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七)
江政佑坐在椅子里,看着走廊上的人来人往。有人拿着病单,有人跑来跑去推着担架,有人填写着资料,更有人穿着白袍四处
奔走。
他握着手机,静心地看着走廊上所上演的每一幕故事,却不参与其中。
在他送利宇捷到达医院时,柜台护士一看到利宇捷的身份证,立刻打电话给某个单位的人,然后救护车送着他们到达另一间医
院。那里,已经有许多医生等待着。
他所得到的待遇就是在走廊上枯等,没有人来询问。
无法从病房里得知状况,他一看到有人员走出急诊室门外,便追问情况,但得到的答案是无可奉告。
表面上看来,他平心静气地坐在椅子上,可是有谁知道他焦急得已经不知如何是好。
就算联络,也不知道要为利宇捷联络谁。
和利宇捷共同认识的,似乎只有雷行一个人。但是他根本没有雷行的电话呀,或许利宇捷有,但是,他并没有对方的手机……
无助。是江政佑所想到的两个字。
时间,彷佛回到十五年前,他守在小主人的房间外,从房门的细缝中,看着小主人鼻子插着管子,躺在
床上一动也不动,像是死去的身体。
想到那个画面,竟然让现在的他颤抖了。
「不要有事……千万不要有事……」
江政佑直直地望着地面,口中喃喃念着,似乎这样,小主人就真的不会有事。
小主人能够对他笑,叫着只有对方会叫的外号,溜溜球。
小主人拿着超人装送他时,紧张地扳住脸孔的模样,就怕他不喜欢。
从分离到现在,整整跨越了十五年,小主人都努力地活着。
前几天,不也是才健健康康的吗?
手机响起的时候,江政佑吓了一大跳。
还不太熟悉的铃声,让他顿时反应不过来。过了一秒,他随即接起来。
「喂。」
电话的彼端,是熟悉的声音:「喂,你吃饱了吗?」
像平常一样询问着锁事,但雷庭的声音,就像他情绪的唯一出口,连说话,都是抖的。
「还没,我……还没吃。」
鼻子,就在这一刻酸了起来。
电话的另一端停顿了几秒,背影的吵杂声小了下来,男人的声音问着:「你怎么了?」
「我、我、我朋友,他晕倒了,但是医院里没有人……没有人能和我解释为什么……我该怎么办?雷庭,我该怎么办?」
江政佑绝不是个容易惊慌失惜的人,即使他都称自己为扶不上墙的烂泥,即使他从不觉得自己有什么资格可以得到雷庭这么优
秀的人的认同,但他绝不是个遇事则怕的人,否则没有什么手腕的自己,连胆识都没有的话,怎么可能在这一行中活这么久?
怎么把「想乐」搞好?他要怎么管理这么多个靠他吃饭的人?
但是现在,他真的慌了。
像是回到最初他第一次碰到小主人病发时的样子,在草原上,他只是想找小主人踢球,不明白小主人为什么会昏倒,不明白为
什么一下子人仰马翻,小主人的身上就插满了一堆的管子。
也没有医生来好好告诉他,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只有养父简单的解释而已。
但是养父,也根本不会再出现在这里了。
雷庭的电话,让他绷紧的神经一下子找到一个出口,毫无保留地发泄出来。
「好,你没做错事,你在哪家医院?」
「T大医院。」
「我待会就到,等我。记得,你没做错什么事。」
挂掉电话之后,江政佑深深地吐了口气。
奇迹地,他竟然没这么烦躁了。
雷庭抵达的时候,江政佑正用手扶住额面低着头。
对方轻轻地抓住他的肩膀,他猛然抬起头,看到对方,他不知道自己露出了什么样的表情。他只知道从前看雷庭,有温柔、有
礼貌、有冷峻、有笑意、有……许多个他记得很清楚的表情。
但绝不是像现在这样,布满着同情。
同情。
自己的表情,有这么可怜吗?
「阿政,没事的。」
雷庭这样说着。若是别人,江政佑并不会相信就这样真的没事。但因为是雷庭,他真的点点头,情绪稳定许多。
两人并肩坐在走廊的椅子上,什么话也没说。
虽然什么话都没说,雷庭却将手盖在他的手背上,那掌心,温暖得令人动容。
在人来人往的走廊上,他并没有拒绝雷庭。
(二十八)
江政佑曾经纳闷,为何都没有人赶来医院呢?
在纳闷的同时,他又想到宇捷曾经对他说过,他是如何地打拼才能在家族里拥有地位,所以……所以……
或许,一个关心的人也没有吧?
