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仰亭冷眼看着他咳得停不下来的样子,又默默喝几口茶。
等到周百湖好不容易咳停了,他也放下杯子,淡淡地说:「我困了。」
「啊,这里。」周百湖立刻起身带他来到卧室,还替他将床上的棉被摊开:「大哥,你睡这吧。」
杜仰亭一直到钻进被窝里才想到周百湖的问题。他看一眼坐在床边伺候他睡的周百湖问:「那你睡哪?」
周百湖眼巴巴地看着自己的单人床,然后指着外面:「客厅。」
「喔。」杜仰亭也只是随口问问,没有特别想要关怀他的意思(因为他现在很火大),被子一卷就背过身睡了。
周百湖眨眨眼,替他将灯关上。原本想拿一条被子退回客厅,但想了想,又觉得舍不得,于是偷偷摸摸地摸到杜仰亭床
边。
他看着杜仰亭露在被子外的半张脸,鼻子都给盖住了,于是忍不住伸手帮他把被子拉低一点,杜仰亭竟然也没反应,看
来是真的睡着了。
周百湖想了想,也对,他忘了问大哥是什么时候坐车上来的。两个多小时的车,又不晓得在楼梯那等他等了多久,肯定
很累吧。
他为自己的粗心大意感到很愧疚,最惭愧的是,他竟然一看到人就哭了。
哭什么呀他……他也知道自己太窝囊了,可是,可是眼泪就是收不住。自从杜仰亭告诉他,没想通之前不能见他之后,
他忍了大概一年,很乖巧地真的没回去找杜仰亭。
可是后来他真的忍不住了,于是考完学测那阵子,他忍不住回到大鹏村,然后远远地看着杜仰亭。
以前国中的时候,因为想着总有一天能再跟杜仰亭见面,所以思念什么的都还捱得过去,可是真正见了面之后,要限制
他以后不能再接近杜仰亭,那种感觉就像是减肥一样难受……不,比减肥还难受。
周百湖每天都很焦虑,而且越来越焦虑,那种焦虑的心情在他偷偷摸摸地看完杜仰亭之后总是稍微获得缓解,可是没多
久又痒上心来。
他想,他还要多久才能想通?而杜仰亭究竟要他想通什么?
如果一直想不通,难道他只能永远地站这么远远地看他,永远都接近不了他吗?
站得这么远看他,看杜仰亭跟身边的人说说笑笑,看着那些人就像国小的同学一样喊他大哥,周百湖就觉得胸口难受得
好像心脏有人拿火在烤似的。
因为站得这么远,所以杜仰亭的一切都与他无关。
他想起国小的时候也是这样的,杜仰亭总有一种吸引男生往他身旁聚的能力,但是那时候无论多少人叫杜仰亭大哥,坐
离他最近的永远都是自己。
但是打从他离开大鹏村开始,那个位置就不是他的了,过去还不觉得有什么,但是当「不能接近」成为他眼前的一道墙
时,这件事就像一根针,时不时向他戳一戳,不是很痛,但是扎得难受。
但是隔了这么多年,大哥又重新出现在他眼前了。周百湖才知道,眼底能映着你最喜欢的一个人,那是一件多好的事。
他不知道他之后想告诉大哥的「明白」是不是大哥想要的,他犹豫过很久,煎熬过很久,他最害怕的是他好不容易发现
的感情被大哥所厌恶,一想到会被他讨厌,让他觉得恶心,周百湖就觉得自己没这个筹码玩这场赌博。
可是他还是写了那封信,那段话,因为一时冲动。
有时候他觉得自己真的挺胆小挺可笑的,他的一时冲动竟然可以忍这么久才爆发出来。
只是他想,自己终归是有点投机取巧的。他没有告诉大哥他明白的事是什么,他是故意的。他只是想着,如果这段话能
先打破他跟大哥之间那道透明的玻璃,将大哥骗回他身边,那之后……
他很想说什么尊重大哥意愿的鬼话,可是光想着还要再分开,这段时间的煎熬就会排山倒海地朝他淹来。
