承毓低头看着承朴,笑得很是愉快。“想不到皇兄居然也会开口求人。我倒想知道,皇兄凭什么认为,我会答应你的要
求呢?”
“我怎敢妄自猜测殿下的心思。不过是聊尽人事,以求心安罢了。”
承毓深深地看了承朴一眼。“既然皇兄亲口求情,我给皇兄一个面子,不杀他就是。至于皇兄么,我倒底也是狠不下心
,舍得将皇兄凌迟处死,最多不过是委屈皇兄多受一会儿罪而已。”
他开口吩咐道,“苏青、张继,给我好好侍候皇子,可不要一下子就让皇子归西了。我今天反正也没有什么事,正好看
看你们两个的本事。给我慢慢地打,过一个时辰,再送皇子上路。”
承毓说完,悠闲地踱了回去,在椅子上坐下来,像是在等着看一出好戏。
院子沉寂下来,一时间只有皮肉受到钝击的沉闷声响,在高高的院墙上方回荡。
承朴双目低垂,半开半阖,除了眉间微微皱起,像是为痛楚所扰之外,倒是平静得很,像是已经与尘世隔绝开来,再无
牵挂。
承毓看在眼里,心中虽然微微一动,到底也没有如何。他那微微抿起的薄唇间,一丝淡淡的微笑缓缓透出,却不带半分
欢喜之意。
一阵清风吹过,无数花瓣离别枝头,随风飘然而下。几抹纯白落在承朴身上血染中衣之上,慢慢染成粉红。随后纷纷而
至的白色花瓣,或是浅浅覆在衣襟上,旋即被震落,或是浮在青石地面殷红的鲜血之上,渐渐沉了下去。
承毓见了,不由得恍惚起来,几乎以为时间就此停止,不再流逝。
过了许久,承毓回过神来,发觉四周鸦雀无声,侍卫们早已停了手。苏青正蹲在一动不动的承朴身前,用手去试探承朴
的鼻息。
他心中一紧,厉声问道,“怎么回事?”
苏青站起身,恭声回道,“殿下,皇子昏过去了。要不要用冷水泼醒了再接着打?还是就这么继续?”
承毓正要说话,却看见一个年轻内侍急急忙忙跑进院子来,远远看去,正是自己之前派去传话的近侍张其。不知道有什
么急事,跑得气喘吁吁的。
张其向承毓行完礼,好不容易缓过气来,说道,“太子殿下,皇上正等着殿下去万寿殿用晚膳呢。说是让殿下放下手上
的事,马上过去,不然特地为殿下炖的燕窝粥火候一过,就不好喝了。还有,皇上听说殿下正在处治皇子,要晚点才能
过去,就吩咐说让殿下手下留情,别罚得太重,伤了皇家血脉。”
承毓挑一挑秀长的眉毛,慢条斯理地说,“哦?父皇知道我在处治哪个皇子吗?”
