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克蕾西亚歪着头:“哥哥今天很奇怪啊,居然对仆人也乱发脾气。”
我啧了一声,心想西泽尔你才真是个笨蛋。
“你怎么了?好像很烦恼的样子?”鲁克蕾西亚打量着我。
我摇摇头,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嘿!米凯莱托!鲁克蕾西亚!”
我正和鲁克蕾西亚无奈叹气的时候,穿着挺拔军服的金发美青年推开围在他身边阿谀奉承的客人,朝这边大步走来,“好久不见了!”
“亲爱的胡安!”鲁克蕾西亚高兴道,“你现在是我们波吉亚的擎旗手啦!”
胡安弯下腰,吻了吻鲁克蕾西亚的手,然后握着妹妹的手调侃道:“听说父亲又想把你嫁给另一个混蛋?”
鲁克蕾西亚骂了一句:“跟你差不多的混蛋!”
“哈,我只是开玩笑的,美丽的鲁克蕾西亚。”胡安笑道,“你从小跟在西泽尔屁股后面长大,估计什么样的男人也不能让你感到满意了。真是可怜,你又不能嫁给西泽尔,因为他是我们的哥哥。”
“胡安!”鲁克蕾西亚愤愤道,“你要再胡说八道,我就要告诉父亲你跟桑夏的事情了!”
“唉,算了吧。”胡安摊了摊手,“我倒真希望跟她有些什么事情呢,可惜桑夏对我完全不屑一顾。”语气里很有些怨怼的意思。
鲁克蕾西亚皱眉道:“但是你昨天才回来,今天我就听到周围流言四起了。连你不在罗马的时候,大家也都在传你和桑夏的事情。你稍微收敛一点不行吗?桑夏可是杰弗里的妻子。我们家的名声已经糟透了……”
胡安和鲁克蕾西亚兄妹俩久别重逢,相互挖苦又甜蜜地聊个没完,我在一旁又不能说话,渐渐有些不耐烦起来,下意识地就去找西泽尔的身影。
“米凯莱托,你在看什么?”胡安问道。
“他肯定是在找西泽尔。”鲁克蕾西亚笃定道。
我用拇指朝西泽尔那边指了指,歪头示意我先过去找他。
胡安遗憾地笑了笑:“真是的,你们一个个都这么黏着西泽尔,我可很受伤呢。”语气虽然温和,但胡安的蓝眼睛里却是冷冰冰地,半点笑意也无。
我朝西泽尔那边走去。他站在靠近门的角落里,我们中的一个黑衣同伴正附在他耳边说着些什么。西泽尔点点头,吩咐了他几句,然后让他拿着一个腊封的信筒离去了。
“怎么了?”我走到他身边低声问道,“又出了什么状况?”
西泽尔一见是我,立即摆出一副不屑一顾的神情,“没什么,不过是弗洛伦萨出了点小事。”
我默默不语。西泽尔察觉到什么,扭过头看着我,“你要说什么?”
我问:“西泽尔,你在生气吗?”
“哼,我为什么要生气?”
“哎……”
“你叹什么气?”
“不,没什么。”我摇摇头,“我只是觉得我也算是费尽心机了,可惜就是对你不起作用。”
“你在说什么?”西泽尔不解地皱起眉。
“你当做没听见好了。”
“米凯莱托!”西泽尔本来就冷淡的眼神顿时变成了冰刀,他狠狠地剜了我一眼,转身往门外走去。我赶紧跟上去拉住他,“抱歉抱歉,我也不知道自己在胡说什么……还是讲正事吧,弗洛伦萨到底发生什么了?”
西泽尔虽然闷闷不乐,不过说起正事来就恢复了常态:“是乔万尼派人来送来的求救信。”
“乔万尼?”我一想,“哦,就是我们在比萨大学时认识的那个——美蒂奇家的乔万尼·洛伦佐。呵,他好像个精雕细琢的大理石娃娃。”
“他看起来虽然弱不禁风,实际上却是个难对付的角色。”西泽尔说,“他来信说美蒂奇家遇到了‘一点’麻烦,希望我和教皇陛下能给予他们一些帮助。”
“听你的语气。似乎不是‘一点’麻烦咯?”
