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毕,容本纵身一跃,几下就没了踪影。
容引瑟望着空空荡荡的竹林,遥遥的枝叶沙沙作响,若有所思。
时至立夏,迫近端午,山中竹林一片繁茂。
妖颜坐在小竹凳上,慵懒地倚在石案旁,一面把玩手中草编,一面看容引瑟练功。竹林中,白衣枯叶起舞翻飞,翩若惊鸿,矫
若游龙。
素白衣袂过处,妖颜眼尖地发现一簇细小的花骨朵,立即惊喜地叫起来:“竹子开花了!”
容引瑟怔了怔,下一瞬便见妖颜蹲在不远处,仔细端详竹根上的小小花芽。
放眼望去,背阴的山麓,一大片竹根生有洁白花朵,洋洋洒洒,土壤板结,地面干燥。
下午时候,樵夫上山来砍去花枝。临到竹屋这一块,容引瑟留了一小片开花竹。樵夫不解,也没说什么,收了柴刀下山去了。
妖颜每日多了一件趣事,蹲在竹林里看根上白色小花。容引瑟站在林边看他,唇边带了温柔笑意。
竹子开花数日,正值端午,容引瑟捡了些落地竹花回屋,中午饭席上便多了一碗香喷喷的米饭。
妖颜使劲吸了一口气,碗中红米粒带有竹子的香气,他好奇地问:“这是什么?”
容引瑟温和地笑道:“竹米,对你身体有好处。”
话音刚落,竹林中就响起奇怪的鸟鸣,像是在高声附和容引瑟一般。
赤目大凫大摇大摆地走出竹林,跑到容引瑟脚边撒娇似地蹭,喉咙咕噜咕噜地叫唤。见容引瑟把碗放到对面,也一溜烟窜到妖
颜脚边。
妖颜被蹭得腿痒,咯咯笑起来,拨了点竹米给它。
大凫得了吃食,却不及下肚,衔了竹米飞快地朝竹林里跑。映着林中微光,妖颜才发现它身上羽毛并非紫黑,在阳光下呈现五
彩色泽,暗藏花纹。
“它为什么要跑进林子?”
“它妻子在里面,它要同它分享竹米,”容引瑟笑道,“它们是一对鸑鷟,皇朝神鸟。雄鸟罗勒,算是我的信使。”
“妻子?是一起吃饭的人吗?”妖颜一边问,一边扒碗里的竹米。
容引瑟轻笑出声:“不仅是这样。它们爱对方,才成为夫妻。”
“爱?”妖颜睁大了眼睛,看了看鸑鷟离去的方向,再转回头期待地望着容引瑟。关于这个,他一直弄不明白,女鬼泪蓝的记
忆搅得他越想越糊涂。
容引瑟被他看得微微变了脸色,眼神闪烁,眼底也带了些许期盼:“嗯。”
竹花开过,竹林开始成片死亡。竹屋山背的竹子都枯了,樵夫来过以后,秃了一大片。
容引瑟拉着妖颜一起撒竹花中的竹米,松土、施肥、盖土、浇水,忙忙碌碌好几天才陆续完工。
妖颜有事可做,高兴得活蹦乱跳,不管手上沾了泥巴,就往脸上抹。容引瑟牵着花了脸的妖颜往溪边走,轻柔地替他洗干净脸
,又用袖子揩干水珠。
一对鸑鷟沿溪流而下,交颈缠绕,甜蜜温情。紫色那只正是容引瑟的罗勒,另一只羽毛偏黑,也是浅浅的五光十色,骄傲地看
妖颜一眼。
妖颜愣了愣,困惑地看向容引瑟。
容引瑟扬起细眉,眼角上挑,语带笑意:“它在炫耀,它们很恩爱。”
连着几日,鸑鷟夫妻都在竹林溪流中嬉戏,容引瑟时常牵着妖颜去看,它们一些不经意的动作和眼神总是透漏着爱意。
鸑鷟飞走后,容引瑟便带着妖颜满山林闲逛。
有时他们会遇到动物:林中飞鸟,水底游鱼,地上走兽;有时是亦诗亦歌的植物:互相缠抱的藤蔓,交叉缠颈的竹叶,执手摇
曳的花草;有时则是最平凡不过的人:途径山林的知己友人,山脚定情的年轻伉俪,偶然路遇的樵夫父子。
大多数时候,容引瑟会轻轻揽着妖颜,或者牵着他的手,亲近而又不失礼节。
妖颜不讨厌容引瑟这般熟悉的举动,甚至还隐隐带着欢喜,阴辰邪喜欢这样搂他。
在那些美丽的画面场景里,妖颜看到一见倾心两情相悦,看到如胶似漆相敬如宾,看到珠帘合璧琴瑟之好,看到执子之手与子
