视窗里的男人穿着白衬衫,胸口解开几个扣子,却不见凌乱的感觉。
虽然没有见过,但男人的气势已经说明一切,美美战战兢兢地喊:「雷少好。」
「嗯。」男人的脸上似乎非常疲倦,但视线却炯炯有神地透过镜头看着她,「美美,你的伤好多了吗?」
美美的手不自主地抖了起来。
她讶异于雷少知道她的艺名,更震惊的是雷少知道她受伤,还问侯她,这样的关心让她冒出了一道道的冷汗,紧张出来的。
「好、好多了……」
「那就好。」男人停顿了会儿,道:「我知道街上有街上的规矩,你和客人们的事自然是只有阿政和你才清楚。我想确认的是
,阿政有拿一笔钱给你吧?」
「是。」
「钱是不是来自一个姓苏的上班族?」
美美点点头。
「是不是……发生什么事了?」壮起胆子,美美颤着声问。
萤幕上的男人给了个安慰的微笑,迷人极了。
「没事,你好好休息就可以。」
然后,视讯就断了,保全收起笔记型电脑,似乎什么也不打算解释地离开了。
美美坐在椅子上,发呆良久,不停地回想着雷少的微笑,直到老爸爸叫她,她才回过神来。
(十六)
在获得美美的确认后,事情变得简单多了。
跟踪、拍照、藏匿、通话纪录……
你不得不佩服,世界上就是有这样,能够一手遮天的人。
利宇捷确实是个大人物,但若不压下媒体报导天宇集团副总裁失踪的消息,或许隔日集团底下的主业副业的股价全会死得很惨
。
媒体算什么?
还不如亲弟一天到晚询问找人的进度来得烦。
就在所有人都认为雷佬那能干的大儿子和利家的人「很熟」时,都没人知道雷庭根本连利宇捷的本人都尚未见过面,没人相信
哪个傻子会为一个不认识的人(勉强来说,只是雷小少爷的朋友),大动自己所有的人脉寻人。
谁知道?那个一手遮天的男人,找得可不是利家独子。
怎么说,江政佑这个人,职位虽然是玫瑰街里的一个酒店头头,和别人家的儿子比起来,微小得像小蚂蚁的蛋卵一样,一吹就
消失了。
谁知道?那彷佛不重要的人物,狠狠地让雷大少爷雷庭担心到睁着眼躺在床上都没睡,思考着人究竟被藏到哪儿去了?
思考着,自己的心情。
思考着,这究竟是,感恩还是感情。
思考着,若是两年前,江政佑没为他挡子弹,他也不会注意到这样的人。
思考着,原是淡淡地想那个人,原是存着感激的心,原是认为对方是个让人能够安心交代重要事项的忠犬……
有些东西在复杂心情的转换过程中,全然变了调。
带着不多的手下出场,他不说话,也不会轻易地失去控制,给予苏经理的眼神就是淡淡的。他的个性并非不会生气,而是生来
就有已经有很多人等着为他效力。
父亲曾对他说,这样就是坐在最上端的人才会有的性情。并不会像他的弟弟雷行那样,被惹到就要弄得全世界的人都知道,并
且将之大卸八块。
姓苏的相当孬种,但雷庭知道对方并不是个天生的坏人,最多就是个欺负弱小的变态,犯下的天大错误就是哪个人不绑,去绑
到雷庭相当重视的人。
「人呢?」
雷庭坐在苏经理家里的沙发上,问得极轻。
而苏经理的家人都被设计用其他的理由调开了,这就是雷庭的做法,他要教训一个人,不会像被夸张化的电影情节那样,老婆
孩子在旁边苦苦哀求,眼泪哭声一起来。
雷庭知道,他所针对的是「谁」,并不是针对「谁的家人」。
他知道,苏经理的老婆小孩看到自己的老公爸爸被打得像猪头一样,想必会在第一时间难过得惨哭。
苏经理想在事后怎么向他自己的家人编谎,就是他自己的事了。
现在,他只想知道,人在哪里。
被几个打手包围住,苏经理抖呀抖的,脸上全是血与泪,一个胖胖的中年男子跪在地上,抽泣得不能自己。
雷庭倾身向前。
「苏经理,如果我对你有误会的话,你说出来,我会补偿你。但如果你真的就是主谋而不承认的话,那不好意思了,我给你的
最好保证就是躺在医院过完下半生。但是,你现在说实话,我就会放过你,说话算话。」
雷庭说着话,表情一点也不丑恶,就只是一个英俊有礼的男人在交待再平常不过的事而已。连声音,都好听的像神。
但苏经理却能够听得耳朵发毛,全身抖动得更加厉害。
恶人,最怕的就是比他更恶的人。
「我……我……」
「慢慢来,别噎着。」
「呼呼……咳咳……我……我不知道那是利先生,我根本就没有算计他,是我请来的人搞错了,是他们……咳咳……搞错了,
是搞错了,我没叫他们打利先生,就只有脸上的一点点不小心擦伤而已,只是这样而已……」
雷庭也不急躁,「谁跟你问利先生了?我问的是,你的目标,江政佑。」
苏经理差点咬到舌头,脸上像将死之人的表情。
「我……我……他他……」吱吱唔唔过后,苏经理又咳了几口血水,大力地来回呼吸好几次,话好几次都上来卡在喉咙那儿,
鼓了多大的勇气,才道:「我害怕,所以,我把江先生跟利先生都交给我请来的那些人了,我以为,这样,这样,就不会查来
我头上,就这样……没有了,没有了……」
从一进到苏经理的家到现在,没皱过一次眉头的雷庭将眉间挤出了皱纹。
「你说什么?」
「啊……啊啊……」没人碰苏经理,但他自己就因为雷庭的尾音给怕得叫了起来。
「那么,那些人在哪里呢?」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他们是在街上自己来向我搭讪的!我不知道!啊啊……啊啊……」
自己去向苏经理搭讪的?