想到这里,心情就不禁难过起来。
「你在想什么啊?」
一只手在他面前晃呀晃的,江政佑回过神来,手中正在削皮的苹果削了这么久,还是维持在只削了一半的状态。就在病人开始
用餐的时候,他说要削苹果给对方吃,结果现在对方都用餐完毕了,他还没完成,一时就尴尬地随口道歉:「啊……对不起。
」
对方立时皱起眉头。
「对不起什么?你又没对不起我。」
「我很快,等我。」说完,江政佑开始奋力地削着苹果。
「嗯?」利宇捷愣了一会儿,然后在下一秒笑出声音,眼泪都在眶中打转。
江政佑侧着头看一个穿着长蓝袍衣服的人在病床上笑得很是开心,脸上是不懂的表情。
「溜溜球!你真的是太可爱啦!」
「啊?你错了,我一点也不可爱。」回答得正正经经。
「好,快点削呀,不是要给我吃吗?」
「喔。」江政佑专注在苹果上,果不其然一下子就好了。
利宇捷也开开心心地啃起苹果来。
江政佑看了,嘴角扯了扯,不知该笑还是摆出其他表情。
「没看过病人这么开心的。」
「不就是我罗。」
然后,房里充满着啃苹果的清脆声音。
「你常常这样吗?」看对方将苹果吃剩中间的蒂,江政佑低头问。
「怎样?」
「就是……发病。」
「……我还以为你不会问。」
江政佑抬起头:「我问了,只是没人回答我。」
「当然,医生怎么可能会随便透露病情,你又不是……」又不是我的谁。
后面的话,利宇捷没说,他伸手抓抓小腿,续道:「你也知道,一个公司的总栽若是身体不好,又像这样要死不活的话,谁还
买你的股票呢?」
「你没有要死不活。」
「宾果,答对了,我没有死,我还活着,所以其他的事你都可以放心不用去管。」
「我实在,没办法不管,你是我的……我的朋友呀。」
江政佑直直地看着利宇捷的眼睛,对方也直视着他。但没几秒,利宇捷移开脸,看向窗外,雾蒙蒙的天气让人看了心情真是好
不起来,玻璃窗上有着滴滴水珠。
「今天没事干嘛下雨呀?」
「新闻说,寒流要来了。」
「不会吧?」利宇捷一脸糟糕了的模样让江政佑不禁直起背脊,以为有什么严重的事,不料对方接着说:「我年底办了个party
呢,不知道会不会被影响?」
江政佑失笑出声,「那就要看是室内还是室外了。」
「好加在是室内的。」
「你也会用『好加在』这三个字呀?」
「电视看多了也会呀。」利宇捷一副你少瞧不起我的样子,「对了,你要来吗?」
「嗯?什么?」
「party呀,要来吗?」
「我?」江政佑诧异到需要用手指指着自己才能表达其震惊度。
江政佑是什么人,利宇捷又是什么人呀?
自己这身打扮光是品味就够吓人的了,去什么上流社会的party呀,还是乖乖地待在「想乐」安身立命地坚守岗位吧。
那句话叫什么呢?
不是自己的,就别拿。
是呀,不合自己身份的,也别去碰。
「不好意思,我不……」
「什么?你不去吗?」利宇捷整张俊脸都快垮到床底下去,「我还以为,你自己说把我当朋友呢。」
「我确实是呀!但是……」江政佑看着自己摊开的双手,「我……」
「溜溜球,你怎么都不问,那是什么样的party呢?」
「嗯?是什么样的party?」
「是我的生日party。」
(二十九)
人们不得不承认,脑子里的记忆就是这么奇妙的事。
一个物件先从感知器官进到人的脑里,在短期记忆里绕了一阵,不重要的讯息就排除掉忘光了,重要的事情就不停地在脑子里
运转着,直到变成了长期记忆。
长期记忆是忘不了的,就像跟了一辈子的姓名一样,甩也甩不掉。
长期记忆里的东西,一时想不起来,是大脑神经里的某个联结暂时当机,直到想起来的那一刻那一秒那一瞬间,有关这个讯息
的所有回忆像是在大脑装了块磁铁,什么都吸回来集中在一起。
小主人的生日,他只参加过一次,还是偷偷参加的。
大主人为小主人办的生日会很丰富精采,甚至请来表演团。他很想看看表演团是什么东西,但是那时已经和他开始要好起来的
小主人却不想他参加。什么原因都没有说,只是一句不准他参加。
他那个时候,似乎是第一次对小主人生闷气。
为什么不让他参加呢?
他没有对小主人问出口。虽然他没有好的礼物送小主人,但他真的有准备。
礼物只是一栋用竹筷子黏起来的小屋子,养父还帮忙出点子可以在小屋子的里头接出一个灯泡,这样就精致多了。
但是当生日派对的欢乐声音从外面传到房里时,江政佑一个人坐在窗边,无聊地撑着下巴,心里非常不舒服。但是抱怨的时间
没有太多,他拍拍身上穿好的蓝色衬衫,款式是养父挑的。他怀里抱着包装好的礼物,礼物虽然包得没有很漂亮,但也算及格
分数。他偷偷摸摸地打开房门,悄悄地顺着楼梯溜了下去。
大主人邀请来的表演团已经表演一半了,那是一个化着妆的小丑,模样很逗趣,他不禁笑了起来,然后靠在根本没人会发现的
柱旁。
全部的人,男的女的老的少的都在看表演,谁会把目光放在他身上呀?
所以,到最后还是那个问题,为什么小主人不让他参加生日会呢?
