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师,”目光里掩着哀伤,清远慢慢说道,“您连这种假设的机会都没有给我。”
沈郁迟疑了一会儿,突然说:“邹铭告诉过你吗?家里知道我和他的事情之后,就把我赶了出来。我父亲很生气。直到现在,这件事都是一个解不开的疙瘩。”
许清远讶然。这大概更是老师心里一直解不开的东西。这么温和负责的人,当年居然执着到不惜与家庭决裂,还是在明知道不会有结果的情况下。
“这是我长久以来的愧疚。伤害了太多人。清远,我不想你也这样。你的人生,应当更加广阔,而不是执着于没有结果的东西。”
许清远静静凝视着他,突然笑了:“老师,您刚刚说我和您很像。”
停了片刻,沈郁太明白过来,皱着眉说:“我要结婚了。”
“没关系的。”许清远漆黑的瞳仁里映着他的脸,“您也说过,我还有广阔的人生。我也不知道今后会不会爱上其他人。在遇到那个人之前,您愿不愿意等我?等到我不是您的学生的时候,再给我一个机会。”
从未想到他会这么说,沈郁思忖着应当怎样回答。
“老师,您对晓梦姐只是责任不是吗?所以我并不认为爱上您是不道德的。等我有了您认为是广阔的、成功的人生之后,我就可以证明,我所执着的东西,是值得为之执着的。说到底,您也只是因为害怕耽误我,对吗?”
“你这是什么乱七八糟的逻辑,”到底不舍得骂他,沈郁只是放软了声音,劝道,“清远,我不会爱你的。”
依旧是那副温和的、无可奈何的表情。许清远心想,自己就是为这样的表情深深迷恋着他的。
沈郁叹了口气,撑着额头闭上眼睛,挥挥手说:“你去睡吧。”
翌日起床的时候,沈郁已经出门了。
清远有些低落,想到前一晚在他面前的故作坚强,不禁觉得丢人。那时候沈郁太慌乱,竟没有发现他说话时忍不住的颤抖。
这天的英语课来了代课老师。班里的学生已经习以为常了。大概是要准备结婚事宜,最近沈郁愈发忙了。
清远看着讲台上不怎么熟悉的老师,有些不安。沈郁或许在躲着他,这猜测,让他一整天都有些心神不宁。如果杨灿还在,一定要狠狠笑话他了。
晚上一放学,他就跟着人群出了校门。傍晚的时候下了一场阵雨,地面湿漉漉的。跑到沈郁楼下,裤腿溅湿了大半。屋里似乎还是没人。他有些担心,又不敢打电话给他。只是站在楼下乖乖等着。
十一点多,暴雨又下起来。他没有带伞,便走进另一座公寓的楼道里等,沈郁一进来,就可以看到他。他心想,这么晚了要是被沈郁发现自己不在寝室,会生气的。只要看到他平安回来了就好。
雨还没有停,倒有越下越大的趋势。等了一会儿,他才看到,从出租车里下来的,正是沈郁。一同下车的,还有唐晓梦。两个人相携而行,撑一把伞,不时说几句话。唐晓梦依偎着沈郁慢慢地走。虽然看不大清楚,但清远可以想见,她弯弯的眼睛一定很是漂亮。他想起来语文课上老师提到过的“巧笑倩兮,美目盼兮”。
许清远看着他们上楼,便走了出来。
合欢花洒了一地,混在泥土里,看不出本来的颜色。
许清远站在那里,抬头望着灯光亮起来。窗帘上两个人的影子仍是相依的。
雨水太大,冲得他张不开眼睛。
一直站到灯光暗下,雨势渐微的时候,他才抬起发酸的脚慢慢往回走。
洛城的雨水太多了。他年少时光里所有的颜色都在这里被冲刷成了白和灰,混着泥土,看不出了本来的光泽。
第17章
蓉城和洛城相距三百公里。依山傍水,风景很好。近两年开通了高速,发展也不错,洛城的很多地产、旅游相关企业都在考虑投资。
杨灿的公司是这中动作较快的一批。毕业回国不久,他就在家里的资助下和几个朋友一起开了广告公司,奋斗这几年,算是小有成就,和地产行业也有了联系。作为主要负责人,杨经理本是不用亲自上阵谈合约的,但正值夏天,蓉城是很舒适的度假避暑地,便想着借机休息几天。
