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事情的经过就是这么简单,余锡裕曾经跟一个叫做“童颜”的男孩子谈恋爱,但是不被周围的人接受,于是两个人就被隔开了,余锡裕一个人被下放到了黄平乡,而童颜则回了城。后来自己来了,余锡裕就转而来追求自己。自己稀里糊涂连爱情是什么都不知道的时候就被余锡裕给打动了,天生就会喜欢男人的自己就爱上了余锡裕,并且当着众人的面表白心迹,要跟余锡裕一起住,怪不得之前赵保贵会嘲笑自己跟余锡裕“洞房”了。
余锡裕挖空心思地要对自己好,却从来不直接挑明,大概是怕吓着自己、想一步一步慢慢来吧。不过再想一想,余锡裕从来没有刻意回避这个问题,不然也不会说出“不喜欢女人”的话。可是从来没有人告诉过自己,自己又怎么可能想得到两个男人也能相爱呢?自己突然明白了自己的心意,但要怎么样告诉余锡裕呢?
想到这里,白染突然意识到一个问题,自己是死心塌地地爱上了余锡裕,可余锡裕呢?即便他对自己这么好,他的真心又有几分呢。尤其是那个童颜,余锡裕显然没有忘记他。那天余锡裕讲到过往的恋人时,一脸痛惜。两个人是被迫分开的,难以想象当时承受了多么大的痛苦。直到现在,余锡裕都还天天拿着童颜的饭盒吃饭,这样一个人,怎么可能是全心全意地爱自己?如果不是的话,他又为什么要让自己跟他在一起呢?
搬过来的第一天,跟余锡裕一起收拾东西的时候,偶然看到了一本相簿。一想到这个,白染就迫不及待地想要把那本相簿再拿出来看一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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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锡裕的心眼儿太多,白染只好先试探他一下,压低了嗓音,说:“余锡裕,你要赖床到什么时候?我都饿了。你不吃早饭我想吃。”
余锡裕闭着眼睛似乎睡得正熟,一点反应都没有,连鼾声一时都没一个。
白染确信余锡裕是睡了,轻轻坐起身,爬到床尾,慢慢下了床,很仔细地没发出声音。蹑手蹑脚地走到书架边,很快就瞄到了那本牛皮纸包着的相簿。把相簿和另一本厚书一起拿出来,这样万一余锡裕突然醒了,就可以假装是在看书。
翻开相簿,再次看到那张灿烂的笑脸,白染心里比上次更加难受了。一张不漏地看过去,全部都是童颜的照片,也有与别人合照的,但是没有一张是有余锡裕出现的。白染正觉得好受了一些,突然发现,照簿的最后几页,照片都被撕走了,只留下了粘过照片角的浆糊印子。这就是此地无银三百两了。
白染像被浇了冷水一样,什么热情都没了,相比眼下的状况,他宁愿那些照片还原模原样地保留着。他不知道该如何是好。如果当初余锡裕没来招惹他,他仍然是独自一个落得轻松自在。现在明白了自己的心意,却像是自作多情。心头的情愫急需一个宣泄的出口,但他却又觉得,主动对余锡裕示爱实在太廉价。大概已经有过数不清的男男女女对余锡裕做过这件事吧,轮到自己了,又算什么呢?不过是众多花痴当中的一个而已。
白染拿着相簿站着发了一会儿呆,身上就冷起来,只穿了一件薄睡衣,胳膊冻得快发抖了。只好又轻手轻脚地爬回床上,睡到被子里。
余锡裕还是没有快要醒过来的迹象,依旧呼呼大睡,白染看着他,涌出了一股拥抱他的渴望,却还是只能默默克制着,自己跟余锡裕,到底算是怎么回事呢?
刚开始毫无睡意,渐渐还是又睡着了。
这一睡就是结结实实的一觉,快到中午的时候,白染才醒,一睁眼就发现余锡裕正古古怪怪地盯着自己。那种眼神其实是余锡裕常有的,只不过白染之前都没明白而已,现在换了思考的方式,一瞬间就明白了那种眼神的含义,那是毫无遮掩的赤捰捰的情郁。
白染有些心惊,同是男人,他明白强忍的苦。但余锡裕紧接着却只是温柔地笑起来,说:“竟然睡到了这个时候,我一直在等你醒,等到后来都百无聊赖了,如果你再不醒,我就要……”
白染心里一跳,说:“要什么?”