突然之间,江政佑被拉了一把,他疑惑地转过头,看见的是小主人怒气冲天的脸。
「你怎么下来了?」
「我……我我……」还以为不会被发现的。
江政佑结结巴巴,紧张地想解释些什么,却什么也说不出口。
「跟我来。」小主人拉着他,来到屋外的后院。
天空已经很黑了,屋内的灯光亮得比星星还过分。
屋外冷冽,两个小孩呼出来的热气都变成白烟。他被拉着手,而小主人的手很冰,但他怎么也不敢说出进去室内吧的话。
「对、对不起!」一来到后院,江政佑立刻道歉,「但是我真的很想参加你的生日派对,我还有准备礼物给你。你看,虽然包
装纸没有很漂亮,但是我很认真在包,礼物对你来说,说不定很烂,但是我很认真做出来的,养父也有帮我,我……」
小主人一言不发地听他说,说到最后,他也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了,只害怕小主人生气。
小主人一旦生气,很容易病发的。
这是养父告诉他的铁律。
「我觉得包得还不错啊。」
江政佑急得都差点哭出来了,小主人就这样莫名地冒出了一句。
「什么?」
「我说,你的盒子包装得不错啊。」
「你……你没生气?」
「我干嘛生气?」
「那……」江政佑差点咬到舌头,「那你干嘛不淮我参加生日派对?」
「喔,那个喔。」小主人脸色不太好看地说:「派对里有些人我不是很喜欢,也不想你们认识。」
江政佑还记得那时他为了这个理由目瞪口呆了好一阵。
但是小主人在拆开他的礼物后,像看珍宝似地看着他送的房子造型台灯。
之后,小主人还将台灯放在自己的床头旁好几天,才怕弄坏似地收进柜子里。
江政佑看着一箱箱保护得好好的保险柜被移进房间,他指间夹着根烟,没点燃,怕把那些钱都染上烟的味道。钱闻起来就是要
满是铜臭,否则干嘛叫钱呢?
「政哥,还有三箱。」一个戴着墨镜的家伙在他面前站直了,战战兢兢地模样让江政佑不禁笑了。
外面天黑,怎么这些家伙都戴着墨镜呢?
雷庭说这些手下都给他吩咐,运钱送钱护钱……一笔笔数目庞大的钱,确实是需要几个人手。
但是雷庭给了他十个人。
十个人,会不会太多了些?
「嗯,快搬进来。」
通过总部的层层关卡,每一个关都由江政佑带着人手把钱一批批地给运进来。要进到总部的最内部要很多道手续,但是雷庭给
的几道钥匙跟卡片很管用,他都怕弄丢了,平常藏在衬衫的内里中,贴着心脏,靠得紧紧的。
钱都搬妥当了,江政佑站在「钱室」里一会儿,眼睛转了圈,差点吹声口哨。
他江政佑这辈子可没期望可以赚得到这么多钱。
他管的只是这一个「钱室」,说不定几天后,雷庭又会把这些东西给移到它处去了。
他有时仍不免想着,把这么多钱堆在这里,虽然进来的手续很繁杂,但确实够安全吗?
江政佑吩咐几个人留下看着,其馀的都回去办其他事。总部不是没人,层层关卡都有人留守,用人用得恰当以及不亏待底下人
是他的原则,所以几个戴墨镜的都听话地办自己的事去了。
坐上雷庭最近发配给他的L款箱型车,江政佑听到口袋里的手机巧合地传来铃声。
「喂。」
「喂,吃饱了吗?」
听到电话彼端的声音,江政佑露出会心一笑,「正要去吃。」
「这么晚还没吃?」
「刚刚办好你交代的事。」
「真可怜。」但是雷庭的语气听起来并没有带着同情,接下来的一句话,带着甜腻,「有空了吗?带你去吃饭?」
「你还没吃吗?」
在话筒里笑了声,雷庭没回答,反问:「你现在在哪里?」
「在总部门口。」
「等我,我马上到。」
断线后,江政佑将手机收到口袋里,嘴角带出一抹浅笑。他靠在驾驶座椅背上,冷风从摇下来的车窗间吹进来。
风冷,但是心却是暖的。
雷庭果然没有说谎,不稍几分钟,车子就进入江政佑的视线。
车窗降下来,雷庭看着他,问:「开谁的车?」
江政佑看着雷庭保养得像新买的车,道:「开我这台吧?反正也是你的车。」
雷庭也没拒绝,把车停好后,很自然地就坐进副驾驶座中。
看着对方上车的流利姿态,江政佑的喉间不自觉地缩紧了,也不知道为什么。或许,是因为他第一次用车载雷庭吧?
鼻间传来一股清香的味道,是雷庭的专用香水,不像一般男生都走重口味路线的气味。倒是让人对雷庭为人的温和有礼印象深
刻。
「饿坏了吧?」
「啊,不会。」江政佑越过身,亲自为雷庭系上安全带。
雷庭觉得新鲜,笑了出来,「我好像个baby。」
江政佑瞬间便是满脸的尴尬:「抱歉,我还以为……」
「没什么,有人服务,我得说谢谢。」雷庭拉了拉环在胸前的带子,直直地看着对方的眼睛,「谢谢。」
「不……不客气。」
「到南京东路吧,那里有家不错的港式料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