偕老,看到海誓山盟天长地久……
恍然之间,他想起阴辰邪,胸口闷闷钝痛。
揪紧左腕墨翠,他像是如梦初醒,胸腔弥漫着淡淡痛楚,眼角眉梢却不自觉地带了浅浅笑意。
“这只手镯是不是一个对你很重要的人给你的?”容引瑟忽然这样问。
重要。重要得他想起他,心口就疼得厉害,一想起他决然离去,便痛得死去活来。
“他对我很重要。”握紧了冰凉的镯子,妖颜抬头认真凝视容引瑟,情不自禁地弯起了眉眼,红晕渐甚。
他还是笑得那么好看,神情仍然如此柔和,温润如玉,风华绝代。
容本没有想到,当他再回竹屋,见到的会是这样的容引瑟。
容引瑟负手立于竹屋前,背影看去竟似孤孤单单。
他依旧温文尔雅,美如冠玉,竹林苍翠碧绿,溪水清澈潺潺,鸑鷟双宿双飞。惟眼底,却是连最初那份波澜都消逝了,像山背
那一片光秃秃的土地。
看到那双古井无波的眸子,容本有片刻怔忪,犹豫道:“他来了?”
容引瑟垂着眼睑,轻声道:“不。他走了。”
“他没来,他又怎么会走?”
“我耗尽了全身气力,”容引瑟缓缓阖目,眉梢微微抖动,愁绪淡淡,一字一句地慢慢道,“只可惜,触不到他已远去。”
他和他一样,早已深陷其中,穷尽一生,痴醉癫狂。
“引瑟……”容本望着容引瑟,心中难受得无以复加。
他的侄子分明在笑,可是他却真切地觉得他在哭。
容引瑟极慢地睁开眼眸,视线不由自主地移到屋前竹林,妖颜在那里向他道别。
他笑着对他招手挥别:“容,再见。”
他清楚地知道,他们不会再见了,这一走即是永别。
他痴痴地望他背影,他像是感觉到了什么,蓦地回头。他的眸子弯成好看的月牙,眼角带着浅浅红晕,水光盈盈,似若迷醉。
然后他便转身,头也不回地跑进竹林。
明明他早已开始准备,准备熟稔没有他的日子,天天练习他不在身边,练习他的世界不再有他,却始终断不掉这些念想。
未得分毫,所失竟似所有。
“叔叔,这样也好。你不必担心我,我没事。”容引瑟的语气极平和,脸上也是风淡云轻。
容本面上不说,终究还是不放心侄子,又在竹屋留了几日。
容引瑟对于妖颜之事只字不提,他把妖颜留下的东西悉数收好,都是些零碎:小竹凳、各地的小玩意、没有吃完的美食小吃和
各式各样的草编……统统包起来。
容本待了几天,发现容引瑟的生活起居与从前并无区别。只是有时,他会安静地站在屋后,凝望山背那片贫瘠的土地。容本长
叹一声,觉得是时候离开了。
走的时候,容引瑟和鸑鷟出去了,容本没有见到。
他绕到屋后看那片空地。
大暑已经过了,秋季在望,清泉跳跃,溪水叮咚,满山野草苁蓉茂密,竹林碧绿油然,新笋顶土,生机盎然。唯有眼前这块土
地,仍是空旷。
看了一会儿,容本诧异地发现,略显贫瘠的土壤中像是雨后春笋般冒出了成片青翠新芽,茸茸嫩嫩,畏畏缩缩地张望着小小的
脑袋。
竹子开花,死而复生。
得不到爱情,至少,他的竹子回来了。
第二十三章
皇城。容王府。
凰歌着一件单衣立于长廊拐角,从那个角度看,正好可以望到莲花池全景。黑夜月华,池水幽幽如墨,满塘芙蕖,素白、桃红
、嫣紫,美不胜收。
流烛转身回房,取了件褂子想给凰歌披上。虽已初夏,但前些天刚落过一夜雨,夜晚还有些冷,凰歌身子骨又弱,大意不得。
他才拿了褂子走上廊道,抬眼看到拐角,顿下脚步,不敢置信地揉了揉眼。
突兀的人影从背后抱住凰歌,凰歌没有挣扎,任由他抱了。那人一头扎眼的红发,红袍缓带,如此显眼的装束,不会有第二人
,正是离府已久的阴辰邪。
流烛确信自己没有出现幻觉,心底猛地升腾出滔天怒火。这个姓阴的大烂人居然还胆敢出现在容王府,他是嫌殿下伤得不够深
么?
