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人的车站——飞鸟琳

作者:飞鸟琳  录入:05-01

余锡裕说:“有什么不好意思的,又不是外人。”

白染说:“谁跟你不是外人呀,你就是脸皮厚。”

余锡裕说:“厚就厚呗,我年年都是这么厚过来的。”

白染说:“一定要去,你自己去吧。”

余锡裕说:“我也就是随便一说,昨天包的饺子挺好吃的,我们继续吃饺子吧。”

白染说:“昨天吃得太饱了,现在还没饿。你再睡会儿吧,等我饿了再叫你起来。”

余锡裕点个头,果真埋头睡了。白染坐起来拢着被子,把昨天的书拿起来继续看,昨天顶多只看了半页,这个时候却能安安静静地看下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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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人近中午才起床,吃了饺子,开始打扫。余锡裕说:“不是挺干净的嘛,怎么又要打扫。”

白染说:“你的破烂太多,意思是叫你找几件能扔的扔了。”

余锡裕看来看去,也没什么舍得扔的,白染就擦擦灰尘了事。棚子的板壁实在不怎么严实,白染用心搜寻漏风的缝隙,找到了就叫余锡裕拿草泥灰塞住,门洞那里挂上一床破旧棉絮,窗口薄上一层薄纸,再装好烟囱,烧上火,就暖和多了。

彻底收拾过后,天又擦黑,两人煮了面条吃了,白染说:“我要出去一下。”

余锡裕当下就明白了,说:“你是要去烧纸?”

白染点头。

余锡裕说:“早说的话,我就可以去弄点纸钱了,现在连香烛什么的都没有。”

白染说:“我父亲是个迂腐读书人,纸线香烛他不会喜欢的,烧点旧书旧报给他,他肯定喜欢。”

余锡裕不知道怎么接话,默默搬出一叠旧期刊,说:“等会儿我跟人要点旧报纸回来。”

白染想着别人家里都吃团年饭呢,哪里有报纸给他,余锡裕却扭头就出去了,不一会儿回来果然带回一大筐子报纸。看日期都很新的。余锡裕说:“我去找大狗了,这村里,就他最爱看报纸。”

出去已经是此起彼伏的鞭炮声。夜空倒是晴朗少云了,可惜没有月亮黑黔黔的。白染跟余锡裕抱着期刊报纸去了小河边。

习俗本来就是除夕烧纸,隔着河看到星星点点的火光。本来这情景颇渗人,余锡裕一时倒不觉得古怪,只看到满眼的黑,黑的天,黑的山,黑的河。

白染划亮一根火柴,把一张报纸塞进一个石头缝里点起来。火光把周围一小片地方照成了昏黄颜色。白染把一张张的报纸点着,说:“爸,不知道有没有阴世,如果万一有的话,你应该过得也挺好吧。你不是喜欢看报看期刊吗?这回给你带来好多,都还挺新的,你空闲了就多看看,过一阵子再给你带新的。”

余锡裕听着他这不伦不类的祝辞,又是滑稽又是悲凉,又觉得,听白染讲话的这种随意的语气,这父子俩似乎关系挺亲近,再想起自己的父亲,暗暗唏嘘。

白染一张一张烧得特别认真,杂志也挑版块,一个版块的连着撕下来一起烧,就好像正在读文章而不是在烧文章,生怕急了父亲弄不懂一样。白染烧了好一阵子也只烧完了一小部分,突然想起余锡裕,抬头说:“河边很冷的,你还是先回去吧。我想多陪陪我爸。我对他一点儿也不好,大半年都没跟他联系,害得他独个儿在城里受苦,至少这会儿我可以多陪他一会。他是跳江的,这河里肯定也连着他的魂儿呢。”

余锡裕也曾隐约听说白染的父亲是黑五类之类的事情,想着这父子俩大概受了很多苦,说:“别这么想,你自己肯定也吃了不少苦吧,这年头本来就没几个安生人。你一个人在这儿多寂寞,我也陪着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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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染又劝了他几次,让他回去,余锡裕却坚持不走,白染也就不说什么了,沉默着慢慢烧纸,一直过了很久才把所有的都烧完了。有火的时候,两个人身上还熏着一点热气,火一熄,就是刺骨的冷了。白染本来舍不得走,这时候却不能不心疼余锡裕了,说:“我们回去吧。”

