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有一个炉子,所以白染先煮饭。白染煮起饭来就像在做化学实验,精微细致。把米量进小铝锅,瞪大眼睛摘完砂石,反复淘洗了,估算着放好水量,把炉火关到不大不小,又用碎砖块把锅垫起适当的高度,才算完事。
余锡裕说:“你这么精细,不如蒸饭了,那样绝不会把饭给煮烂了。”
白染说:“我不是不喜欢蒸饭,只不过觉得实在太费火,还是常用煮的了。”
一边一煮饭,一边把洋芋切成了极薄的片,就像纸一样。余锡裕说:“你这样切都有有什么意思?切这么薄干什么?”
白染说:“这个先放着。待会再用。”
他架起铁锅,烧得不高不低的温度,说:“油在哪儿呢?”
余锡裕递过来一个油罐子,说:“我很少用到食用油的,一方面怕浪费,一方面是怕棉籽油吃多了有害。”
白染听了很新奇,说:“棉籽油是什么?油不是菜籽榨的吗。”
余锡裕说:“乡里这么穷,怎么会有菜籽油。就算动员所有力量种一季油菜,收了之后也不够交任务的。平时吃的一点油是邻近乡县支援的棉籽油。棉籽油炒菜挺好吃,就是对身体有害。”
白染说:“有什么害?”
余锡裕:“你不知道?棉籽油吃多的话,会影响男人那方面的能力。”
白染的脸一下子红了,完全没想到那一方面去,心里相当尴尬,转过话头说:“盐罐子在哪儿呢?还有筷子。”
余锡裕一样一样地递给了他。
白染在锅底子滴了一点油,用筷子夹起切好的洋芋片,沾上一点盐,再在锅底蹭上一点油,在锅里铺开。他动作麻利,不大会儿,就全铺好了,整整齐齐的一铁锅,一双筷子忙得不得了,一片接一片地翻面,还要给受热不足的一些换换位置。
火不大,洋芋片一点一点地烤熟烤黄,搭配着棉籽油,冒出浓郁的香。余锡裕说:“没想到你这么会做菜,这个肯定很好吃。”
白染说:“得多烤一会儿才更好吃。再等一下。”
两个人围着炉子瞪着铁锅,过了很久,白染才说:“现在应该可以了。盛菜的盘子在哪儿?”
余锡裕说:“这个没有盛出来的必要吧。把锅端起来,就从锅里夹吧,反正就只我们两个人。”一边说,一边拿出饭盒,揭开饭锅,盛了饭出来。
白染端起铁锅,却没有地方放,看起来可以勉强称为桌子的,就是放在印了一半的版画的工作台,那里显然不能放锅,白染想了一下,只能把锅放在地上了。余锡裕盛好饭,理所当然地递给他一盒,就往地上一蹲,开始从锅里夹洋芋片,一边吃,一边连声称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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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染跟着蹲下来,心里嘀咕着,不知道将来是不是都要蹲在地上吃饭。接着又想起来余锡裕本来就反复跟自己说小棚子里条件很差,而自己又无处可去,心里又释然了,觉得余锡裕可以在这么个小棚子里年复一年地待下来,自己又为什么不行。
余锡裕兴高采烈地连吃了好几片洋芋片,又连连夹给白染,两个人很快吃完了这顿饭。余锡裕很自觉,把锅和饭盒端出去要洗。白染有些不好意思,跟过去要洗,余锡裕拦着他,说:“你先躺下睡会儿午觉,这种事情我来解决就行了。”
头天晚上是没睡好,白染吃饱了果然立刻犯困,到床边只是想坐一会儿,但腰就完全直不起来,脑袋也重,往后一倒想着只躺一会儿,哪知道一躺下去整个人就像散架了一样,闭上眼睛想着先稍稍歇歇,可是立刻就睡着了。
余锡裕进来就看到白染横在床上呼呼大处的样子,有些好笑。不想惊动他,就顺着他睡着的方向挨着他躺下来。
这一觉一睡就是相当久,下午快四点的时候,白染才醒过来,对自己猪一样的行径颇为惭愧,红着脸对余锡裕说:“我们下午做什么?”