他伸出手碰了碰杜仰亭的侧脸,指腹轻轻摸着他的脸颊。
今天的一切太不可思议了,对他来说像场梦。
为了怕梦醒来,所以他在卧房里睁着眼睛,守了一整个晚上。
第十七章
于是杜仰亭接近正午的时候醒来,就看到有个人顶着一双充血的红眼睛在做饭。
杜仰亭裹着薄被慢吞吞蹭到厨房前。
「你……失眠?」
周百湖立刻遮住眼睛背过身去:「没、没有啊,哭的。」
「你哭了一个晚上?」
周百湖终于顿悟对一个男人来说,这个理由比失眠还糟糕。他一情急只好说:「呃,隐形眼镜弄痛的!」
「……」杜仰亭揉揉眼睛:「我记得你上个月才在信里炫耀视力1.2的事。」
周百湖还遮着眼睛,万分羞愧:「这这这一个月来视力急速退化我也不知道怎么了。」
「又不是七老八十了,还急速退化。」杜仰亭咕哝两声往客厅走去,走啊走,突然听见奇怪的声音。
吱吱吱的声音。
他停下脚步,细细地听声音的来源,他视线慢慢扫慢慢扫,最后落到阳台边的一个黑色东西上头。
黑色东西好像注意到他的视线,「吱——!」的一声在阳台里逃窜,身上紫红色的光芒一下大放一下又抖抖抖地收起来
。
「……」
杜仰亭原本还只是没什么兴趣的随便找找,这一看眼睛就眯起来了。他将薄被扔到沙发上,然后踩着极轻的步伐往阳台
走去。
一步、两步……
「吱——!」
那黑色东西缩在角落抖抖抖,抖到没有退路的时候,突然展开翅膀,像死士一样地往室内冲。
周百湖听见那声凄厉的「吱吱」声,连忙丢下锅铲冲出来,就见那黑色东西在客厅里爆冲。他着急地朝空中挥挥手:「
香香!香香不要乱飞!」
香香感应到来自周百湖温暖的光芒跟声音,翅膀啪啪啪地收起,飞到周百湖手心里,又抖抖抖抖成一团。
「香香……?」
周百湖献宝式的伸出手:「就是它,香香是独角仙。」
杜仰亭才没看过会发出紫红色光芒的独角仙。
他眯着眼看香香颤抖着将光芒内收,而周百湖却像完全看不到他身上发出的光似的,满脸傻笑。
周百湖又说:「香香它香香的喔……」他有点不好意思:「嗯,我一直觉得他很像当初我们看见的香水虫,可惜香香不
会发光。」
不会发光?不会发光?
那他现在看到的紫红色光芒是什么?
杜仰亭用讥讽的眼神跟香香对视。赤裸裸地指责这只笨香水虫是个骗子!
「喔……这家伙跟了你多久了?」
「很多年了,国小毕业我离开大鹏村,搬回台北的屋子的时候,我突然觉得背包里好像有东西在动,然后掏出来,就看
到香香了。」周百湖看着香香,笑得一脸慈父样。
杜仰亭看他那个样子就不耐烦:「有独角仙寿命这么长的吗?」
周百湖被问到痛处,脸上一憋,摇摇头,很可怜地说:「所以大哥你不能说出去,不然香香会被抓去做研究的。啊!」
他看到时间,顺手将香香搁在沙发上,又连忙冲进厨房间菜端出客厅,然后匆匆往房间去换衣服。
「大哥,我要去学校,今天有一场分享会,我要去当接待。晚上才会回来!你记得吃饭!」
杜仰亭看他换一身衬衫西装裤出来,慌乱地坐在门口穿袜子鞋子,然后又回过头朝杜仰亭交待:「大哥,你在家可以跟
香香玩,不可以欺负香香喔。」
杜仰亭冷笑:「我不会欺负它。」
周百湖只看到他笑没看到他是冷笑,很放心地也笑出两个酒窝:「嗯,那我走了……呃,大哥,你不会跑掉吧?」
「跑去哪?」
「没有……大哥再见。」他尽量掩饰脸上的不安,揣着外套走了。
等到周百湖的脚步声在门那头消失了,杜仰亭才慢悠悠地回过身,看向那只缩在沙发角落抖抖抖的香水虫。
杜仰亭想,这算他乡遇故知吗?这句话可以这么用吗?