“没错,这麻烦可大可小。”西泽尔像恶魔一样隐晦地笑了笑,“听说弗洛伦萨有个出名的修道士叫萨佛纳罗拉。”
“我知道,多明我会的那个,鹰钩鼻的,脸长的像马——前不久我去弗洛伦萨的时候还听过他布道,那可真是……”我回想了一下当时的场景,笑道,“萨佛纳罗拉恐怕是我见过最擅长煽动民众的演说家了。”
“就是他,”西泽尔道,“法王查尔斯两次途径弗洛伦萨,给了他大好的机会出来活动,萨佛纳罗拉不到半年就发展了近万的追随者,现在更是声势浩大,你猜他的矛头指向谁?”
“你父亲,美蒂奇家,恐怕还有你?”
“哈哈,没错,肯定有我。”西泽尔欢声道,似乎这是件值得高兴的事情一样,“不过这是个好机会。”
“你又有什么坏主意了?”
“是好主意。”西泽尔更正道,“洛伦佐·德·美蒂奇现在正为弗洛伦萨的一片混乱大伤脑筋,还要时时刻刻提防着萨佛纳罗拉煽动市民起义,想必他正是一筹莫展了才会让乔万尼给我写信——这不正是个狮子大开口的绝妙时机吗?不管我们提出要多少钱,美蒂奇家的银行都不会拒绝的,因为他们现在已经自身难保了。更何况,除掉萨佛纳罗拉对我们来说也是一件快事。”
我摇头:“乔万尼要恨死你了。”
西泽尔说:“那是我的荣幸。”
第十章:君主
1497年年初,虽然教皇亚历山大六世公开宣布萨佛纳罗拉为异端分子,但是弗洛伦萨的动乱仍然没有缓解。
萨佛纳罗拉的信徒依旧狂热地聚集在他身边,为了解决这个问题,西泽尔和我只能动身再次前往弗洛伦萨。
一个多月前西泽尔曾经奉教皇的口信前来弗洛伦萨,勒令萨佛纳罗拉和他的信徒放弃异端信仰并且前往罗马向教皇忏悔,但对于那群已经失去理智的狂热分子来说,一段不痛不痒的废话根本起不到任何作用。
这一次,西泽尔带了整整三十多人一同前往,目的不言而喻——就看萨佛纳罗拉是否仍旧冥顽不灵了。
一行人浩浩荡荡地闯进弗洛伦萨,然后在西泽尔的指挥下分散开来,西泽尔和我直奔多明我会的布道所。古朴肃穆的教堂门口已经聚集了为数不少的民众,等在那里听萨佛纳罗拉出来布道,西泽尔穿着亚麻斗篷和我混在人群里。我们选择站在人群的最外围,以防那些狂躁的信徒忽然失控。
我和西泽尔一面围观,一面闲聊,我碰了碰西泽尔的胳膊,“真意外,我还以为你会趾高气昂地骑着马冲进教堂,然后教人把萨佛纳罗拉绑起来扔在你的脚下呢。”
西泽尔耸肩,“我也不是总那样狂妄,米凯莱托,我在你心目中的形象就这么差吗?”
“倒不是差不差的问题,你应该是那种执意要把所有违背你意志的人踩在脚下的人吧。”
“你真是了解我。”西泽尔开心地笑道,“我倒是想让那个信口开河的异教徒趴在我面前舔我的鞋尖,可惜你看现在的场面——”
西泽尔抬手,那广场上全是聚精会神的信徒,那些人眼中像是有股火焰一样,一个个都好似饿狼双目炯炯,只要看到任何一个上等人,都会立即扑上生吞活剥的状态。
西泽尔遗憾地摇摇头,“虽然我也想趾高气昂地将他踩在脚底,但是我却没那个胆量啊。”
“所以你就混在人群中听他的布道?”
