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不容易呢……小主人……好不容易才再见到面呢……你不会死吧?你都说了,你的心脏,强壮得很,那就表现给我看看。
」
利宇捷以为天空下雨了,否则自己的脸,是被什么给滴到了呢?
那液体,热……而咸。
他被背起来了。
然而,最后的记忆,是江政佑脖子上的味道。
那是令人非常安心的气味。
(十九)
利宇捷知道自己在梦里,但是,他很想逃脱这样的梦境。
梦里,那个小男孩站在充满着光线的窗边。
他看着小男孩的背影,并不想上前。
小男孩没有转过头,却问着:「江政佑,你跑去哪儿了呢?」
利宇捷很想说些什么,但始终开不了口,他很想跟小男孩说,别担心,他已经见到了江政佑,很多事情,就快要实现了。
小男孩回过头,苍白的脸上缓缓流下两条泪。
那面孔,不就是小时候的自己吗?
睁开眼睛的时候,他同时擦去了眼角的些许泪水。
光线不刺眼,是让眼睛舒服的亮度。
利宇捷起床环视着自己的所在地,在他许多的经验里,他绝不会错认这是什么地方。但他记得,陷入昏迷之前,自己不是在山
中吗?怎么下一秒,却躺在温暖又舒适的医院?
连担心烦恼都还没有,门就开启了,彷佛要给他答案一般。
从门边走进来的男人,脸上带着一股温柔的笑意,任谁都会身心舒畅,那举手投足间,散发的就是闲适的氛围,教人从头到脚
地激不起讨厌的情绪。
虽然没戴上眼镜,那人的五官有些许的模糊;虽然只在雷行给他看的照片上看过一眼,利宇捷仍是在第一时间确认对方的身份
。
「你好,我叫雷庭,是雷行的哥哥。」
利宇捷点点头,与照片比起来,本人给予人的印象实在让人吃惊。
他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人。
这世界上,绝对有磁场这种东西。你身为老板,就慢慢会有个老板的样子出来;你身为工人,别人就能轻易从你口中听出你是
工人;你身为上班族,脸就慢慢地被框出上班族的样貌来。
就算人家猜错你的职业,却也相去不远。
利宇捷第一次遇到像雷庭这样的人。
自己的朋友雷行,就是个被宠坏的黑道小儿子的模样,脸长得很俊没错,但那气质怎么就是糟踏那张脸。
但是雷庭,太让人猜不透了。
「你不介意我叫你宇捷吧?」
「不会。」
「你已经躺两天了,急救的时候,你还没什么意识。但医生说,你醒来就等于没事,再做一些观察就可以。来。」雷庭从怀里
拿出一个眼镜盒子,递给对方,「你的眼镜坏了,这是照你的款式新配的。」
利宇捷接过来,道:「谢谢。」
「不会。」然后,又是一个微笑,「我那个弟弟,成天吵着我要把你找到,现在,他却飞去拉斯维加斯玩乐,真是不好意思。
」
「没关系。」他现在最想见的人,并不是雷行。
「那么,你好好休息。」
「等等。」
雷庭停下脚步,脸上仍然很有耐心的模样,一点看不出什么不快的情绪。
「怎么了?」
「不知道,你有没有看见跟我一起的人呢?」
「嗯?」雷庭的脸上形成一副似笑非笑的表情,「你是说阿政吧?」
「他怎么了?」
「除了一些瘀青之外,其他没什么大碍,但是,很欠缺睡眠的样子。」
「他在哪?」
「他在补眠。」
利宇捷眯细了眼睛。
一来一往,他已经猜得出雷庭和江政佑的关系有多么强烈。
就拿老板与员工来举例。员工若是要请病假,老板顶多就知道对方生病,而不会连员工拿什么药、有什么症状、现在是不是在
睡觉这点小事都知道。
「你能不能,带我去见他?」
「喔。」雷庭将手插进西装裤里,样子一点也不会没礼貌,「你不先休息吗?他那边的话,也没办法马上起来……」