余锡裕说:“想干什么干什么。”
白染才醒悟,既然跟余锡裕在一起了,就没必要去跟着别人行动,真如余锡裕所说想干什么就可以干什么。白染想了一会儿,说:“看样子已经五点了?”
余锡裕说:“四点半多了。”
白染说:“又得准备做饭了。”
余锡裕笑得上气不接下气,说:“你倒是满想得开的,吃了就睡,睡了又吃。”
白染说:“那我们继续做版画吧,只不过马上就要天黑了,弄不了多大会儿,还不是只能做饭吃。”
白染的神情严肃到了极点,就好像在研究国计民生的大事,余锡裕跟他面对面地躺着,都可以看到他鼻子上一耸一耸的细微皱纹,实在忍不住,伸手过去在他的鼻头上轻轻捏了一下,说:“逗逗你嘛,这么认真。”
白染有点发楞,最近跟余锡裕在一起,时不时就会有这种奇怪感觉,并不是不舒服,可还是奇怪。余锡裕的手伸过来的时候,他没有反应过来,想要躲的时候,余锡裕的手早就离开了,硬要再把脸扭到一边,反而尴尬。他很想说:“以后别再动手动脚。”又觉得这句话实在不伦不类,只能呆呆地看着余锡裕。
余锡裕说:“弄小册子不用急的,开始栽油菜之前有些零碎的准备工作,用不着太多人参加,我们至少还可以再闲上四五天呢。今天睡就睡了,吃晚饭之前,出去消化消化吧。”
白染点点头,要起来的时候,背后一酸,余锡裕伸着在他腰上扶了一把,才稳稳坐起来。睡午觉没脱衣服,这时候起来,衣服都皱了,头发也竖了起来,整理了好一会儿,白染才勉强满意走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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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出门,那条杂毛狗就蹿了出来,对着两个人大摇尾巴。
余锡裕说:“你怎么也这么着急吃?还没到点呢。自己别处玩会儿去。”
杂毛狗呜噜呜噜了几声,垂着尾巴走了。
余锡裕带着白染一路往下走,到了河边。白染说:“原来下边的河边跟上边的景色很不一样的。”
黄平乡住着人的位置并不大,但与周围的其它乡相距很远,所以占地实际上很大,而河又是蜿蜒曲折流过的,所以上游下游自然会不一样。白染之前看到过的上游的河边,两岸的山都是又高又陡的石头山,只中间的窄窄的峡谷里有河流过。这时候到了下游,山的坡度就柔和多了,在山与山的间隙里,可以看到金灿灿的阳光。河边还是有芦花,被微风吹得摇摇颤颤,除此之外,连一个人都没有。
余锡裕说:“再往前走一点,有个地方可以看到日落。”
一路顺着河岸往下走,找到一处断崖,从中间正好看得到不断下沈的红彤彤的太阳。
白染说:“你怎么找到这地方的?”
余锡裕说:“还要找吗?慢慢闲逛自然就看到了。”
两个人在河边的大石头上并排坐下,脸颊被阳光映成了金灿灿的颜色。余锡裕转头看白染,白染却双眼空茫,看着不知所谓的前方。
余锡裕说:“你在担忧将来?害怕这辈子就在这个小乡里消磨过去?”
白染非常吃惊,看着余锡裕说:“你怎么会知道我在想什么?”
余锡裕说:“你还在想,‘人生到处知何似’,这一生不知道何处是归处,对吗?”
白染嘴巴张成了“!”形,说:“小余,我真没看出来,原来你还会念诗?”
余锡裕“噗嗤”一声笑出来,说:“你鱼哥哥什么不会?我平时讲话,从来没讲过四个字的成语吧?那是因为我懒得说,一样的意思,讲的字越少越轻松,不是吗?”