如果是的话,那……不就算是人生一大乐事吗?
他阴险地笑了。
香香趴在桌上,抖抖抖地接受审问。
杜仰亭一手拿着汤匙搅拌玉米浓汤,一手撑着脸,偶尔抬起眼看看桌上的虫,然后抿一口浓汤。
「我还在想,」不晓得沉默多久他突然开口:「昔日香水虫的头头迁徙到哪里了,原来是一直跟着周百湖啊。」
香香抖抖抖。
「嗯……什么时候跟的呢?该不会是他溺水的时候吧?」
「吱——」香香抖抖抖地向后跑,然后被杜仰亭伸出一只手指压住屁股。
「跑什么?喔……该不会,他溺水也是你干得好事?」
「吱——!」香香拚命摇着他那只大觭角,以表示自己的清白。
「我想也是。」杜仰亭捏着他的屁股把他抓到眼前:「怎么说,小时候我也常常找你玩,跟你讲了很多心事,结果周百
湖一来,你就拍拍屁股跟人家跑啦?还心甘情愿做了这么多年的独角仙?啊?」
香香一听见「小时候常常找你玩」这句话就抖得更厉害了。
它还记得,好多年前它居住在香水湖边,过着与世隔离好不快活的清闲日子……然后有一天,有一个好漂亮的人类小孩
来了。
于是一切就……!
香香流下悲愤的眼泪,不抖也不挣扎了,任凭杜仰亭宰割。
杜仰亭眯着眼看他许久,无趣地将他扔开。
香香在桌上打滚了几圈,看到杜仰亭起身离开,它立刻「吱——」的一声跟上去,拍着翅膀跟在他身边。
「……你跟着我做什么?」
香香急急地在他身边绕几圈,杜仰亭看他一副誓死要挡住自己的样子,突然懂了。他捏起香香的觭角,轻轻往沙发上扔
去。
「我只是要去睡觉,没有要走……作为宠物,你倒是干得很称职嘛。」
第十八章
分享会本应该在晚上七点时散场,身为接待人员,周百湖顶多再多留个半个多钟头场复就差不多了,但是因为这场分享
会邀请了其他大学的教职员来参加,正巧就给周百湖遇上了以前一直很照顾他的教授。
陆伊正看到他可乐了,得意门生啊,就拉着他东扯西扯,还要带出去在其他教授前晃一圈,让大家看看他当初最疼爱的
一个学生多么帅气挺拔,就跟老子炫耀儿子一样。
风光完之后陆伊正把他拉到一边,用手肘撞他:「你这个没良心的小子,去了敌营就忘了老导师了!」
周百湖很无辜:「没有啊教授,我最近几次回去找您您都不在啊。」
陆伊正摸摸胡须,轻咳两声:「哦,你没问我去哪了?」
周百湖知道陆伊正是故意引导他问,而且问了肯定不会有什么好事,不过看老教授一脸期待,还是不忍心辜负他。「…
…我听说您下乡去做研究。」
陆伊正满意地点头:「不错,我这阵子时常下中南部。」
「您研究什么?」
「研究传说……唉其实也不是研究,就是一点,我私人的事。」
陆伊正说完,那双周围布满皱纹的眼睛立刻直直地盯着周百湖看,笑出一口黄牙来。
周百湖被他盯得寒毛都竖起来了。
「教授?」
陆伊正突然收起笑容,大大叹一口气:「我说这次跟着我的这群学生里面,很可惜就是没有像你这样优秀的孩子啊,可
惜你去了别的学校罗,那里是前程似锦啊,可怜我这老头怎么能打扰你求学的路呢?」
周百湖很头痛。
「教授,如果有我能帮忙的地方,我当然是很乐意帮忙的。」
陆伊正哼哼两声,拍拍他的肩:「百湖,我实在很欣慰啊……来来,你怎么来的?老师我载你一程吧?」
「不用了教授,我还要场复呢。」
陆伊正瞪他一眼:「你就让我在一旁等吗?走走走,我载你。」