但无论心里多么愤怒,流烛还是没有勇气走上去打断他们。他惧怕那个阴阳怪气的男人,更害怕惊扰了殿下的片刻温存。
凰歌睁着空洞的眸子,眼前空无一物,颤栗着被人拥进怀中。从感受到他气息的那一刻起,他就六神无主,心中纠成乱麻。
他努力抚平心绪,颤抖着身躯,不觉屏住呼吸。想要再靠近一点,再离得近一些,感受那抱住他的人。
终于被扳过头来,凰歌清楚地看到阴辰邪眼中一闪而过的失望。
是了,这不是他期待的面容,仅仅相似罢了。
阴辰邪有些怔忪,凰歌与妖颜足有七分像,夜色之下,更是宛若一人。可是,他的眼底没有那种光芒,他们差得太多了。
或许是有恃无恐,又或者是恃宠而骄。
凰歌那双与妖颜相同的眼眸里都没有,有的只是丝丝战栗和恐惧,也许是患得患失,也许是害怕忧悒。
阴辰邪转过他的身,面无表情地凝视他。
凰歌紧张地绷紧身体,慌乱地逃避阴辰邪直视他的眼瞳,只觉得空气都变了。
阴辰邪忽地勾起唇角,笑容邪惑,牵起凰歌的手往廊道走。
流烛呆愣愣地站在那里,阴辰邪看都不看他一眼,只是往前走。凰歌慌张地看了流烛一眼,赶忙低下头。抓着他的那只手冷得
没有温度,冰凉的触感一直由指尖蔓延到胸口。
流烛惊恐地望着阴辰邪把凰歌带进屋内,他紧咬下唇,对着紧闭的木门恨恨啐了一口,用憎恶的神色地死死瞪着。
像许久之前的很多个夜晚,房内照例传出了隐隐约约的暧昧喘息和迷乱呻吟。
流烛咬破了嘴唇,听到凰歌带着哭腔的压抑嗓音,他握紧拳头,不只一次地怨恨自己无能为力。
临近破晓,阴辰邪从房里出来,流烛狠狠瞪他一眼,男人却像没看见似的直直往花园去了。
屋内一片凌乱狼籍,床上更是不堪入目,昏死过去的凰歌身上满是惨烈痕迹。
流烛目眦欲裂,小心翼翼地替凰歌清理,心疼得几乎要落下泪来。
他的殿下究竟是造了什么孽,为什么要让他承受这种痛苦?他明明像神仙一样好,为什么要让那个恶魔一般的男人来折磨他?
那天以后,阴辰邪就在容王府住下了。不顾流烛的极力反对,凰歌默许了阴辰邪的来去自由,整个容王府也没有人敢搬弄是非
。
凰歌没有问阴辰邪到底发生什么事,那只妖物为什么不在他身边。他没有勇气问,或者说,问了大概就是阴辰邪离开的时候了
。
他一定是懦弱的。
明明他能清晰感觉到阴辰邪的心不在焉,他看他时探寻另一个人的目光,他沉默地望着莲花池的眼神。他还是想象那些都不存
在,阴辰邪是的的确确留在他身边,他才是真真切切陪伴他的那一个。
假装阴辰邪看的是他,抱的是他,吻的是他……眼中的,也是他。
这种掩盖着假象的幸福终究太过虚无,也太过沉重,就算紧紧握在手中,最终也会从指缝中流走,一点不留。
凰歌想,神御的神只一定是听了他的祈祷的,才会让阴辰邪再度来到他身边。可是,他太贪心,过度挥霍那仅有的一点权利,
才终于把原本就稀少的幸福都使用了。
那两个月白装束的年轻男子来到容王府,他们让他知道了事情始末。
在短发男子张大嘴巴地盯着他,毫不掩饰眼中诧异的时候,凰歌便了然。
他不过是个替身,再卑微不过。
另一名长发男子只是眼神闪烁了下,随即彬彬有礼地朝他一揖,淡淡介绍了他和短发男子的身份。又问了阴辰邪的去处,他拉
了惊讶男子的手就要走。
阴辰邪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他们身后,凰歌看到他毫无表情的脸。
“太师叔!”月析柝显然被吓了一跳,大叫一声,甩开离冷的手,退了一步才镇定下来,道,“我和师兄找太师叔很久了。”
“找我做什么?”