“是啊,”西泽尔露出孩子一样天真却邪气的微笑,“因为这是他这辈子最后一次慷慨激昂的演讲了,不听一听真是可惜。”
我心知肚明地抬了抬眉。
西泽尔戴起了风帽,往人群中挤了挤。
几天之后的一个晚上,正是月黑之时。
西泽尔吩咐他的手下——那些闻名全罗马的波吉亚家的杀手们,被称为“黑夜里的刽子手”的一群精悍的武士——让他们跟踪多明我会的修士,埋伏在修士们起居的院落附近,在萨佛纳罗拉和他的几个追随者经过的时候,伏击了那些武艺平平的修士。
萨佛纳罗拉的追随者都被干净利落地解决了,连带着听到风声的多明我会的修士也被一一抹杀干净,现场几乎完美到无可挑剔的境界。
西泽尔令人将萨佛纳罗拉的眼耳口全部蒙住堵上,捆成了一根圆柱拴在他爱马的后面,然后拖在地上一路骑至美蒂奇家的宫殿。
而就在这个深夜里,美蒂奇家的当家主人——洛伦佐·德·美蒂奇,领着他的妻子儿女以及美蒂奇家的仆从,正浩浩荡荡地站在宫殿的大门处,毕恭毕敬地等候西泽尔的到来。
西泽尔骑在他高大的坐骑上,颔首道,“晚上好,阁下。”
洛伦佐躬下身:“万分感谢您的到来,波吉亚主教大人。”
西泽尔向后抬手,“我有一个小小的礼物送给您。”
于是西泽尔的手下将捆成圆柱形的萨佛纳罗拉扛到台阶上。
洛伦佐·德·美蒂奇看着地上被拖得不成人形的黑色“物体”,漠然而优雅地一笑,“这真是雪中送炭的善行,主教大人。”
“一点惊喜而已。”西泽尔坐在马上,神色颇有深意,“但是我们彼此都知道这个礼物的价值,不是吗?”
我在后面听到,忍不住笑出来。
说真的,我很少见过像西泽尔这样明目张胆地绑架、恐吓、勒索,数管齐下,然后却又能做得从容不迫,好像在进行着什么堂皇高尚的勾当一般,肆无忌惮地漫天要价。
当前这种状况,若是美蒂奇家的主人面上表现出一丁点儿不愿意的神色,西泽尔立马就会翻脸,然后把萨佛纳罗拉放回去,这样弗洛伦萨和美蒂奇家的产业就彻底完蛋了。
然而只要洛伦佐乖乖地付了足够的钱,足够让西泽尔心满意足,那么萨佛纳罗拉就会立即被押送回罗马,被教皇宣布为异端,然后绑上火刑架当众烧成飞灰。
在如今的时代,任何人只要被送上火刑架,只要不是他在火刑架上长出一双翅膀来飞上天空,最终他的任何影响力都会像尘埃一样随着火焰消失无踪。
这就是所有的教皇都热衷于将他的反对者当众烧死的原因——
火刑现场的恐怖与惊悚,深深地震慑住民众的心。
洛伦佐·德·美蒂奇当然不能说不,他如同热情的宾主一般,令仆人为西泽尔搬上了蹬脚的丝绒台阶,然后亲自走到西泽尔的马下,伸出手扶西泽尔下了马。
西泽尔狡猾地笑着,等着关键的下文。
洛伦佐招了招手,他的儿子乔万尼面无表情走上前,递上一张文书。
西泽尔接过来看了一眼,淡淡翘起嘴角,谦虚道:“这似乎比我想象的还要多。”
洛伦佐点头,“对于您与教皇陛下的慷慨相助,我们所积累的这些微不足道的金银,不过是一点心意而已。”
他瞅了一眼西泽尔的神色,继续道,“十二辆马车昨天夜里已经从弗洛伦萨以及周围的金库出发,走最安全的路径,预计十天之后就能抵达罗马的天使堡。”
说完洛伦佐做了一个请的姿势,“所以在我们美蒂奇银行的金币抵达罗马之前,您和您高贵的同伴们不妨在弗洛伦萨停留几日,我们美蒂奇家会如同最真诚的朋友一般招待主教大人。”
西泽尔侧头冲我眨了眨眼。
我知道,这个难以取悦的家伙终于心满意足了。
第二天早上,我还在美蒂奇家的豪华大床里睡得甜香,西泽尔这个恼人的恶魔就把我从被子里拽了出来,“米凯莱托,别睡了!你简直比我这个主人还要懒散几百倍!”