能见到许清远,完全是一个意外。
公司之前投资了蓉城一处中高档小区的建设,这次主要是承包广告的业务,合同签完,他一时兴起,说想去工地看看。对方经理便派了人跟着,参观完再一同吃个饭。
蓉城算是三线城市,处于山间平原,地方不大,一面傍山,河水穿城而过,空气里都带着清新。给人很精致的感觉。道路两旁都是郁郁葱葱的树,多是法国梧桐,倒和洛城很像。道路也没有洛城的宽,弯弯绕绕的,车不多。杨灿让司机开慢一点,在后座上闭着眼睛小憩,觉得整个人都在慢慢悠悠的气氛中放松下来。
工地上施工进展了大半,围着隔离网也看不出什么,只听见施工叮叮咚咚的声音。四周尘土飞扬,陪同的人都捂着鼻子不怎么说话,杨灿却是兴致勃勃。他喜欢这个连交通都轻轻缓缓的城市,尘土也似乎在阳光里放缓了飞扬的速度。有风吹过来,隔离网上就掀起一道道纹路,让他想起海洋上细微的波浪,或者是微风吹拂下的草原。
随着人群绕到工地后边,这里正在修一个亭子。他便停下来看。
工地负责人在一旁给他解说,刚起了个头,杨灿就听见身后有个冷冷清清的声音打断了谈话:“这位先生,请您戴上安全帽。”
进工地的时候,杨灿想着只是转一圈,懒得戴,周围人也都没说什么,这时候被外人提醒,都有些尴尬。工地负责人转过身绷起脸说:“这位是北辰的杨经理,有我陪着。你快去干你的活。”
被训斥的青年没什么表情,说:“不管是什么人,进到工地里都应当有戴安全帽的意识。”杨灿直直盯着青年,张了张嘴,还没开口,就又听到他说:“高空坠落物落在经理头上的概率和落在工人头上是一样的。”
负责人脸上红一阵白一阵,急着跟杨经理解释,还没开口就被接下来的场景弄得目瞪口呆:原本对这无礼行为吃惊的杨经理突然一把揽住了眼前穿着灰突突工作服的青年,大声说:“许清远!我还以为你他妈死了呢!”说话间明显的喜悦想让人误解都不可能。
“你现在挺人模狗样的。”青年轻轻微笑,像极了记忆里那个冷冷淡淡又相当温柔的少年。
“上次叫你清远,都有十年了吧?”杨灿揽着他的肩膀就要把人拽走,“陪我吃个饭,这几天再一起逛逛。你不知道我有多想你。死小子居然跑到这种地方,养老啊!”
许清远推开他,指指身上的工作服说:“还在上班。你住哪儿?晚上去看你。”
杨灿顿时装出一副委屈的样子,眯着眼睛看他。
两个人旁若无人眉来眼去的,周围几个都懵了,负责人这时见状,慌忙说:“不打紧,小许你今天就陪杨经理转转,晚上饭局也一起来。”
迅速收了可怜表情,杨灿对负责人摆了相当严肃的表情,说:“饭局派小夏去吧,我就不去了。”转头推着许清远就往大门口走,嚷嚷着快点换衣服。
清远便和负责人请了假,换了衣服和他一同打工地出来。
杨灿没带司机,两个人并肩而行,在蓉城充盈着树叶清香的街道上缓缓走着。也不说话,安安静静的,像是走进了过去的时光里。杨灿打量着身边沉默的许清远,觉得他似乎没怎么变。二十七岁和十七岁一样,面庞清秀,瘦瘦高高的,稍稍驼背,走路时总垂着眼睛,看起来仍是一个安静内敛的少年。他穿了件灰格子衬衫,牛仔裤,斜挎着黑色的包,让西装革履的杨灿有点格格不入的感觉。
明明是寻常学生的打扮,在十年后的许清远身上,依旧妥帖得一塌糊涂。
“你想吃什么?”清远开口问他。
“随便,你觉得哪里好吃就行。我又不熟。”
清远笑笑,说:“肯德基怎么样?当年你就拿这个请的我。”
“两个大男人,你不怕丢人,我自然舍命陪君子啊。”
许清远白他一眼,似笑非笑地说:“肯德基是我请得起的最奢侈的晚饭了,你不愿意就陪我吃泡面去。”
“不容易逮着个机会,不吃穷你我还是杨大班长吗。”
两人在肯德基里找了僻静的地方坐着,清远把全家桶摆在桌上,拿了可乐喝着,问:“什么时候回国的?”
