跳!」
慌忙地抱住走近的宏弥后,宏弥一个反手抓起皓树的襟口。
「求求你!」
「啥?」
「一下子就好,把苍借给我!」
「咦?」
紧握自己衬衫的蛮力,让皓树微微皱眉。一双细眼盲勾勾地盯着宏弥。
「晚上……九点。对,晚上九点以前,我一定把他还给你!」
「等、等一下,到底是怎幺回事?」
「抱歉!我绝对会遵守约定的。」
我发誓!说完后,宏弥便挣脱皓树,捡起放在后门的皮鞋。皓树不放弃地迫在宏弥身后,两人急切的步伐让走廊发出怪
响。
「宏弥,你到底要去哪里!?」
口气直接得近乎逼问,超级皓树流的问话方式。
在玄关穿好鞋子后,宏弥用力挺直腰杆回答:
「要去吃冰啦!接下来去买东西,然后去逛书店。总之,就是和苍一起出去啦!」
宏弥直直地望着皓树的眼睛。
「和苍一起出去。」
宏弥的话,清亮、有力。
认真的眸子,压倒性的美丽,里头似乎存着受宠者特有的无意识高傲。
皓树并不讨厌投降。
爱上高傲的女人,向她磕头随后再征服她,便是男人最大的愉悦,也是欲望。
「……那笨蛋,也是这样的人呢!」
「咦?苍怎幺啦?」
「我只是想起第一天和你见面时的事而已。」
皓树的话让人摸不着头脑。
他用两年前初次见到宏弥的眼神,凝视着眼前的少年。
「那时候你穿著学校的制服。非常冷的冬天,就像现在一样,站在这里。」
皓树的话让宏弥错以为自已还穿著冬天的制服,不禁下意识地摩擦着手臂。不对,现在是夏天,已经不是穿当时的制服
了。
「啊……,嗯。那天还下雪呢!」
「没错,你的头发都湿了。」
宏弥也没忘记。
那天,他应绮罗之邀来到这里,但就是提不起勇气走进屋里。好几次他都想干脆逃回家,没想到最后却是苍一句「你到
底还要在那里站多久啊?快点上来!」,完美地解救了他的局促与不安。
苍的话,真的让他很开心。即使到现在,他都还记得。
「是绮罗带你来的吧,而不是千穗。」
嗯,宏弥轻轻点了头。
「不管我怎幺拜托,千穗就是不带我来。我想,大概因为我是个烦人的小鬼吧!?」
「你才不烦人呢!虽然还是有些地方难免像小孩子,但以一个十五岁的孩子来说,当时的你已经很让人惊讶了。」
在大片的阳光中,皓树的手指轻拨着宏弥的前发。
「……什、什幺意思?你是在称赞我,还是损我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