余锡裕装作考虑了几秒钟,说:“把你直接从被子里拽出来。”
余锡裕一脸坦然,白染的脸却瞬间热了起来。这样的话,余锡裕说过不知道多少,乍听都是朋友间的再平常不过的玩笑,白染以往听了都是随便笑笑,可今天,一下子就明白了余锡裕的意思,脑子里一片空白,全身似乎都热起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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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锡裕像平常一样,不敢说过火的话,也不敢做过火的事,白染的脸绷得很紧,他就担心白染不高兴,不再逗白染,转身就自己起床了。一边若无其事地说:“今天起来得正合适,吃中饭的点儿,把早饭给省了。”
白染看他转身就走,有些微失落,说:“你不是一直都这样?”
余锡裕“噗嗤”笑出来:“原来在你眼里我是这么懒?要真是这样,你来了之后,我都天天早起的,我岂不是为你改变了好多?”
白染才发现,原来余锡裕讲话,句句都要带上点那种暗示,但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应对,只好仍然装作没听懂,说:“倒是没错,你每天都起得比我早的,我哪好意思说你。”
余锡裕傻笑几声,洗漱完了就开始淘米。白染有点过意不去,说:“我帮帮你吧,每次都是你做饭。”
余锡裕从麻袋里摸出几个洋芋扔给他,说:“那帮忙刮洋芋皮吧。”
白染急急忙忙地刮了,余锡裕胡乱切成小块,扔到淘好的米里,上锅一块儿蒸。
白染说:“今天白天有事吗?”
余锡裕说:“不是什么大事儿,吃完饭去苗地里,帮着收拾一下苗地,再沤点肥料。”
白染吃完了饭乖乖地跟余锡裕一块儿出去。一路上遇到的人都是不跟他们俩打招呼的,眼睛却自然而然会偷瞄他们几眼,白染过去只以为是余锡裕被众人排斥,现在一想到那种眼神的含义,无非是在看两个男人,就觉得背脊有点发寒。
去了苗地,又是只有赵保贵一人,大概也是刚吃了中饭,坐在田埂上抽烟。余锡裕过去拍他的肩,说:“天天偷懒。”
赵保贵说:“等你大半天儿拉,还敢说我偷懒?”
赵保贵一边跟余锡裕说话,一边跟白染点头,说:“今天的事儿不急,慢慢来就行了,也没人催你。”
原来收拾苗地只是最后收拾一下田里的杂草,把地铺平而已,三个人随便做做样子也就完了。接下来沤肥倒还算是一件正经工作,只是做起来不那么有趣罢了。在苗地边上挖了一条小水沟,沟边上已经堆了粪和草!,把粪和草!混匀了填到沟里埋好,等着里面发酵,之后就可以下田施肥了。因为之前移栽的时候,油菜大田里已经培了基肥,所以这沤肥迟一点关系也不大,三个人有一搭没一搭地做着,赵保贵跟余锡裕聊天,白染总不说话。
赵保贵性格爽快,心也细。别人都在背后窃窃私语的时候,他却相当欣赏余锡裕,后来白染来了,他也就跟着暗暗留心观察白染。他觉得这个男孩子太内向了,有点别扭,不太好相处,但也不讨厌,平常话不多,倒也随和,没什么坏心眼儿,一张脸长得端正细致,但也不像女人那样有胸有屁股。余锡裕来了黄平乡之后就落了单,赵保贵只是听人议论,并没有亲眼看过两个男人在一起。后来一看白染,还是觉得云里雾里,搞不懂余锡裕怎么会爱男人不爱那七个水嫩嫩的女孩子。慢慢留意到,白染对着别人冷冷淡淡的,对着余锡裕时虽然并不特别亲热,却有一种特别的依赖信任,赵保贵看在眼里,有时候真觉得这两个男人有点腻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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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是赵保贵一眼就看出白染有点不大对劲,心想这两个该不会是吵架了吧,搞得自己杵在一块儿挺尴尬的。弄得差不多了,就说:“得了,今天就这么着吧,我要回家陪我媳妇儿去了,你们俩也该干什么干什么去吧。”
