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清远深深低下头,脸埋在膝盖上说:“那时候不懂事,以为爱他就可以在一起了,他也总会爱上我。现在才明白,很多事情比爱重要。”
杨灿拍了拍他的肩膀,起身说:“算了,你不回去就不回吧,大不了我带小璃来这边看你。没多远了,我自己回去。”
“等一下,”清远拽住他,问,“他最近好吗?”
“可算问了,这几天估计憋得难受吧。不过我怎么知道,你干嘛不自己问?”杨灿口气恶劣,连带着推开他的动作都强硬起来,“有本事装情圣,人家有事儿的时候你在哪儿呢?我才不想掺合这种烂事儿。”
见他愣住,没有回答的意思,杨灿头也不回地就走,心说这下结婚的时候伴郎就不用担心了,小璃一直念叨着想见见他传说中的好基友来着。
第18章
老式的家属院,灰色的墙壁上铺满了绿色的爬山虎。
许清远站在小区里,抬头看着那个熟悉的窗子。身边是长高了很多的合欢。他还记得有一年合欢花落了一地。
平时工作认真,很少休假。这次请假,老板那边很爽快地放了行,让他有点惊讶,如果对方稍有迟疑的话,他大概就说还是再等等吧。
杨灿那句话让他一整个晚上都没有睡好觉。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有事”两个字却令人不安。
然后第二天就到了这里。
许清远心想自己真是太傻了。当真有事的话,现在来又有什么用呢。但是眼下有没有回去的道理。他把怀里巨大的毛绒玩具挪开一点,慢慢走上楼梯。老师的孩子,大概也九岁了吧?
这样想着,也没什么好紧张的。只要牢记自己单纯的学生身份就好。对方可是有了家室的人。
清远轻轻敲了敲门,没有人应答。又敲了几次,才想起来今天不是周末,老师还要上班。不容易鼓起来的气力顿时散了,他靠着门,感受到午后的阳光从楼道里圆形的窗子里透进来,暖暖的。
这个动作让口袋碰到了墙壁,钥匙坚硬的质感抵在皮肤上非常明显。这串钥匙里有一只是一直没有舍得丢掉的。
清远用一只手抱着玩具,另一只手把它取出来。没有抱任何希望,只是因为下意识的动作,把它插进了钥匙孔里。在他还自嘲着自己的无聊的时候,听见细微的“咔啪”一声。
他带着难以置信的情感,推开了房门。
屋里熟悉的一切让人几乎落泪。陈旧的,温柔的,连气息都让他一切还恍如昨日。
他站在玄关处,粗略地扫视一圈,看到电视墙上的全家福照片时才猛然回过神来,慌忙退出来把门合上。
唐晓梦抱着孩子倚靠着沈郁,笑容很明亮。
这让他嫉妒。
许清远苦笑着心想,果真不应该回来。也许自己的心就和那把钥匙一样,再怎么说无所谓,还是要下意识保存着,还是会不由自主地想去打开这扇门。
下午断断续续地有人从他身边走过,看到这个抱着大熊神色沮丧的男人时,都会悄悄打量他一眼,再快步走开。
“爸爸爸爸,快点啊动画片要开始了!”
清远听出来那是个走路时都蹦蹦跳跳的女孩子。
“你先开门吧,不是带着钥匙吗?”
清远绷直了身体,直直地注视着楼梯口,一秒钟都不舍得错过。
扎着两个辫子的女孩儿刚看到他,就回过头大声说:“哇!好大的大熊!爸爸爸爸,快看!这个叔叔拿了好大的大熊啊!”