“好几年了,没往上念。”杨灿看着他清清瘦瘦被晒黑了的脸,不知道该怎么组织语言,“你呢?不是去了挺好的交大吗。”
许清远大大方方地任他打量,微笑道:“我看起来很可怜?”
“哪有,我就是感慨一下我老得太快了。”
“土木,”清远突兀地说,“毕业后不想读研了,家里也紧张,就回来工作了。”
难怪会在工地上弄得灰头土脸的。交大的学生大概少有这样退到三线城市从工地开始做起的。杨灿故作轻松道:“你这是从基层做起啊,打算长远做下去?”
“没什么不好,能学到很多实践经验,”清远淡淡地说,又朝他放在一旁的西装努努嘴,补充道,“也不用应酬人。”
“我是公关人才,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嘛。不过话说回来,你挺适合搞技术的。”
许清远正咬着汉堡,就没答话。
“怎么非要跑到这种地方工作?离你家也不近,也没太大前途。这些年同学会也不参加,联系都联系不上。”清远高中的时候没有手机,也谈不上和同学有太多接触,手机号自然一个也没有,到了大学,联系就几乎没有了。
“不想回去,”清远若有所思地说,“我想摆脱有关洛城的那些东西。我父母在锦川很好,哥哥嫂子都很孝顺。妹妹还在念书,我在这边赚得要多一点。”
再怎样语焉不详,杨灿也知道这话背后的辛苦,便不再多问,换了话题说:“那正好你呆得久。我这两天都在蓉城出差,抽空陪我转转?”
“我是给人打工的,假期自己可做不了主。”
杨经理豪迈地拍拍胸脯,说:“有我在呢。再舍不得你这高材生,他们也得把人借我两天。”
吃完饭散了会儿步,清远把杨灿送到酒店就要走。
看着他转过身去一点留恋的意思都没有,杨灿有些郁闷,拉着他硬说一个人的商务间太冷清,要清远陪着。
清远微微皱着眉,被他缠得紧了,只得说:“我得洗个澡,回去拿件衣服。”
不敢说直接买一套算了,杨灿陪着笑回答:“我陪你去取。”
“人又不会跑。”
“喂喂,你就不能圆滑一点,顺便请你的上层领导到家里坐坐。”
清远无奈,耸耸肩说:“我是怕你大少爷不习惯。”
杨灿揽着他的肩膀不容分说上了公交车,嘟囔道:“在外头那两年我还端盘子赚外快呢。什么少爷命啊。”说这话的时候,他一直偷偷看着清远的脸色,见他确实没有不豫,才放了心。
十年不见,彼此都不再是天真的学生,那时候在学校,不会因为家庭、背景将人划分,现在却是无形里就有了三六九等。杨灿害怕清远太敏感,现在倒是释然了:不管是学历还是长相,清远都没有要在自己面前自卑的地方,在他眼里,大概自己只是那个真心相待的朋友,和钱无关。
这让杨灿感到很温暖。
并没有打算定居在蓉城,清远这两年一直租房子住。专供出租的老式小区,只有一间屋子,进门摆着书桌和床,衣服也只是叠整齐了放在箱子里。杨灿在书桌前坐下,看着清远从标记着“夏天”的纸箱子里拿衣服。一层楼都是差不多的结构,走廊上是简易厨房,一路过来不小心就会踢到邻居摆在地上的垃圾桶。卫生间一层楼公用。清远每天回来都要洗澡,夏天的时候干脆用冷水。
“怎么不换个好点的房子?你赚得不少吧?”