白染相当诧异,说:“这就收工了?四点都还不到呢。”
余锡裕说:“工头儿都走了,咱们还在这里折腾个什么劲儿呢?回去待着都好过在这里闻臭气。”
白染想到回去又要与余锡裕独处,竟然有些不知所措,心不规则地跳起来。他不想让余锡裕发现自己的慌乱,只点了点头,把手里的铁锹放下,当先回去了。
赵保贵小声对余锡裕说:“你惹你媳妇儿生气了?真是自找麻烦。快点回去哄好了,不然后患无穷。”
余锡裕想说,自己没惹白染呀,但也觉得白染的样子不同寻常,随口对赵保贵说了一句“你怎么这么婆妈”,就忙忙地追了上去。
白染一路走,一路紧盯着自己的脚,就好像脚上有什么了不得的东西似的。
余锡裕满腹疑惑,把昨天早上到今天的所有的事都想了一遍,还是莫明其妙。他不敢乱说话,只好老老实实地跟着白染回去。
白染觉得气氛好像有点紧张,大概是自己折腾的,就找话跟余锡裕说:“今天晚上还放电影吧?”
余锡裕说:“这回片子挺多的,只要别村的人不来要,我们就可以一起放下去,每天都放。”
白染说:“那今天放什么?”
余锡裕说:“其实我也搞不清楚,到时候随便拿一部吧,放到哪个是哪个。”
白染再也想不出话来,只默默地低头走。
余锡裕觉得他似乎并不是不高兴,但就是不对劲,想了一会儿,说:“你该不会还是在想昨天的电影吧?哪部电影也没什么特别的吧?你怎么看完之后好像钻进牛角尖一样?”
白染一楞,心想我就真这么藏不住心事、让人一看就知道吗,嘴上只是平淡地说:“怎么会?我什么都没想,情绪不大好,可能一阵儿一阵儿的吧,跟别的事情都没有关系。”
快到的柴草垛时候,白染心里越发乱了,虽然觉得不大妥当,但还是对余锡裕说:“我想自己去河边坐会儿。”
白染强调“自己”两个字,余锡裕听了僵了一下,但也不能反对,强笑着说:“那我自己先回去了,你别忘了吃饭的点儿就行。”
余锡裕脑子里的顾虑跟白染是完全不同的。白染的性格跟他之前的情人都不大一样,又倔强又内向,他摸不清白染的想法,明明对自己不是没有感情的,但总是跨不过那条边界,使他不知如何是好。两个男人要光明正大地在一起,承受的压力并不是被人指指点点这么简单,在这个动辄得咎的时代里,整个人生都被毁掉都是有可能的事。他不想太勉强,因为之前的经历已经太明白,勉强来的关系终究不能长久。他不想把话讲得太明白,他希望白染能自然而然地留在自己的身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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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锡裕时时不免担心的,是白染听了谁的闲言碎语,提出要离开自己。他与白染相处的时日并不算长,但日积月累,感情自然会渐渐加深。最初受到白染的吸引,是因为长相,可了解之后,对白染的性格也非常喜爱。看得出来白染从小没大与人交往,既保守又相当天真,与周围的人小心翼翼地保持距离,说穿了只是害怕受到别人的轻视,一旦取得了他的信任,他就会完完全全毫无保留地真心相待,说他呆吧,他又挺聪明,说他机灵吧,他又很死心眼儿。相比于从前的情人那些天之骄子一样的洒脱和活泼,白染总带些抑郁,但说到底,不论经过了什么,他都仍然保持着简单干净的心。他话不多,讲起话来也平淡,但也不是完全不解风情,有这么一个人做做伴说说话还是很舒服的。余锡裕觉得,如果他就这么离开自己的话,自己重新掉进孤独寂寞的坑,一定会需要再过很长的时间才能恢复过来。可是这又有什么办法呢?余锡裕时时在期待与白染渐入佳境,但也同时准备着面对他离开自己的那一刻。