余锡裕说声好,两个人闷头往回走。

回到棚子里,冷得似乎也没比河边好多少。原来炉子里攒的火时间久了也快要熄了。余锡裕点上油灯,往炉子里添了些炭,说:“先床上捂会儿去,得等火烧一会才会暖和。”一边拿着吹火筒往风门里吹火。

余锡裕弄完、洗了手,白染叫他:“你也感快上来,是我累得你受冻了,我抱着你暖暖先。”

两个人紧紧搂住,冷得还有些微微的发抖,好一会儿才缓过劲儿来,炉子里的火也渐渐旺了。白染说:“余锡裕,你能给我讲讲你的过去吗?”

余锡裕心里又是“咯!”一下,没想到白染还是要提这一茬。

他一时犹豫,白染就说:“算了,当我没说过。”

余锡裕心里更慌,好比上级给了宽大的机会,如果拒不交待,肯定没有好果子吃,于是说:“我想说,很久没有机会聊聊过去的事,不过,从什么时候开始说?”

白染说:“就从小时候行吗?我很想知道别人的成长跟我的有什么不同。”

这话余锡裕不敢尽信,不过讲就讲了:“之前也稍微提过,我是在父母单位的宿舍院里长大的。说是院,其实只有两栋楼房而已。”

白染说:“应该不是筒子楼吧?”

余锡裕说:“筒子楼是什么意思?”

白染说:“就是……你家有几间屋子?”

余锡裕说:“我是老三,还有两个哥哥,从小能记事的时候就是兄弟各自一间房,还有父母的卧房,好几间吧。”

白染说:“筒子楼就是无论如何都一间屋,厕所厨房都是公用的。”

余锡裕心平气和地说:“嗯,当时我家的条件是比较不错的。小时候总为这个沾沾自喜,长大了觉得意思也不大,再好也是父母的,想要就得按父母要求的方式活,什么都是有代价的。”

白染说:“要这么说的话,人怎么活都不舒坦。”

余锡裕说:“我觉得现在也挺舒坦了,就看你怎么想。”

白染点了一下头,神情不免有些阴郁。

余锡裕接着说:“不过当时我什么别的感觉都没有,在那个院里,我父母也算是条件最好的,还有两个哥哥护着,再加上母亲溺爱,我过得特别快乐,没遇到过任何不顺心的事。我没什么信仰,也没什么追求,不会刻意求表现,不会跟着别人打砸抢,更不会整天坐着老实读书,可标兵拉先进拉总是有我一号。但是下乡当然是想下的,男孩子嘛,一长大了,心思就很难被困在家里,出去混一混我还是很高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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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一下乡就遇到了童颜。当时一般也是把男女分开分配,我去的那一个大队全是男孩子。在一堆人里面,我看到了童颜,于是再也没有办法注意到别人。我最开始没有多想,就是觉得要跟他在一起,不想分开,一起吃一起睡。当时我觉得那是奇迹,童颜对我的感觉,就跟我自己的是一模一样,不然我们不会那么快,我对他付出一些,他就更多地回报我,我也是一样,这样下来,两个人的感情自然是越来越深,到后来,自然而然地就上了床。”

“一上了床,我们两个才明白了我们是在恋爱,就像普通的男女之间的恋爱那样。我有不少顾虑,主要是为了童颜。我就是个小混混,怎么都无所谓,可童颜是个很有抱负的人,两个男人谈恋爱,总归不大好听,对他有很大影响。他却不在意,非常坚决地告诉我,世上什么都可以失去,只有我,他不想失去。”

“我们两个想办法单独住在一起,人前装没事,偷偷摸摸。可天下就没有不透风的墙,我们的关系很快就被发现,并且第一时间通知了他的父母。我们自己倒没有察觉,他的父母悄悄赶过来,连商量都没有跟童颜商量过,直接把童颜打昏送走了。”

白染问:“然后呢?发生了什么?”