「不,我不是要他起来,让他继续睡。我只是,想看看他而已。」
雷庭闭上嘴,脸上温儒如雅的表情似乎一点一滴地剥落了。
表情,吓不了利宇捷。
雷庭果然是在江湖上打混的,那不快的情绪只在脸上停留不到零点一秒,马上、立刻地恢复自在的样子。
双方都在打量着,对方的能耐。
「好,我带你去。」
不自在地与雷庭肩并肩走着,利宇捷虽不致于到全身难受,但也没好到哪里去。
「原来你和阿政认识吗?」雷庭问着,声音并不尴尬。
「我是『想乐』的客人。」
「是吗?」雷庭发出笑声,不难听,相反地,动耳极了,「我听保全说,你在店门口拿花送给阿政呢,想必是他看错了。」
利宇捷见对方想用笑容掩饰一切,以及话语中,想确认着什么,便也笑了笑,道:「不,那个保全没看错,是真的。」
这下,雷庭看他一眼,不说话,一路来到一间病房前。
病房前,有个外表看起来颇精明的女人等在那儿,见到雷庭,立刻倾身到对方耳边说着什么。
雷庭听完后,转身道:「宇捷,真不好意思,我还有些事要处理,不能陪你了。我会跟雷行说你没事了。」
「多谢。」道谢之后,利宇捷毫不客气地转开门把进去了。
门再度阖上时,雷庭使了个眼神,吩咐道:「把人盯好。」
「是。」
(二十)
室内的灯光虽不昏暗,但确实是让人容易入眠的柔光。
利宇捷往鼓出一团的床边走去。
绵被里的人正好翻了身,面朝向他,就像是迎接他的到来一样。只是,正在睡觉的人似乎没有查察这突来的探访,睡得很香甜
。
利宇捷微微起笑了,便坐到床旁的椅子上。
椅子上,竟有微微的热度。
不用问,他也知道刚刚是谁在这里。
虽然房里的温度很好,光线也很柔和,眼前也有很养眼的人……但是,一股不舒服的感觉就是上来了,那样的不畅快,在脑子
里渐渐形成一个叫雷庭的人。
摇摇头,利宇捷某个联想给甩开,真真正正地仔细地看着眼前的人。
没料到还会再见面对吧?
都已经过了多久了?十四年?十五年?
记忆跟时间真是很可怕的东西呢……
「那么,或许没有想像中的多,我们还是好好珍惜之后的时间吧?」利宇捷这么说着,根本不需要观众,像是说给自己听,用
着自己都没有想过的温柔语调。不久前的自己,在家族财产的挣夺战中,失去了不少东西……善良,良心,人性……
但是,不得不佩服人的弹性度,有些东西失去了,还是能够找得回来呀。
就在自言自语完之后,床上的人大动作地伸了个懒腰,虽然利宇捷祈祷着对方没被他吵醒,但对方仍是睁开眼睛了。
一见到是他,江政佑表情诉说着吃惊。
「雷庭呢?」
「嗯?」
「我说,雷庭呢?我记得刚刚我睡着的时候……」江政佑直起身,话连一半都没说完,停顿了会儿,才续道:「算了,没事。
」
利宇捷装得像是刚刚才听清问题一样,「他说有事要处理。」
「喔……你们有见过了?」
「嗯。所以,我们是怎么下山的?」
「被送下山的。」
「……可以说具体一点吗?」
「有人救了我们。」
「……那么,是谁发现我们的呢?」
「很重要吗?现在,都平安了。」江政佑指了指对方的心脏处,「还难受吗?」
「不难受。但是,我看到了。」
「看到什么?」
「看到你背着我,去求救,对吧?」
江政佑笑了笑,牙齿露了出来,白净得令人过目难忘。
「你重得要命。」
「……还有,你好像哭了。」
「眼睛进沙了,山上尘土多,你也知道。」
「哈……」利宇捷都哈出气了,「这么别脚的理由你也敢说?」
「是事实呀,有什么不好说的?」
两人之间的气氛,竟然可以好到,让江政佑都放松到无法置信的地步。
利宇捷起身转过椅背,腿张得开开的,反坐在椅子上。他把头靠在椅背的最上端,突然说:「喂,我们去九旅文化村好不好?
