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片影子突然遮住了月亮。
罗卿郁终于皱了皱眉头,勉强睁开了双眼:
“阿姨你好,阿姨再见!阿姨你遮住我晒月亮了。”
杨思敏淡淡的笑着,并不介意这直接的近乎粗鲁的逐客令。夜风轻轻的吹起她的短发,露出了秀丽的轮廓。
她微笑的转移了一下位置,让自己不再遮挡住照到某人身上的月光。她本人,却轻轻的罗卿郁的身边坐了下来。
“怎么不下去?”定定看着天上那轮银白色的月亮,她问,声音轻轻柔柔的。
她并没有期待任何回答。只是,出乎预料,回答很快就来了。
罗卿郁眯着眼睛看了她一会儿,终于淡淡的回答:“不高兴下去,吵得没劲。”
他这样说,却依旧是一动不动的躺着。
杨思敏微微一惊,回头看了他一会儿,终于漾出一个玩味的笑容来:“你若下去说头疼,小常只怕立刻就会领了你走的……。”
“那又何必?”罗卿郁枕着手,眼睛不睁,懒洋洋的回答:“费那个力气折腾,害人害己的……。”
“有花堪折直须折。喜欢那朵花,直接折了下来放在瓶子里供着不好吗?何必落魄到大晚上一个人吹冷风的境界……。”杨思敏依旧微微的笑着,只是词锋渐渐尖锐起来。
罗卿郁却没有丝毫的火气,他有气无力的抬眼看了眼前的女子一眼,慢吞吞的回答:“谢天谢地阿姨你不喜欢小孩子……。至于说吹冷风,等我到了阿姨的年龄一个人孤零零的吹冷风,才能说这是件落魄的事吧?”
“……”
杨思敏终于苦笑了:“我终于明白小妖这些年有多不容易了。他怎么受得了你这么多年,还能忍住不下手掐死你的?”
“还好还好,”罗卿郁客气的挥挥手:“比起我来,您和林八段那点子破事儿,只怕更让他闹心才是!”
瞬息之间,杨思敏敛了笑容,语气冷淡:“你是在怪我吗?”
终于确定对方不会很快离去,罗卿郁不胜其烦的翻身坐起。他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问眼前这个打扰了他清净的女子:“他是成年人,自己要犯蠢,我有什么立场来责怪你?”
“不过,”他歪着头看看脸色不佳的女子,突然笑了起来:“我倒是想问问,阿姨,你这么多年执着一件无聊的事情,都不会累的吗?”
“……无聊的事?”
“就是无聊的事啊!”完全无视对方几乎要变得狰狞的面孔,罗卿郁铁口直断:“为了死人折腾活人。折腾完别人,折腾自己。你们这么折腾,死去的人就能活过来吗?真无聊!”
“你知道什么?!你……。”
“我干嘛要知道什么?而且老实说,我真不觉得我有什么不知道的。”
“……是,死人是不能活过来。死人怎么跟活人争?死的人是她自己蠢,她不够强,她死了是活该对吧?她倒霉催的干嘛要死在那个男人面前,害得那个男人名声受损,简直是万死不足赎其罪是吗?”
尖利的声音,在夜空里拉出了一个恐怖的波动,凄厉的几乎不像是人世间可以存在的声音。连月色,都因此染上了血的味道。
只是,身处这愤怒中心的罗卿郁却丝毫不以为意,他很平静的回答:“这我可没说!人死了肯定是要有个说法的,不然要警察干嘛!”
“哦?”杨思敏讥诮的笑:“那你到底是想怎样?想怎么和这摊稀泥?”
“我干嘛要去和?”罗卿郁很无所谓的摊摊手:“知道是烂泥还往里跳,我很蠢吗?我还有未来几十年的大好青春要过,有妹子要把,有美食要吃,有棋要下,谁要掺和进这种无聊的事情里。把自己折腾的人不像人鬼不像鬼也就算了,还要拖着周围一堆的人陪葬。真没劲!”
“……如果死的人是夏子常,我倒要看看你还能不能这么云淡风轻。”杨思敏的声音,重又回复到清清淡淡,只是带着点恶毒的味道。她垂下眼眸,不再看眼前的人。
“唔,我会没用到看着常哥被人逼上死路也不伸出援手吗?阿姨,不要拿你们的智商标准来和我比吧!”罗卿郁揉着鼻子,轻轻的笑,带着谁都不敢直视的傲慢:“所谓报仇所谓保护,只有在对象活着的时候才有意义。你以为我会蠢到你们的地步吗?”
“那你说怎么办呢?”杨思敏微微的苦笑:“我当年太蠢,没有保护好自己无辜的妹子,所以如今我就必须要和杀人凶手和睦相处吗?好好一个小姑娘,就这么没了。而你,连让我恨都不让。罗卿郁罗卿郁,你何其残忍……。”
罗小猪很无趣的瞄了她一眼:“你要恨的话,随便啊!其实你只要别老拖着别人,你爱拿你的人生给死人当祭品,我是一点意见都不会有的。”
“说来说去,你也只心疼小妖一个。真是一个凉薄的孩子。”
“我从来就不是圣母好吧?”罗小猪叉开着腿,坐在月光下,一副惫懒的模样:“我和阿姨你很熟吗?干嘛要心疼你?再说,心疼你的人,阿姨你又不稀罕。我何必再去找死。”
杨思敏忍不住笑了起来,揉了揉他的头发:“人小鬼大,你又知道什么了?”