事有礁蹊。
雷少一个眼神,身后立刻有个人上前,弯着身。
「查一查是怎么回事。」
「是。」
(十七)
江政佑并不是愚蠢的人。
在那些用面罩遮住脸的人下来时,他曾抵抗过。
虽然双脚被铁链束缚住了,双手所出拳的速度依然是维持在水准之上,败就败在敌人并不只有一个。
那时,揍倒第一个下来楼梯的人后,他立刻又扳到第二个人,然而,在第三个人时,他反而被打个稀哩哗啦。
利宇捷即时拿起木条狠狠地敲在第三个人的颈肩处,冒出来的第四个人立刻就把他揍晕了。
两个晕倒的人,乖得像小猫咪一样被送上车,移往他处。
就说了,江政佑从来就没有当英雄的命,被仍进一个木屋里时,他就算醒了,也没力气再多做什么抗挣,顶多就问了一句没人
会回答的问题:「这是哪里?」
出乎意料之外的,最后一个离开木屋的人转过头来,道:「不知道呢。」接着,笑了几声,声音难听得像用指甲在黑板上猛刮
之后的声音,又说:「应该是地狱吧。」
然后,就把木门用力关上,震出了灰白白的尘埃。
「唉。」
听到丧气的声音,江政佑侧过身,见到利宇捷也醒了。
现在,他们又回复到双手被绑到身后,双脚也被绳子好好绑着的状态。
「你醒了。」
利宇捷懒懒地,道:「早就醒了。」
「这是哪里?」
利宇捷看了他一眼:「我要是知道就好了。」
「你的药,还剩多少?」
原来,还是在担心这个。
「你别像个妈妈一样好吗?」
江政佑被这么一说,脸都红了。
「你……」
之后,就转过身背对着男人,不理他了,闷闷地生着气。
什么呀?只是关心,这样就像女人了吗?
他江政佑再怎么变化,就是不会凭空变成个女人。
「我爸爸,在两年前就去世了。」空气中,莫名奇妙地冒出了这么一句话,「在我小时候,他虽然忙,但都尽量抽出时间陪我
。外表上看不出来他老,其实他是老来得子,四十岁的时候遇到了我妈妈,那时,我妈妈很年轻呢。大家都说他们不登对,但
是男女这种事,外人说有什么用,发生什么事,也就只有两个人真正清楚,他们是真心相爱的。」
江政佑转过身,看见利宇捷贴靠在木墙上,眼睛看着远远的一点,好像不是在对他说话而是在自言自语一样,身体是动也不动
。
「爸爸死了之后,家族里的好多人,阿姨、叔叔、舅舅、大伯……他们都不相信我这个药罐子能把公司搞得多好,纷纷争产,
但是爸爸多早以前就把遗嘱吩咐好了,他们都不知道。我还在上任时就把公司大力整顿,削弱亲戚们的势力,加入新的股东,
培养自己的亲信,还更改了公司的名字,这些,都气死他们了,哈。」
利宇捷的表情像个孩子恶作剧那样,脸上有着大快人心的笑容。
「他们,或许都在等着我死吧,但我不会如他们所愿,我还有许多事要做……」
「养父他,走的比爸爸更早,不论是生病在床还是临走前,都一直问着小主人吃药了没有?身体有没有不舒服的地方?爸爸疼
,管家爱,其实,除了等着我心脏停止动跳的人之外,还是有许多的人……都关心着我的病,我应该,要知足了,是不是?」
利宇捷将视线转到了江政佑的身上。
「就算分离了这么多年,一相认,你就这么担心我了。但是,我其实并不想要你们的担心。我想要好好地跑步,好好地去坐云
霄飞车,自在地做任何我想要做的事。我的心脏,比你们想像得好很多很多……」
说到最后,利宇捷的声音越来越小了。
「我真的不知道,我爸爸对你有那样的用意。」
江政佑看着男人的眼睛,透澈、诚实、真心……
「我相信。」
就这么说出三个字来。
利宇捷笑了出来,如沐春风。
看一眼,怎么都不会与那个在酒店里搔扰他的富公子哥模样做联想。
「谢谢你的信任,不过,我还是得和你说一个坏消息,我的药,早在昨天就吃完了。」
江政佑愣了愣,过了一会儿才皱起了眉头。
(十八)
江政佑一直坚信,牙齿是人体中,外表所看得见最坚硬的部分。
而他也坚信,自己全身上下最健康的部分其实是牙齿。 他的牙齿并没有做什么美白还是冷光,而是天生地白,让人觉得很干净
。
雷庭总是笑眯眯地对他说,很喜欢他的笑容。
但现在,他的牙一定是沾满着鲜血,否则他的口腔不会一直尝到腥味,鼻子也一直闻到铁锈似的味道。
「可以吗?」