余锡裕说:“这事的可笑就在这个地方,后来什么都没发生,只不过我再也没有见过童颜。后来有人传了一点风声给我,童颜早就不在城里,他的父母带着他走了,据说搬去了省会,并且给童颜在机关里找了个前程大好的位子。”

白染说:“你没出去找他?”

余锡裕摇头,说:“这样也许对他还更好,不知道他将来想起我的时候会不会把跟我的那段过往当成笑话。”

白染说:“你这样想,怎么对得起他,跟你在一起的时候,他必然也是全心全意。”

余锡裕说:“我只求他快快乐乐的,不会一想起我就难过,当然,如果把我彻底忘了就更好了。”

白染想,童颜如果真的铁了心要跟余锡裕在一起,也不可能完全办不到,这一点余锡裕应该也能想得到,所以也就不用明讲了,说:“那你有没有彻底忘了他呢?”

余锡裕老实说:“没有,我没忘了他,不过我印象最深刻的并不是他,虽然他是我的第一个情人。”

白染觉得余锡裕必然会讲下去,就没有出声。

余锡裕说:“童颜走了之后,我很消沉。自从跟他在一起,不知不觉就跟其他人疏远了。可是没过多久,就有个男孩子跟我走得近了。当时我没什么特别的感觉,有人跟我说话我就说,有人拿东西给我,我就吃,有人跟我在一起,其实我连他的脾气长相都不太了然,只是一味地思念着童颜。突然有一天,那个男孩子在山上没人的地方抱住了我,告诉我,没有别的意思,他什么都不在乎,只想跟我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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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染觉得不可思议,说:“就这么简单就做了?”

余锡裕说:“我当时已经昏了头了,他抱住我,我莫名其妙就冲动得不得了,按着他就做了。话虽这么说,我也能看得出来他对我很有好感,而且我决定,即然已经做了,就认认真真地做情人。”

白染无话可说。余锡裕失去了童颜,自然伤心欲绝,不过因此就跟别人发生关系,也实在是很随便。

余锡裕说:“我自认为是认真,可他显然并不这样看,他总觉得我的心不在他身上,有心思,他也不说出来,只是暗自不高兴,当然,这是我后来琢磨出来的。过不了多久,他就跟我分开了,分得很顺理成章,他用心讨好村长和支书,得到了回城的名额,也跟童颜一样一去不回。”

“他走了之后,我被分配到另一个村,只不过环境变差了。我的父亲寄了信给我,说我不能玩物丧志,否则坏了他的名誉,他就再也不认我。”

“我那个时候觉得什么都无所谓,不认也就不认了,不论什么都比不上脱离家自己一个出来闯闯的自由。”

“到了新的乡里,我很快就勾搭上一个,也很快就告吹,他不喜欢离群索居被所有人视为异类的感觉。反过来想的话,他的确是对的,当时我的确不够爱他,直到失去他的时候才后悔莫及。过不了多久,我有了第四个情人。”

“他的性格跟你不大一样,跟之前的那几个也不太一样。”

白染想,这必然就是最让余锡裕心动的那一个,不想答话。果然余锡裕接着说:“他的眼神,他讲话的语气,全部都是软绵绵的,我说什么,他都当成圣旨一般,所有家务也最拿手的。这一次,我真的想忘记过去,好好来过,于是全心全意地拿出我所有的好来对他。但他比你还要内向,总不爱说话,我跟他搭话闲聊,他也总是只答一两个字。时间久了,我很困惑,拿不准他对我的感情到底有多少,不过跟他在一起,心里很舒坦,什么都不用惦记,我可以放心地把童颜给忘掉。”

“后来我才明白,他有很多情绪,比我这个大老粗多好几倍,只不过他什么都藏在心里不说出来。这一点你就不同,虽然你话不多,可心里真正想着的,都会毫无保留地说出来,对吧?”