“皇上倒是问了。我不知道皇子的名字,只说是住在宫里西南角上流云小筑里的。皇上听了,想了好一会儿,就吩咐我
跑着回来传信,别误了事。”
承毓闻言,也不出声,悠然坐在太师椅上,只是望着眼前高大的老梨树出神。张其站在一边虽然着急,也不敢开口催促
。
过了半晌,承毓方才站起身来,淡淡说道。“苏青,你带几个人把皇子和这个老太监送到东宫去。再去叫万太医来给皇
子治伤。记得跟林总管说,让他给皇子安排好住处,再找两个机灵点的人来好好服侍皇子,别怠慢了。还有,我这就去
父皇那儿陪父皇用膳,多半要挺晚才会回去,叫林总管别忘了预备宵夜。”
苏青一一应下,转身吩咐小侍卫去传太医、找担架。
承毓不再理会忙着办事的侍卫们,缓步走出僻静的小院,既没停步,也没有回过一次头。
第三章:往事重温
承朴悠悠醒转, 耳边隐隐约约地传来远处巡夜的宫中侍卫那笃笃的梆子声响。夜凉如水,已是三更时分了。
他发现自己正伏卧在宽大的床上。只觉得整个后身火烧火燎地疼。加上受了内伤,胸腹之间钝钝地痛着。每一下心跳,
更带来撕心裂肺的剧痛,让他脑中变得一片空白,无法思想。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缓过气来,心中暗自苦笑。既然自己还能感觉到疼痛,显然一时半会儿还死不了。自己晕过去前还
以为,终于一切都结束了。可到头来也不过是一场空欢喜罢了。
自己早就该知道的,一向喜欢作弄自己的上天,怎肯就这么将自己轻轻放过?只是不知道,在前面等着自己的,将会又
是怎样的痛苦和折磨。
承朴自嘲地笑笑,不再费神思考。既然自己的命运一直都掌握在别人的手中,又何必自寻烦恼,费劲去猜测自己的前途
命运。
他多年以前就学会随遇而安。在那之后,他的心情变得如古井般平静无波,不再轻易被外界的事物所影响和控制。愤怒
和恐惧都已离他远去,他已经多年不再感觉到强烈的喜怒哀乐。更多时候,他心中所有的,不过是一缕淡淡的无奈和悲
哀。而近年来,就连那残余的一点知觉,也渐渐生疏了。
承朴有时心中禁不住会生出一丝疑惑:也许在多年之前那一个寒冷的冬夜,自己的魂魄已经飘然离去,只余下一具会呼
吸的行尸走肉存留在这冰冷的世间,而自己全然不知。也许,只要有人当面对自己说,其实你已经死了,自己就会颓然
倒地,化为灰烬。就像比干被纣王剖心不死,可一旦被人点醒“人无心不能活”,就倒地而亡那样。果真如此,那该是
何等的快意,何等的解脱。
空旷的室内,烛光暗淡。承朴只知道这里不是自己那间小小陋室,可也看不出身在何处。
承朴刚醒来时,还以为自己身陷牢狱。可是精致大方的家具摆设,身上柔软的锦被,让他明白自己想错了,只是无法想
象,自己究竟身在何处。
他觉得口渴难耐,便不再思索,忍着痛缓缓坐起身,打量四周,试图寻找茶水解渴。
大概是察觉到了承朴的动静,一个修长的身影,从昏暗角落的椅子上站起身,走了过来。
光线甚暗,承朴直到那人走到近前,才看清来人居然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权倾天下的太子殿下承毓。
他看着承毓那含笑的双目,心中暗暗叹了一口气,脸色平静地说道,“承朴给太子殿下请安,还请殿下恕我不能起身行
礼。”
承毓笑容和煦,说道,“皇兄有伤在身,不必多礼。”
他回过身,从八仙桌上端起一个热气萦绕的小碗,送到承朴面前,笑着说道,“皇兄可是口渴?趁着药还温热,先把这
伤药喝了吧。”
承朴淡淡看了承毓一眼,道了一声谢,伸出手去接药碗。没想到牵动了身上的伤处,一时间脸色发白,几乎又晕了过去
。
承毓见了,抢上前一步,在床边坐下,小心地扶住承朴。待承朴缓过气来,方才将药碗端到承朴嘴边,慢慢喂承朴喝药