“爸爸不是说过吗,要礼貌一点,”带着笑意的男声低低沉沉的,一如既往的温柔,“不能总是大喊……”
四目相对。
清远深深凝视着他。眼角有了浅浅的皱纹,头发短了。人似乎瘦了很多,长袖衬衣的领子松出来一部分。
“老师,”清远缓缓地说,“我回来了。”
沈郁呆呆看着他,心想这孩子真的长大了。有十年了吧?真的有十年了。
“你是爸爸的学生吗?”小女孩儿抬头大大方方地打量着他,大眼睛很像他母亲。
清远点点头,说:“我姓许,你可以叫我许叔叔。这是要送给你的。”
“真的吗?太好了,谢谢你!”女孩子咧开了嘴,伸手就要抱过来,刚碰到玩具熊的绒毛又收了回来,“对不起,许叔叔,还没有自我介绍。我叫沈佳音,念三年级。”
“佳音?真是好名字。”
“那当然,我爸爸是老师嘛。对了叔叔,现在你认识我了,我也认识你,你可不可以帮我一个忙?”佳音看他点头,才说下去,“这个礼物好大,我抱不动,你能帮我抱进屋里去吗?”
清远失笑,说:“那要请佳音你给我开门了。”
沈郁自始至终都没有说话,一直仔细地看着他。他长高了,黑了点,眉目里退了青涩。男人的骨架也凸显了,健康了很多。这已经不再是那个坐在办公室里郁郁寡欢玩着手指的少年了。直到听到他说“老师”,他才有种真实感。看清远和佳音相处得好,他也笑起来,温柔的目光落在两个人身上。
清远把玩具送进佳音的房间——过去他住的那个,装修没有太大变动,只换了粉红色的床单。佳音拽着他要给他看自己的玩具,被沈郁阻止了。沈郁站在门口,说:“叔叔来了很久,要好好休息。你先自己玩着,好不好?”
女孩子不乐意地撅着嘴,还是点了点头。沈郁抱歉地看着他,安慰说晚饭做她喜欢的鸡翅。小姑娘才又开心起来。
清远走出来,沈郁说:“你先坐着吧,我去做饭。好久不回来看看,等很久了吗?也不知道打个电话。”
“没有,习惯了。”清远看着他说。身高的优势让沈郁感到压迫。他转身走去厨房,笑着回答:“总是要提前说,我才能准备你喜欢的菜。要不是冰箱里有存货,今天可就得请你吃泡面了。”
沈郁很擅长伪装他的情绪,清远看着他忙忙碌碌的样子,心想这样的老师也很美好,是因为太温柔了,还是习惯了逃避?不管哪一样,都让他有点心疼,又深深为之迷恋着。
清远走进厨房,看到他在水池边微微弯腰的背影,纤瘦得好像一只手就可以揽进怀里。
于是他走过去,无法控制的,轻轻抱住了他。太过想念的味道。他把脸埋在他颈间,贪婪地收紧了手臂。
他一直很清楚自己想要什么。之前再怎样挣扎、犹豫,在这一刻都要土崩瓦解。他知道只要见到了他,他就一定无法克制。
沈郁叹了口气,低声说:“清远。”
明显的抗拒让他恍然回过神了,松开了手。
沈郁头也不回地说:“佳音今年九岁了。”
“我知道了。”许清远挪开两步,不自然地转过脸,“晓梦姐还好吗?”