罗卿郁一哆嗦,爬远两步:“阿姨不好意思,我不是常哥。”我对老女人没兴趣。
哭笑不得,杨思敏只能摇摇头站起来:“算了,搞不过你。地方让给你吧!”
“唔,谢谢阿姨!”罗卿郁挠挠头,看对方退让的这么干脆,到底还是有点不好意思。想了想,还是问了问:“除了出气报仇之外,阿姨难道就没有想去的地方想做的事情想吃的东西吗?”
正准备离去的杨思敏愣了愣,歪着头思索良久,终于苦笑起来:“这么多年来,你是第一个这么问我的人。真的,你不问,我自己恐怕都会想不起来了。我记得,那年我们去扬州下棋。那里的汤包,很美味……。”
她努力的回忆着,很久很久。
脸上的神情渐渐温柔起来:“那时候,易……他说,等到不那么忙的时候,一定要陪我在扬州住一个月,天天吃,一直吃到腻烦为止……。”
“那,本着良心,给阿姨个建议吧!”月光下的罗小猪摇头晃脑的,说不出的可爱:“反正报仇这件事,你十年也都等了,不在乎再多等一个月吧?去吃包子吧!立刻!马上!”
“可是……。”
“林八段就在中国棋院不会跑,包子店在如今可是随时都可能倒闭哟!”
“……”
“有想吃的想玩的,想去就赶紧去。谁知道明天会不会涨价,味道会不会变差。把这些全部都搞定,内心了无遗憾了再来报仇,不好吗?”
“……那可要很多年呢,搞不好比十年还长呢!”
“一个十年能等,几个十年为啥就不能等?边吃边玩的等,时间过的很快的!”
“然后万一那个男人等不了了挂了,时间就替我报仇了对吧?”杨思敏终于忍不住大笑起来:“小猪,你真是一个聪明的好孩子。要是能早点遇上你就好了……。”
“别,多早遇上,我也不会对阿姨你有意思的!”
“你这孩子!”杨思敏笑着摇头。
她默默出神半晌,最终,好像是下了什么艰难的决定,慢吞吞的开口:“这一场棋下完,阿姨就去吃包子去。你一句好话都没有吗?”
“唔,你家陈九段你打算怎么处理?良心提醒,安全第一!”
“他?”杨思敏笑着摇摇头:“他不会对我怎么样的。我们两个绑在一起互相折磨这么多年,其实我也有点倦了。我连老林都可以不管的话,又何必针对他呢?”
“你不是一直特别针对他吗?”
“……世上还有什么事情你不知道吗?”
“还是有不少的,不过你们这摊破事不在其中。”
“……是啊是啊!也许比起老林,我更没法原谅的是他吧?”
“因为有爱啊~~~~~~~”这是罗卿郁不怎么正经的慨叹。
“……”杨思敏,却没有否认。
她只是一径沉默着。
最终,她挥了挥手,大踏步的离去了:“小弟弟,今晚阿姨聊的很开心。你什么时候改了主意,随时可以来找阿姨哟!”
她大笑着,慢慢走远。
她的背后,罗卿郁慢慢的再度躺平:“不要把我的审美,降低到常哥的水准。”他喃喃,然后,突然又一笑:“好好的小姑娘?哪里有抢姐姐男朋友的好好的小姑娘。阿姨,你这么聪明的人到底是装糊涂还是真糊涂呢?”
第29章:边界
终于独占了一片广大天地的罗卿郁,却突然睡不着了。他频繁的更改着姿势,却无论如何都觉得不够称心快意。下意识就想喊一声“常哥”,张张嘴,又忍不住自嘲的笑了起来。
习惯,真是一件可怕的事情。
耳鬓厮磨十数个岁月之后,已经渗透到了血肉的最深处。即使削骨剔肉,也再无法拔除。
只是,这个习惯还能保留多久呢?
他不太确定。
看着屋檐下互相搀扶着渐行渐远的两个人,别离的倒计时,开始轰然在脑海里作响。
再不改掉依赖的毛病可不行啊!罗卿郁这样想。
注定要失去的,一开始就要装作不曾拥有,注定要被抛弃,一开始就不要沉溺。
在被抛弃之前,首先抛弃别人。
这样,比较不容易难堪,也比较有面子。
更重要的,这样,没有谁会为难。
罗卿郁,永远不要夏子常为难。
唔,好文艺腔的告白。他被自己恶心得起了一身鸡皮疙瘩,于是扑上去和脑海里刚刚浮现的文字进行搏斗。
真恶心!划掉划掉!
好一阵子脑海中的毁尸灭迹行动之后,他终于把思想又拉回到了刚刚被打断的地方——
总之就是,考虑到常哥嫁人的时间渐渐逼近,近得罗小猪几乎一闭上眼睛就能听见那冷酷的“滴答滴答”声,懒惰的他终于决定勤快一次,打扫一下名为习惯的那间房间,把很快就会过期的一些东西丢出门去。
只是,这些个毛病的发端,到底是什么时候呢?