。
承朴虽然不喜与人如此接近,可惜浑身无力,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只得张开口,就着承毓的手,饮下苦涩的药汁。
喝完药,承朴只觉倦意涌了上来,眼帘有如千斤般重。不知不觉之间,他阖上双眼,沉入梦乡。朦胧间,似乎有人把自
己小心翼翼地放回床上,盖好被子。那人手脚极轻,并没有碰到自己伤处。他虽然明了,那个照顾自己的人除了承毓,
不会再是别人,却也只有心中苦笑而已。
承朴一觉醒来,太阳已经升到老高。他睡眼朦胧地侧过头,却见承毓正静静地凝视着自己,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他笑了笑,并不说话。却见承毓俯过身来,轻轻拥住自己,将头贴在自己的胸前,半晌不语。
他稍稍吃了一惊,虽然身上疼痛难忍,却也没有出声,任由承毓依偎着,一动不动。
过了半刻,承毓轻声说道,“皇兄还记不记得?当年我被别的皇子们欺负,一个人躲到湖边哭,被皇兄看见。皇兄过来
安慰我时,也是这么被我就势抱住,不肯放手,两个人就这么坐在湖边的草丛里,好半天也没动地方。虽然皇兄当时什
么话也没有说,可是我还记得,皇兄的胸前有多么的温暖。”
承朴犹豫了一刻,轻声笑道,“难为太子殿下还记得那么多年前那点小事。年深日久,我倒是想不起来了。”
承毓倒是没有生气。“皇兄何必说谎呢?皇兄记性一向甚好,我不信皇兄会当真不记得了。”
承朴叹了一口气。“果然瞒不过太子殿下,我倒真还记得有那么一回事。不过殿下那次趴在我身上哭完了之后,不是马
上就把我推开了吗?殿下那时不过才十岁,力气就已经大得不得了,一把就把我推到湖里去了。好在当时是夏天,水挺
暖和的,正好让我洗了个澡。”
“可是皇兄也没有生我的气啊。过后皇兄看见我还是笑容温和,一点儿也没有怪我。从那以后,皇兄还把我带在身边,
让别人没机会再欺负我。不仅如此,皇兄还帮我补习功课,时不时带点心给我吃。我当时就想,皇兄对我的爱护之情,
我这辈子也不会忘记。”
承朴眼中流露出一丝悲哀,声音却还是一如既往地平和。“当年大家都是远离父母,在皇宫里孤零零地生活。我年纪稍
长,总可以照顾自己,可是你年纪还那么小,我这做兄长的自然不忍心看你受人欺负。殿下当年虽然一开头脾气有点儿
别扭,不太好哄,可是一旦信任我了,就真把我当兄长看待,全心眷顾。我自小没有兄弟姐妹,父亲早死,入宫前不久
,母亲又患病去世,那段时日很是寂寞。自从有了殿下这个弟弟,我才觉得自己不再孤独。殿下对我的兄弟之情,我也
一样不会忘记。”
承毓抬起头,眼神里没有一丝温情,冷冷地盯着承朴。“我昨天差点杀了皇兄,皇兄就一点儿也不恨我、怕我吗?皇兄
身受重伤,醒了之后再看到我,居然好像什么也没发生过一样,跟我闲谈童年往事,重述兄弟情深。皇兄你到底是人太
好,还是演技太好?”
承朴不动声色,轻声说道,“我的演技再好,也比不上太子殿下。不过既然殿下想要装作什么也没发生过,我自当顺殿
下的意,当作什么也没发生过。其实以殿下的身份,不管殿下想做什么,只要稍作示意,或是吩咐一声,我自然会尽力
顺着殿下,好让殿下开心。殿下又何须多疑呢?再者说,殿下和我之间这点陈年小事,殿下又何必还记在心里?如果当
初受欺负的不是你,而是别的小皇子,我也会同样看顾,并不是对殿下有什么特别的感情,殿下也不必觉得对我有所亏
欠。身为太子殿下,自当以天下事为先,这些无谓的旧日情感,不如早早忘却,做起事来才不会束手束脚。”
承毓听了,眼神变得脆弱起来。“皇兄就是这么看我的?皇兄对我说这样的话,就不怕我伤心吗?”