沈郁停了动作,半晌才说:“佳音快两岁的时候,晓梦就去世了。她的病没治好。”
许清远目瞪口呆地看着他,胸口堵上了让他喘不过气来的情绪。
沈郁把蔬菜码齐,一边切一边说:“当时检查出来,没敢跟家里说。我想,总要让晓梦临走前也有个依靠。况且心情好了,说不定病就好了。大夫也说不影响生育。不过挺了那么久,走的时候,我们都是笑着的。”
许清远讶然,垂下头说:“对不起,我不是……”
“又不是你的错。”沈郁笑笑,“老师倒要道歉了,当初让你搬出来,什么事情都做得仓促,这些年来常常挂念,不知道你是不是还很在意。就连你搬走那天都没有来得及道别。”
人终究太自私了。许清远心想。哪怕在这样的时候,他也清清楚楚地感觉到了,感伤的背后掩藏着羞耻的庆幸。不需要道别,还不应该道别。过去是邹铭,是唐晓梦,现在他们一个个离开了,他等到了吧,等到了那个可以让老师爱上他的机会。
他摇头,不敢看沈郁的眼睛,轻轻说:“老师,对不起。我没有办法做到过于伤心。您知道,晓梦姐的离开,对我来说意味着什么。老师,我不想对您说谎。”
沈郁手上动作不变地切菜,又换了刀处理鸡翅,回答道:“清远,你没有变,我也没有。你还有很长的一生。不要总是把心思浪费在没有结果的事情上。”
“我说过的吧,”清远不由分说拿过他的刀,在鸡翅上切出齐整的划痕,放进碗里用料酒腌着,平静地说,“等我有了您认为是广阔的、成功的人生之后,我就可以证明,我所执着的东西,是值得为之执着的。”
沈郁空着手,一言不发。
许清远没有介意,兀自说下去:“老师,离开您的这些年里,我一直在想为什么会爱上您。
“我之后遇到过很多人,有很多优秀的老师,有很多温柔的人,也有待我好、喜欢我的人。但是从来没有一个人,向您当初那样。一味地对我好,从来不图回报。那跟利益、职责都没有关系。
“我看着他们,总是会想起来和您在一起的日子。便知道,再没有第二个和我没有利害的关系的人,这样待我了。”
清远洗了手,一鼓作气说下去:“我二十七岁了。从很好的大学毕业,有稳定的工作,也可以支撑家用了。我不知道这是不是您认为好的人生。但是我想我已经知道了,我所执着的东西,是值得为之执着的。”
以为需要花费很大力气的话,要挣扎、犹豫,害怕说出来真心就要被踩在地上的话,就这么一下子流畅地脱口而出了。
或许是因为早就在心里演练了千万遍了。
“老师,我不想说您娶晓梦姐对不对。您太温柔了。温柔到情愿去施舍感情。现在呢,这几年里,你还好吗?”许清远用手背轻轻蹭着他的脸颊,小心翼翼地重新抱住他,“我很担心你。一个人要承担那么多,会不会很累。”
沈郁愣住了,任温暖将他严严实实包裹起来,一丝缝隙都没有。
第19章
“我擦!你真辞职了?”
电话那头的杨灿劈头就是这么一句,把沈郁弄得一怔,才反应过来问:“辞职?清远吗?”
“唉?你是——”杨灿的气势一下子矮了,“沈老师?”
沈郁拿着清远的手机走到阳台上,放低声音说:“是我,你是杨灿?”
“啊,老师,好久不见,哈哈。”
“出了什么事吗?他在洗手间。你说他辞职了?”沈郁皱着眉,想起清远的解释:我在洛城找了工作,只是还没有安定下来。
杨灿一五一十地把知道的事情都说出来,最后诚恳地说:“老师,我觉得,您应该给他一个机会。他那么爱您。至于工作的事情,要不是那边的人打电话问我,我还不知道。您放心,我们是合作的关系,在这边安排工作也很快。他没有告诉您,是不想让您担心吧。”
许清远擦着头发出来,走进客厅,一眼看到的就是沈郁迎过来的眼神,很明显,他在生气。清远坐下来,离他有些距离,问:“老师,怎么了?”
佳音正在书房写作业,害怕吵到她,沈郁轻声问他:“你辞职了?”
有一秒的惊讶,许清远立刻低下头去,没有说话。
“那就是真的了?什么时候的事?”