白染一把推在他肩上,说:“不就念了一句诗吗?意思意思夸你一下,你就抖起来了。”
余锡裕没有再嬉皮笑脸,很认真地说:“其实没什么难猜的。你今年正十八岁吧,男孩子最志气冲天的年纪,我呢,今年已经二十三了。来的时候也是十八,可在乡下一待就是五年,无所事事,我做了些什么?想了些什么呢?”
白染心里一紧,余锡裕已经下乡五年,明年就是第六年,后年就是第七年,那么自己呢?会在黄平乡蹲上多少年呢?
白染说:“难道都没有什么值得回忆的事吗?”
余锡裕微笑起来,看着白染,说:“怎么没有呢?在当时就觉得太过美好,现在回想,简直像是我的幻想了。发生过的事,为什么一点痕迹都没有留下呢?可是那个时候感觉是那么真实,连时间一分一秒逝去的声音都好像能听得见。那时候我觉得,只有当时的那种感觉才是世上最真实的,或者说是人性里最真实的,除此之外的东西全部都一点意义都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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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染说:“你是在说谈恋爱?”
余锡裕说:“没错,当时爱得天崩地裂,觉得前程地位屁都不值,如果没有那个人,一切都一点意义都没有。可后来失去了,还是活得好好的。”
白染摇头说:“我不能理解。我想我没办法恋爱的,一点那种感觉都找不到。”
余锡裕说:“找得到找不到都无所谓的,这都不是必须的。人活一世到最后谁不是一死?只要当下活得尽心尽力,别的都不重要。也许人人心里都有成就一番事业的向往,可惜每个人的力量都是一样渺小,最后只能随波逐流,不如专心想着过好眼前的日子。”
白染说:“你的想法太消极了,事在人为,也许我的力量太渺小,但不代表必须放弃自己的理想。我最难受的,并不是担心前程断送,而是找不到一个真正属于自己的地方。”
余锡裕说:“你不是找不到属于自己的地方,而是不肯放开心胸。你说过要把我当成最好的朋友,但还是对我有所保留吧,真的有把我当成亲密无间的伙伴吗?如果真的肯把我当成亲人的,虽然我的小棚子很破烂,但那里不就是属于你的地方吗。”
白染有几秒钟的迟疑,但很快就想通了,觉得自己太矫情,与别人相处的时候总是退缩不前,其实就是懦弱而已。余锡裕说的没错,虽然他对自己这么好,但自己一直没有全心全意地信任他。白染很惭愧,说:“我明白了,既然现在跟你一起住在那个小棚子里,那么那里就是我的家,我不应该害怕,因为本来就没什么可怕的。将来怎么样,将来再说。”
余锡裕有些失望。他自己深爱过,所以明白,恋爱里的人,只要有爱人在身边,哪里都是家。白染搬了个家就这么失落,可见得真是没有恋爱的感觉了。但余锡裕却没有想到,他自己是过来人,自然会有这种感慨,但白染却是涉世未深,一张白纸一样,对不熟悉的周遭会不安也是理所当然的。
两个人都没有再说话,太阳渐渐落了下去,河边的风越来越凉了。余锡裕说:“回去吧。”
踩着暮色昏暗的小路,走回小棚子,周围都是一垛一垛的粮食稻草,看上去,这个小棚子并不那么孤单。进去点上油灯,溢出了橘黄的暖光,看着今天辛苦了一天的成果,棚子里整洁了不少,白染满意地笑起来。
余锡裕看到他笑容,也跟着高兴起来,说:“那咱们来弄吃的。”
白染说:“那这次你打算怎么弄洋芋?”