“滚开……”我蹬了一脚,真准备继续卷回去,西泽尔忽然拎起我的被子,冷得我打了个喷嚏,“西泽尔!”
“快起来!”
“我真想揍你……”我最恨的就是他这一点,以前在比萨读书的时候,我不知道吃了多少苦头,西泽尔这个家伙每天醒得比麻雀还早,还总是不放过我,死活要拉我去骑马。
——我跟马都恨死他了。
我骂骂咧咧地起了床,被西泽尔拽出门,这家伙居然对弗洛伦萨的自由市场很感兴趣,从清早开始一直拉着我转到中午,对任何商品都很好奇,一直和那些各地来的商贾聊个不停。到了下午,他又兴致勃勃地回到维奇奥宫,参观了美蒂奇家收藏的浩瀚如繁星的精美艺术品。
“你真的好闲,西泽尔。”我跟在他后面,对那些高雅的画作和雕像完全不感兴趣,无聊得直打哈欠。
“这也是增长见闻的一种方式。”西泽尔正色道,“何况现在正是难得的好机会——在美蒂奇的黄金白银运到我父亲的面前之前,我可以随心所欲地在弗洛伦萨享受假期。”
我直摇头,“要知道波吉亚家的军队正陷在弗利的泥潭中呢。相比之下你可真是轻松。”
“呵。”西泽尔冷笑一声,“还不是因为胡安那个蠢材——要是我,不出一个月,一定能驯服卡特琳娜那匹烈性母马。”
我嘲笑道:“怎么驯服?又是美男计?”
西泽尔停下来,眼神颇有深意地看了我一眼:“这倒可以考虑看看。”
“你真不要脸。”我忍不住骂了一句。
西泽尔嘴角一弯,笑得像只狐狸:“走吧,天黑之前我们要到马歇塔花园去,有个很有意思的家伙想让你见见。”
夜幕降临,我和西泽尔登上马歇塔花园的二层露台,四方的露台建造得非常精美,四周围着古典的罗马柱,露台中央用羊皮搭起了一个简易美观的帐篷,四周垂着轻纱,纱帘外则点着鸟兽形状的油灯,营造出东方宫廷里夜宴的气氛。
弗洛伦萨的万家灯火就在露台以外,跳过园林的围墙就能观赏,我和西泽尔闲谈了几句,姗姗来迟的主人终于出现了。
“尼可洛!”西泽尔看见走进来正脱下斗篷的男人,“你终于来了。”
“主教大人,您必须原谅我的狼狈。”名叫尼可洛的年青男人向西泽尔鞠了一躬,歉意道,“我被那些‘上帝的选民’所追赶,差点就回不来了呢。”
西泽尔向我指了指那个面容消瘦的黑发男人,“他是尼可洛·马基雅维利,弗洛伦萨的外交官。”
尼可洛笑道:“只是个书记而已。”然后用仆人递过来的掸子拍打着衣服上的石灰。
西泽尔见他一身斑驳,调侃道,“你该不会在躲那些天使一般的‘上帝的孩子们’吧。”
“哦,”尼可洛露出夸张的表情,睁大眼睛,“我必须对那些天使们心怀敬畏。要知道撒野的孩子比成年人还要恐怖许多……”
尼可洛说笑着,清理好衣袍,在桌子的另一边坐下,转向我:“这一位就是您那个形影不离的伙伴了?”
西泽尔看向我,露出一个微笑。我抬了抬眉,没有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