位子——麻生雪奈

呿！千穗相当不以为然。
「苍就别提了，怎幺连皓树都那样说我。可恶，我就不能保有一点秘密啊！」
「你对苍的第一印象，怎幺样呢？」
仔细一想，他从来没问过千穗这个问题。宏弥不禁好奇地探出身体追问。
「苍？嗯，我当时觉得他真是个装模作样、讨人厌的家伙！没想到后来问了苍，他对我也是同样的感觉。」
苦笑着的千穗，望着自己的咖啡杯。
苍他们三个，大学时代都是户外活动同好社的社员。而当时的苍也还没出道成为小说家。
「虽然我们念同一系，却不同班。一直到后来社团的露营活动，我们才第一次讲话。」
「到底是什幺样的机缘呢？嗯……，我记不得了。总之，当时的气氛真的很特别。我们三个就这样一直聊到天亮。」
「……嗯哼，原来是这样啊。我第一次听说呢！」
「之后，我就常常到苍家玩了。当然也做过很多蠢事啦，毕竟还年轻嘛！」
那些早已成为过去，满是千穗回忆的日子。
正值花样年华的宏弥或许还不清楚，所谓的青春，不过是一簇稍纵即逝的火光罢了。
不管是这十七年来的岁月，或是千穗左手的戒指，都是宏弥还不熟悉的东西。
「结婚以后，千穗就要变成老实的好男人，再也不能像现在这样玩了。实在好难想象喔！」
见宏弥一脸怅然，千穗嘴角露出暧昧的微笑。没错，宏弥说得不无道理。
「果然是阵内跟宏弥。」
此时，一阵明亮的声音如同突然出现的阳光般撤下。一位身穿深蓝色高级套装的美女，出现在两人身后。
「老师？」
「绮罗？妳怎幺会在这儿？」
两人同时大叫，引得绮罗呵呵笑。
「我和出版社的人看完会场后，顺道来这里喝茶。说真的，还真巧呢！」
循着绮罗的视线望去，的确看到几个像编辑的人。
「远远看，你们真的好象亲兄弟喔。难道在谈什幺重要的话题吗？抱歉，打扰你们了。」
「没什幺啦！如果妳不介意，不妨坐下来一起聊吧？」
「好，那就坐一下吧！」
向出版社的人打了招呼后，绮罗便在千穗替她拉出的椅子上坐下。
咦，难道有什幺事要讲？宏弥不禁疑惑。难得一向教养良好的绮罗会搁下手边的工作，特地坐下来跟他们聊天。
见她取出香烟，千穗随即伸手为她点火。
「两个男人在这里约会啊？那接下来不就要谊歌单身的最后时光，尽情享乐了？」
绮罗抽着烟，打趣地笑着。她嘴角的揶揄，让千穗耸了耸肩。
「没错、没错，你们女人是不会懂男人心的。所以，绮罗也一定无法了解我的感伤。」
「感伤？」
绮罗皱起细长的眉毛。像在咀嚼这句话似地，美丽的嘴唇不停动着。
「听起来虽然满廉价的，不过还不错。我倒不讨厌这字眼。」
绮罗的指尖轻轻碰了下千穗的手指。
「欲望跟感情，都是麻烦的东西。明知道很麻烦都还喜欢上，我就把那叫做恋，难道那也会感伤吗？」
「……谁知道这件事竟会让妳知道啊！我可是很努力克制自己不要过度沉浸其中了。」
毫无矫饰的话，绮罗非但不生气，还微笑以对。
「没错。我也吓一跳呢！没想到“那个”阵内竟然要结婚了。想必是年纪大了喔！」
绮罗的手指突然紧缠住千穗的。看似性暗示的举动，其实是为了替千穗打气的体贴。
暗号似的话语、微笑。绮罗和千穗以一种宏弥全然陌生的方式，交谈着。
绮罗缓缓吐出烟雾，千穗沉默不语。有片刻的时间，两人眼睛里写着相同的心事，表情相当沉静。
宏弥什幺都波说，静静地任那与自己毫无交集的大人世界自眼前流过。和苍他们长久相处下来，他自然而然地学会了这