利宇捷偏过头,并不完全看到江政佑的样子,但他能感受到对方在他身后不停地咬着绑在手腕上的细绳,甚至有湿又黏的液体
沾在他的手上。
江政佑没有回答,执意地咬着复杂的结,想找出一个可以打开的方向来。
「算了,别咬了。」
利宇捷才说完,立刻有道声音模糊地从后面冒出来:「再等等。」
「我可以从你手上那边的看出来,那是死结,打不开的。」
「世界上有死不完的人,但绝没有打不开的结,你就让我省点力气,别再说一些沮丧的话好吗?」
江政佑虽然模糊地说,却越说越大声,怒气都听出来了。
叹了口气,利宇捷当真闭上嘴。
木屋里的光线越来越暗了,天花板上,却一个灯泡也没有。
「你觉得,我们会死在这里吗?」
「嘘!」
被嘘了一声, 利宇捷肩膀缩了一下。
后来,觉得好玩似地苦笑了。
江政佑这个人呀……
「啊,开了一些。」
「是吗?」利宇捷一转身,手腕偏开了对方的嘴,也在同时,他清楚地看见江政佑的模样,着实地吓了一跳,「你!你流血了
!」
所以,刚刚滴到他手上的,不是口水而是血罗?
江政佑用肩膀去擦自己沾着血的嘴巴,现在,连难看的绒质西质外套也沾上血了,真可惜,虽然没什么品味,但这是他比较像
样的外套呢。
「没什么。」
「这样还没什么?算了,别咬了!」
「别咬?我不帮你咬开,难到你会帮我咬开吗?」
利宇捷停住了几秒,才道:「好,我帮你咬,你转过身。」
「算了。」江政佑还真没料到对方会这么干脆,但在他心目中,小主人就是小主人,应该永远都干干净净,时时刻刻都要保持
着良好的仪态才对。
「我是跟你开玩笑的,我帮你咬开就好,你转过身,已经咬开一点了,应该很快就好。更何况,你好了之后,我还盼你帮我呢
,留点力气吧。来,我帮你。」
江政佑的表情有些疲累,但毫不减其说服度。
利宇捷在逞强的眼神中仍然转过身了。
没过一会儿,他果然感到手腕的绳子明显地松了。
「成功了!」
很快地,利宇捷挣脱掉手中的细绳。
一解开,他立刻转过身,用自己的袖口擦去江政佑嘴边的血。
「痛吗?」
「还好。」江政佑偏开头,「你的衣服会脏掉。」
「没关系。」说完后,就仔细地擦着。
「先帮我解开。」
「好。」
待两人的手脚都灵活之后,江政佑第一件事便是紧贴在门旁,之后,轻轻地转动门把。意外地,门没有落锁。他从微微打开的
门缝中,看见的是一片树与草,天色已经成了灰蓝。
而门外,一个人也没有。
「没人。」
「真是好消息。」利宇捷凑上来,江政佑也在同时大大方方地将门打开,来到户外。
风吹来,可不是温暖的风,大且冷。
「好冷。」利宇捷这么说着,顺便将西装外套拉得更紧。
木屋的周围并没有路,而是满满的草与周围的树。
「这是哪里?」江政佑皱了皱眉头,他走来走去,从树木与树木间的空隙中看不见任何跟文明世界有关联的事物。
「哼,好一个计划是吗?我想,他们是要把我们困在这里,自生自灭。」
江政佑转过头,搓着手,呼着热气,道:「台湾也就这么大,哪里有什么让人能够自生自灭的地方?」
结果,还真的有。
两人从蓝灰的天空走路走到天色全黑,只有淡淡月光照下来的影子。
走得累了,天色又黑,利宇捷道:「回去木屋好了。」
「这么黑,回不去了,只能往前走。」
「我怕有野兽呢。」
江政佑伸手紧紧地抓住男人的手,继续往前走。
利宇捷苦笑着,「你以为我们是小学生吗?」
「不用怕,有我在。」
收起笑,就着月光,利宇捷清楚地看着眼前的背影。
又走了十几分钟,大约几公里外的地方,有几盏特别亮的灯。
「啊,是住户吧?你看!」江政佑兴奋地说着,摇着身后人的手。
「嗯,溜溜球,还是,你自己去吧。」
身后人的声音,异常地虚弱。
江政佑转过头。
男人的身体微微地弯曲着,一点不像那个不可一世的利宇捷。
然后,男人倒入草地里。
江政佑眼睁睁地看着男人倒在地上,过了几秒才反应过来。
「宇捷!」捞起男人的脖子,颈子软软的,一点力道也没有。
「利宇捷!」
「小主人!」
利宇捷仍然有意识,只是说不出话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