周百湖百般无奈地被拖走了,一路上陆伊正都没有再说过研究的事,只是跟他聊些家常的话题,关心关心他在研究所过
得怎么样,适不适应。
陆伊正一直就像是个老父亲那样地照顾他,一直到下车周百湖心底都觉得很感动,一直目送陆伊正的车子离开才转身上
楼,只是他刚一转身突然就清醒过来,急得三步作两步冲到电梯前,嫌等电梯慢干脆直接奔上楼梯。
他气喘吁吁地推开家门,客厅灯没开,一片黑暗,他一边扯松领带,一边冲到卧房,终于在看到杜仰亭安安静静躺在床
上时呼出口大气。
他靠着墙壁缓过气来,好笑地抹掉额头上的汗,抹了抹,又像是觉得更好笑一样地捂着脸,沿着墙壁缓缓蹲下。
他刚刚的大动作老早就吵醒杜仰亭了。
杜仰亭打开台灯,半坐起身来,声音带着刚睡醒的微哑:「你跑这么快做什么?」
周百湖还捂着脸,低着头蹲坐在那,就像犯了错的小孩子一样。他很老实地承认:「我……怕一回家大哥就不见了。」
杜仰亭看着将头压得老低的周百湖很久,终于叹口气,翻开棉被坐到床尾,朝周百湖招手:「包子,过来。」
周百湖抬起头看他一眼,然后慌乱的摸摸脸颊看自己有没有哭,摸到是干的才放心地起身来到杜仰亭面前。
「……笨包子,坐下,你让我抬头看你吗?」他往下一指地板。
周百湖盯着自己的床看。
「坐下。」杜仰亭依然指着地板。
「……」
周百湖认命的盘腿坐到地上,杜仰亭这才满意地笑了。
杜仰亭:「你这样比我矮,比较好说话。」
「大哥要跟我说什么?」
「就聊聊天。」
这个角度让杜仰亭微微倾身就能跟周百湖眼对眼。他看着周百湖那双从小就像戴着放大片一样,眼黑比一般人要多的眼
睛,圆圆的,总给人很诚恳很魽直的感觉。
他靠离他很近,近到能感觉到对方气息的那种距离。他的手心覆上周百湖脸颊,轻轻摸着,就像对待一件喜欢得不得了
得东西一样,非得看仔细点,摸细致点。
这样的距离让周百湖明显不自在。他一会看着旁边,一会又瞄杜仰亭近在咫尺的脸一眼,尴尬地咳两声。
「大哥……大哥想聊什么?」
「聊你这几年都做什么了。说吧。」
「这几年……都在读书,呃,我在信上说了很多,都是一些很琐碎的事情,也没什么好说的,突然要想想不太出来。」
「除了读书没做点别的?」
周百湖很苦恼地想一会,然后摇头:「没有。」
「哦,没有偷偷来看我什么的?」
周百湖一愣,顿时结结巴巴地说不出话来。他从小就不会说谎,一想说谎就会舌头打结。
杜仰亭看他被口水呛了好几下,哼两声:「笨包子。」
周百湖的脸一下烫了,他捂着嘴缓和做坏事被发现的害羞情绪,才懊恼地开口:「大哥你该不会……一直都知道?」
「嗯。」
周百湖这回遮了整张脸。
杜仰亭啧几声:「把手放下,没什么好遮的。再聊聊别的吧。」
周百湖有气无力地点头:「好。」
杜仰亭又用指腹蹭蹭他的脸颊,眯眼问:「交女朋友了吗?」
「没有。」
「哦,为什么不交?」
杜仰亭感觉到手下的肌肤一下子烫起来,觉得有趣于是多蹂躏了两下。
周百湖又咳两声,拒绝回答这个问题。
杜仰亭挑挑眉毛,装作无可奈何地点头:「好吧,包子长大了,都学会回避问题了。那我换一个问问。」
周百湖被他看得全身发毛,有些警戒地说:「大哥你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