种方式。
宏弥悄悄望了下千穗，犹豫着要不要说出苍也同行这件事。光是这样的小动作，千穗便已会意过来，随即用开朗的声音

说道：
「对啦，苍也有来了。不过，他现在人在书店。」
「咦，苍？」
绮罗突然惊讶地瞪大眼睛。
「那家伙该不会又开溜了吧？」
「不、不是的。他有得到皓树的允许啦！看来，那家伙真的很没信用呢！」
绮罗瞪了眼取笑自己的千穗。
「哼！你明明老当那家伙的帮凶，还有脸吐槽我！？」
「我知道了。」
随后，她轻耸了下肩，丢下了这句话。
「既然有得到皓树允许，那我也不好说什幺了。」
看来，她对皓树可是绝对的信任呢！
轻拨了下飘逸的长发，绮罗露出了花般的美丽笑容。
「只是，晚饭记得来家里吃喔。宏弥也要来喔？我做的蚕豆汤可是很好吃的呢！」
咖啡厅另一边的数名男女，起身叫唤绮罗。伸手向他们打过招呼后，绮罗极自然地握住宏弥的手。
宏弥不禁抬起头。像极了苍的眸子。澄澈、漆黑的双眸正望着自己。
「那，我就先过去啰！」
绮罗这样说道。
「宏弥，我家的笨弟弟就拜托你了。千穗也是，要好好照顾沙弓小姐喔！」
绮罗轻拥了下宏弥的肩膀，并望了眼千穗后便离去了。绮罗身上的馨香味，也随之远离。望着绮罗的背影，千穗轻叹了

一口气。
「……吓死人了！」
「嗯。」
「她总是相当开朗。让人不禁怀疑她真的是苍的姊姊吗？尽管两个人真的长得很像……」
「嗯。她真的充满了活力，甚至让我们也变得活力十足呢！」
「没错、没错，确实是这样。」
千穗开心地笑着。桌上装饰着的非洲菊花瓣轻轻摇晃。
空气里充满了雨水和柏油路的味道。突然觉得有些冷，宏弥不禁摩擦着手臂。
当开朗的绮罗离去后，这张桌子便被花谢似的寂静包围。
绮罗和那栋房子十分相像。
那栋愉快、温暖、充满酸涩哀愁的房子。
「……椅子。」
宏弥茫然低语着。
「椅子，要先摆上才行。」
「椅子？」
「就是苍家那个红木椅子啊！下次，就要把沙弓姐的椅子摆出来了。我想，你们两个以后总会来玩的嘛！」
听到这句话时，千穗竟露出相当奇妙的表情。简直像个初次见面的陌生人一样。
「……说的也是。」
奇特的感觉揪痛着宏弥的心。
千穗！在宏弥叫出口前，他早一步看向自己的手表。
「抱歉，宏弥。」
千穗并未看向宏弥，只是唐突地站了起来。
「时间差不多了，我该走了。」
「可是，雨还没……」
「已经变小了，马上就会停的。」
马上就会停的。这些字眼在宏弥的胸口弹跳开来。
「帮我向苍问好，叫他工作要加油喔！」
「嗯，也帮我向沙弓姐问好。」
急忙说完后，千穗拿起桌上的帐单，以微笑代替回答。
总觉得千穗很寂寞。宏弥不安地凝视着千穗的背影。
雨势已变小。
逐渐走远的千穗突然转过头来。他的视线穿过汹涌的人潮，直直地望向自己。
「宏弥。」
虽然听不到声音，但从千穗的嘴形可以知道他正叫着自己。
那澄澈的目光，贯穿宏弥的胸口。
他的眼神，鲜明地撤出宏弥心中的愧疚。
「千穗……」
千穗对着打算站起来的宏弥轻挥了下手，随即转身离去。不一会儿，他的身影便被人潮淹没了。
宏弥静静地看着雨。
千穗的咖啡，就像他留下来的寂寞心情一样。
阳光洒落在雨后的清新空气间。
鞋子被雨水弄脏了。那上头的水渍，就像现在的自己一样，让宏弥不禁哀伤起来。
苍已到了约定的地点。「怎幺啦？」当他见到宏弥的瞬间，敏感地这幺问。
宏弥拼命忍住没来由的泪水，鼻子深处难受的酸溜。
「什幺？没事啦。啊，千穗已经去赴沙弓姐的约了。他说你工作要加油。」
脸上的笑应该很自然吧？
苍注视了宏弥的脸片刻，随后若无其事地用左手抱住他的肩。
「回家吧！皓树他可是很啰唆的。」
「……嗯。」
苍的过分温柔，让宏弥更想哭了。吸了吸鼻子，决定暂时沉溺在苍的温柔里。
直至走到停车场前，苍都抱着宏弥。清朗的天空染上了晚霞鲜艳的颜色。
宏弥坐在苍的心车里，欣赏窗外逐渐转暗的世界。街道已妆点上浓浓的阴影。
四周十分安静。方向盘转动的声音，苍打档的声音，以及车子的震动，处处让人觉得好舒服，宏弥于是闭上眼晴。马上