白染只是说要自己去河边坐会儿,余锡裕的心却沈了下去,胡思乱想起来。他在想,是不是白染听到了什么,是不是他独自考虑清楚,回来就要跟自己说再见。白染出去的时间相当长,再回来的时候,余锡裕已经给自己做了无数的思想工作,相当坦然了。
白染坐在河边的时候也翻来覆去地想了很多,却仍然想不出个头绪。他越想越是糊涂,最后终于决定,如果余锡裕主动讲明要跟自己有更深的关系,即便他没有彻底忘记过往,自己也要接受,因为实事求是自己就是爱他的,如果余锡裕仍然只是暧昧的话,自己也就跟着保持沉默,毕竟谈恋爱的事,勉强也是没有用的。这样决定之后,他觉得,就算再跟余锡裕单独相处,应该也不会再心神不定了。
太阳已经落山,路上昏暗不明,回去发现,余锡裕竟然没有点灯,一动不动地坐在黑暗里,听到他回来,才站起来点了灯。
白染相当吃惊,说:“你怎么……”说了几个字又觉得不对,改口说,“我们来做饭吧。”
余锡裕听到他的语气,似乎根本没有要离开自己的意思,一下子就松懈下来,笑着说:“就等着你回来一块儿做饭呢。”
白染一边刮洋芋皮,一边似乎在走神,但那神情似乎并非愤懑或不堪,余锡裕揣摩着他是不是有别的心事,刻意逗他说话,他并不回避闪烁,但多少有些不自然,并且不肯正眼直视自己,余锡裕不得不得出结论,他的心事的确是与自己有关了。其实白染又何尝不想自然一些,可就是控制不了自己,眼睛没有办法坦然地看向余锡裕的眼睛,脸颊嘴角也没有办法像平常那样做出轻松的表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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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部电影是相当不同类型的《真假公主》,虽然也有恋爱故事,却稍微偏重于心机和阴谋,总体说来情节又相当简单,对于白染来讲,看起来还更轻松一些。这部片刚开始不到一会儿,听惯了传统戏曲故事的大婶大妈们就完全摸清了主线剧情,连结局也猜了个八九不离十,白染听着她们指点江山一样的议论,真是忍俊不禁。而且一回生二回熟,第二部片放起来就顺手得多了。
放完收拾东西回去时,白染一直笑着,余锡裕纳闷之余又放心了一些。
白染又问余锡裕:“那明天又放什么?”
余锡裕笑了起来,终于说了实话:“其实我不是不跟你说,是我也不知道。你没发现吗?那些装影片的铁盒子上面没写名字,只有序号,我懒得拿索引本子,就摸到哪部是哪部了。”
白染张大了嘴巴,半天才笑出来,说:“我算是服了你了,怎么懒到这个程度?”
余锡裕说:“这还用说吗,众口难调,你爱看这个,他爱看那个,我拿了索引本子来,大家挑挑捡捡的,到底要放哪部才合适呢?干脆一开始就不拿,撞到哪部是哪部,大家也就都无话可说了。有的看就是有的消遣,免得还闹出那么多麻烦。”
白染点头说:“说到底,也还是一个‘懒’字,不过也只有你才有这心思想出这样的招,别人望尘莫及呀。”
两人说说笑笑地回去,次日如常。第三部拿出来的电影,却是一部经典的《董存瑞》。即便是在偏远的黄平乡,大多数人也都已经看过这部片了。但是这部片才算是真正的男女老少咸宜,看情情爱爱的洋鬼子看了两天的大叔大爷本来有些牢骚,这时候也终于心满意足,而大婶大妈也无一不聚精会神。
白染本以为至少还可以连放几天的电影,结果第四天中午却来了个不认识的男知识青年,自称是从沟口村以东的镇河桥来的,叫做王喜智。余锡裕交游广阔,却也没见过他。一问之下,才知道,是与白染同期下乡的,还没来过黄平乡的。
白染跟余锡裕一听,已经知道来意了。三个人略略聊了几句,王喜智就说:“村里大伙儿都说想看电影,去问了孙慧兰,说是机器到了黄平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