为了斩草除根,他慢慢的思索着,在记忆的迷宫里缓慢的寻根觅源。
是那个段位赛失败的夜晚吗?
夏子常背着胖胖的自己,在密密麻麻的树丛里慢慢的走。那个时候的温暖,从他的背上传给了小小的自己。暖和得好像,连心也柔软了起来。于是,自己第一次开口叫了他哥哥。
是这个时候吗?
不,好像不是。要在这之前。
那么,就是那个攒下零花钱给自己买零食的日子呢?
一向节约的夏子常忍痛摔破了自己的小猪存钱罐,跑到小卖铺去,买了罗卿郁想吃的泡芙。然后喜滋滋的捧了来,看着罗卿郁一口一口的吃下去,满脸的心满意足。那个笑脸,幸福的好像拥有了整个世界,于是自己第一次觉得,世界上最十恶不赦的罪行,就是让眼前这个人伤心。
是这个时候吗?
不,好像也不是。还要在那前面。
于是,就是那个寒冷的动天,替他打架的日子吧?
明明是三好学生的夏子常,为了保护被一众儿童欺负的罗卿郁挺身而出,和那群不良少年大打出手——好吧,是被人大打出手,最后鼻血流的止都止不住,却还要强撑着笑脸问:“罗卿郁,你有没有事?”当时的自己就觉得,天下怎么会有这么傻的人?只是,内心的暗暗窃喜,却瞒不了任何的人。
那么,应该是这个时候吧?
……好像也不像是。
罗卿郁挠挠头发,有些烦恼。
一些片段从脑海里飞快的划过,每一个片段都有着一个温暖的记忆。依赖,就这样一点点的加深。然而,他却始终找不到最初的源头。
在一次又一次的逆向回流中,有一个场景终于越来越清晰越来越鲜明。
最终,“扑通”一下,跳到了罗卿郁的面前。
那是一个寒冷的冬日。阳光特别的好。
还算青年人的姚景程,抱着一个胖胖的自己走进了一间四合院里。
院子里,有个漂亮的孩子对着他笑。
笑得好像整个世界的花都在眼前开放,漂亮的几乎让人转不过眼去……。
……
……
……
罗卿郁终于忍不住笑了起来:
“原来,我在那么早以前就喜欢你了呀!”
他嘟嘟囔囔着:“常哥,你占大便宜了哟……。”
好一阵子,静静的房顶上,只有他低低的笑声回荡。
喜欢和喜欢之间,有什么区别呢?
月光下的罗卿郁茫茫然的想着,有些无解。
然而,他的确知道,他的喜欢和李秀哉的喜欢之间,是有着绝大区别的。
所以,他只能躺在这里,看着夏子常远去。
连抱怨,都没有立场发一句。
对于现状,罗卿郁有着一定程度的不满。所以,他放纵自己的思想向一些奇怪的方向,伸展开来。
他想起了林振玄和姚景程,杨思敏和陈易江,甚至想起了楚衡和季平岚以及早已故去的凌清云。来来往往,翻翻覆覆的一出出悲欢离合。
看在自己这旁观者眼里,除了吃惊,就是好笑——
人的心,真是世间最奇妙的物事。
这一刻的海誓山盟,转头就可能是萍水路人。
上一刻深情款款是真心真意,这一刻的漠然无觉也是全心全意。
无所谓谁负了谁,无所谓挽回,无所谓责任。
不爱,就是不爱。
说到底,喜欢一个人,也只是自己的事。与被喜欢的人,无关。
苦苦纠结着你曾经多么爱我,你说过要陪我到天荒地老,斤斤计较于为了你,我做出的付出,是最无聊且无用的事情。
心,变了就是变了。
可是,这样说起来的话,罗卿郁和夏子常,似乎也未能有幸例外那!
月光下的罗卿郁,牙疼一样的咧咧嘴,严肃认真的诊断着自己的过往。
他很仔细的回忆起两个人一起走过那些的路,一起经历的那些欢喜,一起流过的那么多的眼泪……。
那些,是罗卿郁小小的,寂寞的人生中所能有的最大甘美。
夏子常,就好像是世界上的另一个罗卿郁。
罗卿郁在想什么,不必出口,一个眼神,就可以和夏子常相视而笑,灵犀相通。
他们可以讨论棋谱,可以毒舌老师,可以分享八卦,可以品尝美食。
和夏子常在一起的时时刻刻,都会有更大的惊喜。
惊喜于,世界上会有一个人这样的了解自己。就好像,他再也不是独自一个儿,孤零零的站在无人的旷野里。
和夏子常在一起的分分秒秒,都觉得温馨。
就好像,被熨斗熨过,每一个毛孔,都透出慵懒的欢欣。
他们追赶、扶持、嬉戏。
他们用他们自己,构建了一个独立的体系,一个完全没有外人的秘密花园。
罗卿郁很清楚的知道,这样的喜欢,完全无关于情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