阴辰邪幽幽看过来,眼神里带的阴寒让月析柝后怕地再退一步。
离冷也后退一大步,站到月析柝身边,面无表情地看向阴辰邪。
阴辰邪却像失去兴趣似的,将视线转移到凰歌身上,唇角忽地勾起一个邪气的笑来,道:“你过来。”
凰歌愣了愣,好似顷刻坠下深渊,不自觉地朝他缓步走过去。
月析柝犹疑地看向凰歌的背影,他的背脊分明是僵硬的,连走路的姿势都不流畅。
“太师叔!他不是妖颜!不要再折磨他了!”不知哪来的勇气,月析柝脱口而出。说完才发觉自己干了什么,赶忙捂住嘴巴惊
惧地瞄了瞄阴辰邪,转而求救似地看向离冷。
凰歌僵住身形,他看到阴辰邪瞬间沈下脸,目光森然地扫向月析柝。
月析柝不自觉地细微抖起来,战战兢兢地将脸转回去,阴辰邪却没有开口,只是用冰冷的眼神望着他。
感到离冷瞥了他一眼,月析柝霍然鼓足了勇气,大声道:“一直待在这里,是绝不可能找到妖颜的!他们根本不是一个人!难
道太师叔不想再见妖颜了吗……”月析柝的声音越来越轻,最后像泄气般地消失了。
垂头丧气地扭头看一下离冷,月析柝低下脑袋,不敢与阴辰邪对视。
阴辰邪看着对面的师兄弟,慢慢眯起眼:“你也这么认为?”
“太师叔,确实如此。”
听到离冷的声音,月析柝才敢抬头,却见阴辰邪嘴角带笑地看他,那种古怪的笑看得他汗毛倒竖,诡异得紧。
凰歌不安地看着阴辰邪的笑容愈加邪肆,心头盘踞的无力感越发强烈。
“那么,”阴辰邪看向凰歌,浅笑道,“我走了。”
胸口蓦地空了一块,凰歌怔怔地望着唇角微勾的阴辰邪,连破空而来的箭矢声都未听到分毫。
那些折磨,即使痛苦,仍然甜蜜,他甘之如饴。
不要走,求求你不要走;留下来,求求你留下来。
心中拼命呐喊,凰歌看着阴辰邪,却连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流烛惊叫着冲进花园,扑到凰歌背后企图挡掉黑暗中射出的利箭。
银白的剑光却比他更快地把数枝箭矢悉数斩下,离冷持剑立于近前,浑身散发出森冷的剑气。月析柝已飞快地拔剑冲进黑影,
凌厉的剑招逼得几个黑衣刺客狼狈跳出,显露真身。刀剑相抵声、惊恐的尖叫和嘈杂的人声一下子将花园淹没。
阴辰邪微微皱眉,这批刺客显然就是多次出现的那帮黑衣人同党。尽管被离冷和月析柝打得人仰马翻,也不难看出他们武功不
弱,若是仅靠容王府的侍卫,虽不至不敌,却怕是要伤亡惨重才保得住凰歌了。
几个回合下来,容王府侍卫被砍杀了好几个,离冷和月析柝被刺客咄咄相逼的招式迫得下了杀手。不消片刻,花园内血流成河
,像是那日噩梦重演,断肢残臂撒了一地,令人作呕的血腥味弥漫空中。
月析柝轻松下地,将一个五花大绑的刺客推给傻眼了的侍卫,得意地扬眉笑起来。离冷送剑回鞘,把地上捆起来的几个黑衣人
踢给刺客,抬脚走开。
月析柝看了看滚在地上的黑衣人,再看看离冷的挺拔的背影,狠狠地把剑插回去,顿了顿,再疾步跟上。
流烛戒备地瞪着阴辰邪,站在凰歌身边,活像只炸毛的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