承朴微微一笑,静静地看着承毓,并不说话。承毓自怜自艾了一会儿,看看承朴丝毫不为所动,自己也就泄了气,索性
自顾自下了床去穿衣服,把承朴撂在一边不作理会。
等他穿好衣服,走回到床边,却发现承朴双目闭合,呼吸微不可闻,不知道是睡着了,还是又晕了过去。他没有再去惊
扰昏睡中的承朴,只是立在床前,若有所思地俯视着承朴,半天没有动地方。
第四章:计将安出
皇上看着坐在棋桌前的承毓不禁莞尔。平日精力充沛的承毓看来是昨夜没有睡好,一面在思考棋局的走向,一面却眼皮
禁不住直往下耷拉,像是随时要睡着的样子。
皇上咳了一声,引得面前正昏昏欲睡的承毓条件反射般抬起头来。他看到一向精明强干的承毓居然像个孩子似的,目光
茫然,很是无辜,忍不住笑道,“好了好了。你也别硬撑着了,还是赶紧回去睡觉吧。”
“父皇这里舒服得很,我都不想回去了。不如父皇就让我在这儿睡会儿,晚上再回怎么样?”承毓迷迷糊糊地说。
“你都几岁了,怎么还像个小孩子似的,赖在朕这儿不肯走?”皇上难得看到承毓露出这样依恋的神情,嘴角不禁弯了
上去,却佯作无奈说道,“好了好了,今天就依你这一回。”
他转过头,吩咐立在一旁的太监,“安明,不用费事收拾别的房间了。让太子将就将就,在朕床上睡吧。”
承毓慵懒地站起身,笑着谢过皇上,便随太监下去休息。
这一觉醒来,窗外光线已经暗淡下来,快近黄昏了。承毓倒也不急着起身,躺在龙床上,仰望着淡青色的帐顶沉思。过
了一炷香的时间,方才轻叹一声,坐起身来。
陪皇上用过晚膳,承毓还是没有要走的意思。
皇上淡然看了小心随侍在旁的安明一眼,安明会意,一会功夫,屋里的人便退得一干二净,只剩下皇上和承毓两个。
皇上轻轻抿了一口手中的清茶,悠悠开口道,“你在朕这儿耗了快一天了也不肯走,难道朕这儿就真这么舒服,让你都
舍不得走了?还是你的东宫里有凶禽猛兽,吓得你不敢回去?”
承毓被皇上取笑,倒也没有不好意思,轻笑着说道,“凶禽猛兽倒是没有,只不过有个人我不知道该怎么对付好,所以
才会赖在父皇这儿。”
皇上也笑了,“这天底下居然还有连太子也对付不了的人存在吗?这朕还真是头一回听说。到底是谁这么难对付,说出
来让朕听听,让朕也佩服佩服。”
“这个人父皇也许还记得,就是我昨天带回东宫的皇子承朴。”承毓坦然应道。
“这个人有什么难对付的?你不是打也打过了,人也带回来了,还要怎样对付?这么说,你昨天晚上就是在忙着对付他
,结果一晚上都没睡好觉?”皇上啧啧摇头。
承毓唇边略带一丝笑意。“我昨晚忙着照顾他的伤势,就没怎么睡。可是他居然不肯领情。这人也是,打他没用,对他
好也没用,竟然刀枪不入、软硬不吃,真叫我为难。”
“这你可怪不了别人。一开始要打要杀的是你,等打完了再回过头来精心呵护,你这喜怒无常、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
行径,有谁能受得了?朕猜想,你不肯跟人道歉,前事更是半点不提,是不是?你呀,还是好好跟他认个错。不管你是
不是真心道歉,他总算也有个借口对你放下戒心,这样你才有可能随意利用他。你这孩子,就是有点手段太强硬了,什
么时候你才能学会刚柔并济呢?”皇上一脸疲倦,用手揉了揉太阳穴。
承毓见了,凑到皇上身边坐下来,颇为自然地用修长有力的手指为皇上轻轻按摩起头部的穴位,一面说,“父皇您不知
道,我就算道歉也没用。我一开始对他下狠手,他也没有恨我的意思,后来对他关怀备至,他也不为所动。他这个人,
自从那件事之后,根本就心中再无牵挂,看什么都是白云苍狗,只差没有出家去当道士。话说回来,他还真跟我说过,
要不是皇子行动不得自由,他早就抛弃红尘俗世,入山求道去了呢。他一说这话,正好被我借题发挥,吓唬他说要把他
乱仗打死。可惜死到临头他也不肯求饶,倒叫我骑虎难下,不好不让他受点皮肉之苦,谁知道竟然会一不小心用刑过度
呢?我正要停手,刚好父皇就派人来劝说,总算让我有个借口放过他。”
“你这孩子一向手段硬了些,可总也有个限度。朕猜想,你就算急着立威,也不至于就真为了点细故,随意仗杀皇子,
所以才插手干预,免得你做得太过,适得其反。”皇上闭着眼睛,享受承毓周到细心的按摩手势,慢声细语地提点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