清远乖乖解释说:“昨天我本来打算只是来看看您。后来知道……我今天早上给经理发的邮件。”
“清远,”沈郁叹气,不知道是该生气还是失望,“你已经是成年人了,能不能不要这么任性。”
清远咬咬嘴唇,玩着手指,依旧不作答。刚洗过澡,头发还是湿的,刘海沾在额头上。这副可怜样子让沈郁本就不大的火气彻底降了下来,拿起毛巾给他擦着。清远比他高,抬着手臂很累,沈郁便站了起来。“清远,如果你有心爱我,就不要做让我担心的事情。”
清远听到自己的心跳轰隆隆直响。
沈郁看着他的发顶,手上的动作很细致。他自觉已经老了。没有心力再去爱一个人。但是——许清远昨天问他,一个人承担那么多,累不累。这么些年来,没有人问过他累不累。他要做一个好老师、好丈夫、好爸爸、好儿子,他一个人这样过了好多年,都忘记了他应该会觉得累的。
只有这个一直视为小孩子的人,执着地爱了他十年的人,轻轻柔柔地抱着他,问他累不累。
沈郁心想,等到清远倦了,就会离开。在那之前,倒不如试着去接受。他们已经不是师生了,这个事实让他稍微放松了心情。
“老师?”
沈郁下意识嗯了一声,自在随意的语调让清远心头一跳。他不敢动,低声说:“没事,只是想叫叫您。”
因为太美好安静而不知道该说什么。他好像等了很长很长的时间,只为了这么一个时刻。
完成了作业打算出来玩的沈佳音在门口呆呆地看着爸爸和许叔叔,感到奇怪,又不知道为什么。
清远便在沈郁家住了下来。晚上就睡在沙发上。沈郁本想在书房支一张床,清远嫌麻烦,最终因为空间太小不得不放弃了。清远不愿意他把那张小沙发搬出来,说看见它,就可以想象到他坐在那里看书的样子。安静,温柔,放缓了时光。
沈郁对佳音解释说,许叔叔暂时没有找到住处,要在家里住一段日子。小丫头很好说话,也喜欢这个年轻的叔叔,便很开心地答应了。
虽然沈郁对他那天的话保持了沉默,但是许清远依然很满足。只要在他身边,陪着他,就是十年里的奢望了。他知道沈郁仍有介怀,便没有多说,也不敢有逾越的动作。
他曾经被迫去习惯等待,现在却甘之如饴。他一向擅长等待。
到了晚上偶尔会难以入睡。在这样的夜里,他总会想起来年少时期,他很多次隔着一道墙壁,想象着沈郁的样子自渎,心里装满了沉沉的绝望。清远把脸埋在枕头里,慢慢等着身体平复下来。
听觉就变得异常敏感。
他听到沈郁从房间里轻手轻脚地走出来,走向饮水机。脚步迟缓,似乎在拖着地走。
许清远翻身坐起,拿起手机亮着屏幕,问:“老师?”
沈郁脸色有些苍白,低声说:“吵醒你了?抱歉,我……”
迅速拉开灯,看到沈郁的样子时,许清远有些慌。他一手按着胃部,弯下身子,脸上流着汗。睡衣黏在了身上。慌忙搀着他坐下,到了热水过来,清远俯下身帮他揉着,难过地问:“胃病吗?多久了?要不要去医院?”
沈郁喝口水,回答:“好久没犯了,可能最近吃得太多吧。”有时候清远做饭,总要逼着他多吃一点。沈郁说这话时的语气带着揶揄。
“药在哪里?我给你拿。”
“卧室。”清远太过自然的态度,让沈郁有些尴尬。话刚说完,腰上一紧,许清远居然直接抱起了他,向卧室走过去。沈郁立刻挣着要下来,一动弹就又感到胃部搅在一起的疼,只能任他抱着,再轻轻放在床上。
吃了药,许清远一直坐在床边,帮他揉着胃。偶尔问几句什么不能吃、吃多少合适,再叮嘱几句注意身体。自然而然的,就好像他们本来就是如此。
直到沈郁说了好几次真的没事了,清远才收回手。
“快去睡吧,明天还要上班。”三十多岁的人,硬是觉得无法面对他太过直接的注视。
清远俯下身,吻了他的脸颊,很快就抬起来说:“老师,请您把我当作可以依靠的人看待。下次难受的时候,叫醒我。不要什么都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