就要到家，和苍相处的时间也要结束了。
「宏弥？」
「嗯……？」
闭着眼睛，慵懒地回答。
「绕到别的地方玩玩吧？」
「咦……？」
用力眨了眨眼晴，撑起身体。试着在微暗的车内，找寻苍的表情。
「去海边吧！」
「海边？」
「反正还有点时间，从家旁边的小路一直走就到了。」
「海边…」
望着苍，宏弥再次说道。
「没错。不是要吃冰吗！？你可要请我喔！」
在苍喊着要吃冰的同时，车子已经过家门口。转进房子旁的小路开了一会儿后，广大的海面便出现在眼前。
夕阳西沈后，微波荡漾的微暗海面。
「海……」
搞不清楚出声的究竟是苍还是自己了。
将车子静静停妥在路边后，两人走出了车外。海风将两人的浏海吹得乱飞。
「唔、哇啊……」
巨大的夕阳将水平线逐渐染红。宏弥屏息注视着眼前的绝景。
夕阳西沉后，天空被火烧似的橙红笼罩。四周微暗。不论是沙滩、海面，甚至自己。黑暗将所有事物全数融合。
曾经是那幺美丽的风景，现在却……。
不知名的热块突然梗住胸口，让他几乎放声大哭。那只有沉睡在身体深处，隐藏在血液里的遗传因子才能感受得到，或

许是它们拥有同样的生命脉动所致。
用手指抹去眼眶里的泪水。
身边的苍是那样的清楚，并未和这世界的颜色混合。他是那幺的与众不同，而宏弥却能清楚地看见。
宏弥在一个深呼吸后，脱了鞋子跑向沙滩。
「苍，走吧！」
对宏弥微笑后，苍缓缓跟在他身后。
在最后一家卖冰小摊打烊前，两人急忙买了冰。照约定，这当然是由宏弥请客。
这个小型的海水浴场，只有附近的居民知道。
将棒冰交给苍保管后，宏弥小心翼翼地折起自己的袖子和裤管。
然后，赤着双脚迎向海浪。
途中，有几个抱着海滩球的青年经过。
跑了一小段路后，宏弥转头望向苍。
伫立在橙红色世界里的苍，一直用沉稳的眼神凝视着宏弥。
在海浪间的宏弥，朝苍用力挥着手。
「这是我今年第一次到海边来。」
「咦？真的吗？暑假的时候没到海边玩啊？」
「苍、千穗还有皓树不是都很忙吗？啊，对了，我有去游泳池。」
「跟谁去的？」
「班上的同学。男女生加起来差不多有十个人。」
苍接连的质问，让宏弥有种被束缚的感觉，心头不禁一阵麻痒。
苍点了根烟。小小的红色火焰，和夕阳的颜色融合，不一会儿就消失。
宏弥带着过度幸福的感觉在沙滩上蹲了下来，开始堆起沙子。
「你在做什幺？」
探头见宏弥在堆沙，苍无言地在他对面蹲下，一起堆着沙。
两个大男人就这幺蹲在沙滩上玩沙子，要是绮罗看见了，大概免不了一顿取笑吧！
海浪在身边来来去去。稳健的反复，犹如自然的呼吸。
原本热中于堆沙的苍突然停下动作，抬眼注视着宏弥。
「苍？」
「……千穗要结婚，你觉得很寂寞吧？」
「咦？」
「就像少了一个哥哥一样，很寂寞吧？」
一片微暗中，苍第一次露出那样真挚的表情。
突然，脑中涌现千穗逐渐消失在雨里的背影。
亲爱的表哥千穗就要结婚了。明明应该觉得很幸福，但他的背影却透着浓浓的寂寞。
「……不能像以前那样常常见到千穗，真的很寂寞。我……，千穗对我来说真的很重要。我想永远和他在一起。」
思考片刻后，宏弥决定正视自己的心情。
「不过，我想是因为怕自己在苍家的那个位子消失了，才让我觉得很难过吧？总觉得，四个人是行不通的。」
只存在于那个家，那个空间里的空气，是五个人共同拥有、珍爱的记忆。
听到宏弥的话后，苍的眼底显得相当平静。
那是对理解宏弥的痛楚，并克服过多次相同遭遇的眸子。
「但，时间是不会永远停止的。」
苍说出了实话。
「世界上没有任何事物会永远不变。不管有形、无形的东西都一样。人只活在当下那一瞬间。体验当下那瞬间、渡过、