二月的时候?」
「二月?那不就是明年?距离现在……还有好几个月吧?」
「先说先赢嘛,我怕你事务繁多呀。」
「去那里干嘛呀?」
「去看樱花祭。」
「……」江政佑停顿了。
记得好久好久无数个好久以前,印象虽然模糊得不成形状,但记忆还是很可靠的。
记得自己曾不经意地说过,想去看美丽的樱花祭。
儿时的小小梦想,不旦没有去实践它,在诸多求生的举动里,他早就把这微不足道的小梦想丢到很远的地方去了。
但是,利宇捷却还记得。
「所以,去吗?」
(二十一)
江政佑坐在靠窗的位置,也不在乎现在新法规上路,不得在公共场合抽烟,径自拿起烟盒点燃其中一根,就这样目中无人似地
抽食起来。
但,说到底,也不是完全的目中无人。最岂码,现场还是有个人。
他对着那个人笑了一笑。
「这间餐厅,生意不怎么好的样子。」
说完,还刻意伸长脖子望了望。
果然,整间餐厅,气氛好,灯光佳,头顶上有一盏极大的水晶灯,和电影歌剧魅影里一开场的灯有得比。菜单上的食物照片看
起来也可口的不得了,服务生在倒水的时候也笑容可掬,怎么想都觉得预想人潮和实际状况有很大的差距呀。
突然,脑袋里闪过一个可能的想法。
「雷庭,你不会把这里包下来了吧?」
「哪里?是因为今天非假日吧?」
是吗?怎么看,都不太像呀。
连雷庭带来的「保全」人员,都站得远远的,就不怕两年前的枪击事件再次发生吗?站这么远,要怎么保护雷庭呢?
「阿政,我们在二十三楼,安全的很。」
江政佑一听,又笑了。
「怎么我的心思这么好猜?啊,我知道了,你是我肚子里的蛔虫,哈哈。」
被戏称为蛔虫,雷庭连眉毛也没皱一下。要是让雷佬创立的家族成员看见了,还不掉下巴跌破眼镜?雷佬大儿子,在玫瑰街被
视为传奇的人物,竟然被一个皮条客戏弄。没有派人砍死这家伙,没有毒死他,没有枪毙他,没有扔进海底……
什么都没做也就算了,雷庭还跟着对方一起笑了。
开胃菜送上来,江政佑盯着那一点点黑黑的东西再加上一两根菜叶做装饰,不禁想着去路边吃鲁肉饭都比来这种高档餐厅还饱
,虽然知道食物等级不可比较。
更何况,雷庭可是那种可以在街上随便乱跑的人物?
餐厅热心地在桌上准备了一个烟灰缸,他将烟熄了,没几口就把前菜给吃掉。
反看雷庭的,还在细细品尝。
「你吃饭的样子真好看。」
听到这样的赞美,雷庭微微地笑了。
「你也不错。」
「我那是野蛮人的吃法。」
「但我很喜欢。」
江政佑听到这,面部表情有些僵硬地笑了两声。
「今天请我吃饭,是要跟我说什么吧?」
「喔,对了,这个拿着。」
雷庭从西装外套的内袋里拿出一串有钥匙有卡片的东西。
「这是什么?」江政佑很顺手地接了过来。
雷庭的眼睛笑眯眯的,「你拿了,就不能退还给我。」
这么一听,江政佑眼睛睁得大大的,眨了眨。
「这……好歹,也告诉我是什么事。 」
「 这是保险库的钥匙,那天不是带你去过了?」
「雷庭……」江政佑把钥匙握在手里,热呼呼的,这串钥匙刚刚被放在靠近雷庭心脏的地方呢,「我认为,我不适合管那个地
方吧?我这种材质的,能管酒店已经很了不起了。这次是你的财库呢,就工作场合来说,我算是升职加薪了吧?但我从来没期
望过能再爬到更高的地方。高处,并不适合我。」
雷庭看了看对方,并没有说话。
这时,服务生走近,把冷盘收走,送来了汤。
两人低头喝着汤。江政佑心想,不是惹他生气了吧?