余锡裕说:“水煮。你来了之后还没吃过水煮的吧。”
白染说:“真没有。狗子妈喜欢用蒸的,全家人要吃的各种东西的一股脑儿放到蒸屉里,一回就蒸熟了,她省事,我们也没意见。”
余锡裕说:“水煮的话,会比蒸更废时间些,要不你先睡会儿。”
白染拍了他一下,说:“下午睡了那么久,又睡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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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染说:“我帮帮你吧。”
余锡裕说:“我不是不想信你的厨艺,是想让你好好歇歇。我来就行了,你在旁边坐会儿吧。”
白染坐下来看他弄。原来这一次拿来煮的是圆溜溜的小洋芋,个个只有鸽子蛋大小,怪不得要煮了,因为切开完全没有必要。余锡裕舀水把泥洗干净,没有刮皮就扔进了铝锅里,漫上水,盖上盖子,就开始煮了。白染想说,怎么不刮皮,煮出来会有涩味,又忍住了没有说。
煮洋芋其实挺简单,余锡裕盖上了锅盖,任务就算完成了。
白染说:“这得煮多长时间?”
余锡裕说:“大概四十分钟吧。我看着表呢,不会煮过头的。”
白染说:“那还挺久的。”
余锡裕说:“那我们来打牌吧。”
四十分钟说长不长说短不短,除了打牌也不能做别的,于是白染没有反对。余锡裕翻出一副纸牌,却是张数不全,两个人随便玩了一阵,就开始闻到洋芋的香味了。也许是被水汽冲淡的缘故吧,那味道也不是那么无聊了。差不多快要熟了的时候,余锡裕就开始准备作料,辣椒酱里面再加上一些芝麻。小洋芋盛出来,每人一大饭盒,沾着作料,正好一口一个。
白染说:“这样吃也挺好吃的。”
余锡裕说:“我也觉得,这样弄反而最顺口,而且呀,洗碗洗锅也方便,直接把剩的汤水往外面一泼就行了。”
白染心想,原来如此,但也不必评论了。
刚吃了几口,就听到外面有柴草窸窣的声音。白染第一感觉就是小偷来了,脸色自然就紧张起来。
余锡裕看到他的神情,笑起来,说:“你那是什么表情啊,咱们这鸟不生蛋的地方,还有小偷不成?”说着站起来,往外面走去。
白染跟着出去,才看到棚子外面一团小小的黑影,原来就是那条杂毛狗,尾巴摇得像螺旋桨一样。
余锡裕说:“可怜的孩子,把你给忘了。小白,今天你来喂它吧。”
白染说:“嗯,怎么喂。”
余锡裕说:“扔一两个洋芋给它呗。”
白染疑惑,狗会吃洋芋吗?扔了一两个,杂毛狗低下头凑上去,果然反反复复嗅了半天,似乎不感兴趣,最后还是吃了。杂毛狗吃完之后,又颠颠地跑过来,继续摇尾巴。
白染说:“只有洋芋,还吃吗?”
杂毛狗失望地“呜呜”几声,摇着尾巴跑掉了。
白染说:“人吃洋芋也还罢了,狗也要跟着天天吃洋芋,太可怜了。”
余锡裕笑得直不起腰来,说:“你还真是爱操心。你怎么知道它就一定不爱吃洋芋。”
白染说:“你都不喜欢吃了,它为什么要喜欢吃?”
余锡裕说:“好了好了,算我错了,不该拿这个开玩笑。那条狗很狡猾的,谁稍微心软一点,它就会盯着谁要东西吃。你今天喂过它,它以后就会记得你了。不过它可不会报答你的,顶多见到你的时候摇摇尾巴跟你打招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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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锡裕果然履行承诺,饭后看了一会儿书,就自动自发地来烧水,说:“水都烧了,不如我干脆来洗个澡吧。”
白染听得一惊,说:“你到底多久没洗过澡拉?”
余锡裕说:“自从……我也记不清了。”
白染说:“那你夏天是怎么过的?浑身没发馊吗?”
余锡裕说:“乱说,发什么馊,我又不是馊水桶。男人嘛,哪用得着一本正经地洗澡?出门口就是河,晚上睡觉之前跳下去游一会儿不就行了。”
白染差点想说,原来你会游泳啊,我都不会,突然又觉得,这是什么跟什么呀。
早上赵保贵给的并不是新盆,而是一个不知道从哪里弄来的旧木盆,白染用扛的才扛回来,洗澡是尽够了的,于是白染说:“你想洗就洗吧,反正那盆子洗澡也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