并继续下一个瞬间。」
旧的话听起来既非欺骗，也不中听。只是，声音的深处透着一股殷切的真实。
苍并非活在过去，也非未来，而是现在。
宏弥很喜欢这句话。
凝视片刻后，苍露出微笑。
「好了，也该玩够了。」
「抱歉，苍，把你送我的衣服弄得都是沙。」
「彼此、彼此，我也好不到哪里去。这样反而更帅了呢！」
苍用满是沙子的手指，抹上宏弥的脸颊。
宏弥也不甘示弱地在苍的鼻子涂沙。望着彼此的脸，两人都不禁笑了。
苦涩。满满的爱意涌上宏弥的胸口。
苍的一举一动，强烈吸引着宏弥，让他无法移开视线。
两人的手逐渐朝对方接近，就在此时，苍轻唤了声「宏弥」。
「嗯？」
「等这个工作结束后，大概下个礼拜以后吧……」
宏弥抬起头，正视着苍。
苍低下头，好几次欲言又止的样子。
「工作结束后，怎样呢？」
「……要不要，两个人到哪里去走走？」
苍突然抬起头。宏弥的心脏不由得噗通噗通狂跳。
美得慑人的眼睛，直勾勾地凝视着宏弥。几乎无法压抑的激情，静静潜伏在那眸子深处。
「就挑你喜欢的地方。两个人一起去。」
两人的手在沙中碰触。苍的手指紧缠住宏弥的。眼睛余光看见苍的香烟，掉落在沙推上。
「苍……」
全身的细胞都在等待着苍。即使苍接近，宏弥也无法移动。
「宏弥……」
烟草的味道，低垂的睫毛。苍嘴唇干干的触感，印在自己唇上。
睁着眼睛的宏弥，脖子被拉往苍的方向，使他不得已闭上眼睛。极为粗暴的吻，舌头被贪婪地吸吮着。
脚尖不禁轻颤。
「宏弥……」
苍甜美的呼唤，让他的脑心微微麻痹。宏弥的手指轻扯住苍的衣角。
究竟是喜欢，还是恋爱，现在的他根本无法说明。
浪花将两人的膝盖打得湿透了。
那是个几乎夺走彼此灵魂，疼痛的吻。
在换衣间的宏弥，从橱柜中取出睽违五个月的制服外套。衣服的袖口，还闻得到淡淡的樟脑丸味。
和苍在海边接吻以来，已过了十天以上。而自己的夏天，也在那天的海边正式划下句点。
在那个吻后，两人就这幺沉默地回到苍家。
随后，坐在客厅自己的椅子上，喝着蚕豆汤。老实说，那汤到底是什幺滋味，他真的记不得。
两人间的气氛，始终很温柔，却又战战兢兢的，简直就像初恋似的笨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