四周仍是一片安静,除了店家那悠扬的纯音乐声。
汤喝完了,服务生时间抓得很巧,主菜都送上来,摆放得很整齐。
这也沉默太久了吧?
「雷庭,你是不是生气了?」
「没有。」简短到,多说一个字都会死般。
「你在生气吧。」
「没有。」
「心情不好?」
「没有。」
「雷庭,我还是很希望,你告诉我你怎么了。」
雷庭正眼瞧着对方,仔仔细细,一点马虎也没有。
「阿政,我不会看错人的。 」雷庭不愠不火的,根本不是在生气,那样温柔的笑,是任何人都想要捕捉的。
充满着信赖的眼神,再搭配上适时的一句话,也就够了。
江政佑一直都不明白自己有什么是雷庭看得上的,但是雷庭这么说,他心里的一个小角落里,被震憾得不知所惜。
「可是,我怕我会搞砸。」
「你不会的。」
「可是,那是一大笔钱,要是不见了……」
「你会管得好好的。」
「可是……」
「阿政,我知道,你不会让我失望的。」
其实,雷庭的没有看错人这句话,已经牢牢地抓住他的心。在雷庭温和的眼神下,他彷佛无所盾形赤祼祼地被全盘接收。江政
佑是什么样的人呀,就只是一个被信任的人,而且给予信任的那一方,是雷庭。
「雷庭,这钥匙,我收下。」
当冰凉的钥匙以及卡片放在掌心的时候,江政佑只觉得手掌好冷。
但是,钥匙总是会被自己的体温捂热的。
一如雷庭给他的感觉。
「雷庭,我什么都不会,你为什么选我?」
「直觉吧,我认为你可以做好。」雷庭用叉子指了指他的盘子,「继续吃吗?」
「嗯。」
没几下功夫,江政佑就把眼前的松板牛肉给吃光了,用着最没礼貌以及最上不了台面的吃相。
最后,还打了个饱嗝。
「不好意思。」
江政佑为一个嗝道歉,但雷庭只挥挥收,随口一句:「我一点也不介意。」
「想喝点酒吗?」
看到雷庭做势就要叫服务生的模样,江政佑立刻摇摇手。
「待会要上班了。」
「你才刚出院呢,呵,整条玫瑰街,就你对工作最认真。」
「哪里,在玫瑰街混,每个人都是卖身卖命的。」
「不喝没关系,那么,我喝点没关系吧?我想壮壮胆。」
壮胆?
玫瑰街雷佬的大儿子雷庭需要壮胆?那其他人不就都处在没胆的状态吗?
一瓶八二年的红酒送上来,雷庭拿起玻璃杯的样子很是迷人,气质一点也不像个混黑社会的,反倒像个贵族。
「你要壮什么胆?最近遇到什么困难吗?」立刻地,又担心起来。
雷庭对他笑了笑。
「阿政,你总是很关心别人,自己倒是很无所谓。」
「……没有的事。」
「这不是责怪,而是赞美。但是,我有个愿望,你想听吗?」说到这里,雷庭又喝了口酒,颈子抬起来的曲线很美好。雷庭,
就是这样的一个人。
江政佑微微别开眼,问:「什么愿望?」
「我希望……我希望你关心的人只有我。」
「嗯?」转回头,他看见的是雷庭深黑瞳孔的眼睛,像没有星光的黑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