清远把衣服叠好放进包里,随意地说:“刚来的时候租的,后来住习惯了。邻居都很好。何况念书时家里还欠着钱。”
杨灿不以为然地笑道:“你这种人,大学里肯定年年拿奖学金吧,哪里用借什么钱。”
“省一点总没坏处,妹妹还要读书。”
杨灿静静看着他,半晌才轻轻地说:“别让你自己这么累,又不是你一个人要全部承担的。”
许清远平静地说:“没怎么累。我是住得挺舒坦的。收拾好了,走吗?”
点点头,杨灿跟着他出来。走廊上灯坏了,许清远拿手机屏幕照着锁上门。站在他身边,看到他低着头没什么表情的侧脸,杨灿不可抑制地想到另一个人。
蓉城主打旅游度假为城市特色,可以玩的地方倒是不少。清远带着他拿着旅游手册四处逛,很多地方竟也是第一次去。同吃同住玩儿了三天,杨灿就要回洛城了。临走前清远请他吃了顿好的,然后沿着河慢慢走着消食,送他回公司。
这几天相处下来,断开的十年后和之前的日子就连起来了。坐在一起随口说些高中时代的糗事就哈哈大笑,提到哪个老师时不约而同地哀嚎,想起某个奇葩的人物也要仔细讨论一番。杨灿往往在笑得前仰后合的同时,看到清远同样开心的笑容。
彼此都太熟悉,连言谈的禁区都心照不宣。
阳光很好,映得河面上闪着粼粼的波光。柳枝垂下来,低至脸颊。
走了一大半的路程,杨灿突然问:“清远,什么时候回洛城一趟?”
许清远摇头,说:“离开的时候,我给自己定了个期限,做到了就回去。只是我没做到。”
“我请你也不行?”
“那得看什么事了。”
扬扬眉毛,取出钱包打开给他看,说:“打算十一结婚。”
照片上的女孩子相貌寻常,眼睛倒是很好看,又大又亮,像是小动物一样湿润天真。圆圆的脸带着点婴儿肥,笑起来两个很可爱的酒窝。杨灿吻着她的脸颊,笑得一脸春心荡漾。
清远略微一瞥,就笑了,说:“和小苹果真像。青春的遗憾?”
“才不是,那是因为哥喜欢的就是这种类型。”
“很可爱。”
“别跟我这儿打马虎眼儿,你倒说你去不去啊?给我当伴郎吧!小璃还挺想见你的。”
“小璃?名字也蛮好听的。”清远轻轻笑着,又认真地说,“祝你们幸福。”
杨灿恼了,不顾大庭广众下西装精英男的形象,一屁股坐在路边的长椅上,扯着领带骂道:“我操!你他妈打死就不去是吧?气死我算了。”
过了好一会儿,许清远才淡淡地说:“你结婚,会请老师去吧?”
杨灿把袖子撸起来,点点头,平静下来问:“那都是过去的事情了,你还是没有办法……”
“杨灿,”清远也坐下来,低头玩着手指,他总是习惯性这么做,“结婚的速度比什么都快,我这边一模还没考完呢,他都要当爸爸了。明明不应该打扰他的。但是,那时候压力很大,我想找他说说话,他都没有时间。我常常在他家楼下,看到他和晓梦姐一起散步。”
杨灿想说什么,忍了忍又安静地等他说下去。
“后来我想,要把他忘记。他有他的人生,我也有我的。再怎么想要硬插一脚进去,也只会让他困扰。我心里说,不把他忘掉,我就不回去。哪知道越来越不敢回去。我害怕一看到他,就忍不住做出什么事来。他已经有妻子和孩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