白染点了点头。

“他性格也有倔强之处,明明什么事都顺着我,可干那事时总不肯在白天,一定要在晚上黑灯瞎火的时候,我只当他是害羞,一开始并不勉强他,但不知怎么的,有一天我偏拧上了,大白天也缠着他,他力气不如我,给我扒了衣服。我以为他一定会生气,也以为哄哄就不会有事,可当时真正吓了一跳,他身上好几处紫黑的淤痕。那样的伤痕,不可能是我弄出来的,我心里特别难受,追问他,他却死不肯说。我问他,是不是有人欺负他,他也坚决不承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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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锡裕说:“我留了心眼儿,寸步不离他身边,一点空隙也不留,果然过了一阵子,他身上的伤痕就消失了,也没再添新的。我觉得这大概是偶然的事,他不肯说,我也不再计较,渐渐地放松了警惕。就那么大意了一下,留了他一个人在地里,就出了事。”

“那天收工回来,他把灯放在很偏的角落,屋子里很暗,我一进门就感觉不对劲,醒悟过来,拉着他凑到灯下看,这一回,他的脸惨不忍睹,唇角破损,眼眶青紫。我差点气炸了,这显然是专给我看的,我守着他几天,欺负他的人恼羞成怒,就故意下重手,扯开他的衣服,身上也是满是伤。”

“他嘴闭得紧,我逼得更紧,他本来就习惯听我的,到最后终于拗不过,告诉了我那伙人是谁。我才知道,自从他跟我在一起,就有人阴阳怪气,背后说他不算,还要当着面辱骂他,讲他不像男人什么的。别人说什么他都不回嘴,不去理会,可那伙人越发过分,渐渐开始动粗,他默默忍着,也不跟我说,直到后来,伤得越来越重,才瞒不住了。”

“没有谁咽得下这口气,对吧?我后来怎么回想,都觉得,不可能忍的。那一伙人,是邻村的小混混,平时不干活,专游手好闲搞破坏的,不过我下乡一段时间,也有不少哥们儿,大家一场架打得天昏地暗,最后邻近所有青壮过来劝架,才硬劝下了。”

“聚众斗殴,不是小事,我被关了禁闭。这一回,是我父母一起赶来了。我下乡之后,就没怎么跟他们联系,这一来了,就瞒不住了。打架也就算了,喜欢男人,在普通人看来也太不像话,而且我父母又是自以为身份,地位又跟名声连在一起的,绝对不可能接受。”

“我父母倒不糊涂,一来了就直接来找我。我觉得这事一直瞒着他们也毫无意义,就照实说,我没什么古怪,只不过喜欢跟男人在一起。我都已经有两个哥哥了,父母也不是真的在乎我喜欢男人还是女人,可这事关乎声誉,我母亲苦口婆心地劝我,我父亲就坐一边听着。我也没怎么解释,也不需要解释,就说,这事大概是天生的,想改也办不到,不找个伴一起过,也不现实。我母亲连着说了一下午,水也没喝一口,最后也没讲出个所以然。”

“天快黑了,父母就离开了,说是要在村里过一夜再走。我本来没细想,可突然就觉得不对,心里乱麻麻的,越想越放心不下,一定要回去亲眼看一看他。关着我的那间屋子修得并不结实,我爬上房梁砸了屋顶逃了出去。果然不出我所料,我赶到了时候,他已经快要不行了。”

白染很奇怪,说:“难道那伙混混又去欺负他了?这么快?”

余锡裕说:“不是,他是自杀。他割破了自己的手腕,把手放在一大盆热水里面,水已经成了暗红色,他人也已经昏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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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染听得心里一寒,说:“他这是为什么?”

余锡裕说:“是我母亲弄的。我脸皮厚神经也粗,别人说什么我都不疼不痒,可他就不一样了,跟我在一起之后,就背地里受了不少气,原来他并不是那么想得开的人,有了不愉快也不说,光是一个人忍着。我扎住他的手腕,立刻送了医院。幸亏当初靠了家里的条件,下乡分配的是个大村子,离镇上很近,要是搁在黄平乡这样的穷乡僻壤,铁定救不回来了。我回来逼问母亲,是不是对他讲了难听话,母亲没有否认。当时我还有些天真,完全不能理解,那是一条人命,为什么一个平日里看起来温和慈爱的母亲,对待别人的孩子就能这么冷酷,后来我觉得,很多事情都没有什么为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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