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立浚倒抽了一口冷气,一把搬过小胖子的肩膀,盯着他的眼睛看:“叔叔,他是被……。”
曾弦翔的眼睛却一片平和,看不出任何波澜:“是啊,是被人谋杀的。天晚了,他不肯在县里住旅馆,又舍不得出车费,就想走回来。结果,第二天,被人发现……。”
“什么人干的?”
“不知道。警察一直没找到凶手,说是可能是路过的乞丐什么的。”曾弦翔笑了起来,用手捂着眼睛:“怎么可能有那么巧的乞丐?零下四十度的晚上,九点以后,在野地里晃悠,还带着刀……。”
“你别笑了!”王立浚轻轻的说。
然而,曾弦翔却还是神经质一样的边说边笑了下去,好像停不下来:“他一连几年,每年都是快开春的时候从城里带了好多钱回来。供得起他那个不争气的儿子学些贵的要死的课程。这事儿,在当地根本就不是秘密。有心的人,随便一打听就能知道……。”
“我说你别说了!”王立浚突然火大,把小胖子的脸牢牢压在自己的怀里:“装能干不是这么个装法!想哭就哭出来好了,我和小猪不笑话你!”
曾弦翔没有挣扎,也没有反驳。他异常柔顺的趴在自己师兄的怀里。
王立浚的胸前,很快湿了一大片。
“……警察匆匆来看了一眼,做了个记录就走了。”
“嗯。”
“我天天去派出所门口问结果,没有人理我!”
“嗯。”
“最后,我和他们其中几个吵起来了,被打了一顿。里边有个大叔可怜我,带我去上药。他告诉我,这案子根本就没立案。我天天来闹,也没用。没破的案子,一般不立案,免得影响他们所的破案率。很好笑吧?”
“你已经尽力了,别太难为自己。”
“我尽了什么力?”曾弦翔突然激动起来,在王立浚的怀里挣扎着想抬起头来:“我要是当初不被道场开除,也就不用花那么多钱去请私人的教师。不,我要是当初没去学棋……。”
王立浚并没有阻止他的滔滔不绝,他只是下意识的不停的轻轻的拍着怀里少年的背。
渐渐的,激动的少年终于安静下来。
王立浚于是开口,声音是少见的沉稳:“我不知道,小曾当初如果不学棋,结果会不会比现在好。因为,说如果当时怎样怎样,是最没意思的假设。现在既然事已至此,那我还是想说一句。我觉得,我很感激叔叔让小曾学棋。不然,我可能就不会认识小曾吧?”
三个人,一起沉默了。
耳边,是呼呼的风声。
眼前,是吡剥的火。
兄弟三个人,紧紧挤成一团。在这寒凉的初秋夜里,以彼此的体温取暖。
好像这样,他们就可以击溃这无尽的黑暗。
良久,罗卿郁揉揉鼻子笑了起来:“你是该感谢叔叔。小曾不来,你打架打输了都没人给你上药去!”
三个人一起笑了起来。
开始的时候,还有刻意的成分。
渐渐的,笑声越来越大。
最终,三个人肆无忌惮的笑成了一团。
“你好几年没回去了吧?”重新开始野餐大业,罗卿郁一边啃着玉米,一边嘴里含含糊糊的问:“你不想你妈你姐姐你妹妹啊?也不至于怕那群人怕成这个样子嘛!”
“切!有姚老师在,我还真不怕他们绑人!”曾弦翔一样吃相狼狈的回答。
王立浚笑嘻嘻的问:“真的?”
曾弦翔脸红了红,最终还是很勉强的回答:“好吧,还是有点担心啦!但是,那个不是主要的。关键是,那车票太贵啦!我妈现在住在姐姐家,我把钱寄给她,她想吃什么吃什么,或者直接给姐姐姐夫也行,省得寄人篱下看人脸色。这不比我自己回家凑热闹好?”
“也是,”罗卿郁若有所思的点点头:“反正你也不喜欢黑龙江那渣地方……。”
“你老家才渣呢!”小曾有些不高兴撅着嘴:“黑龙江是很好的地方!虽然发生过好多不好的事情,但是黑龙江真是个好地方!”
“怎么个好法?给哥说说听听,真好的话,我就和姚老师说说,放我过去呗!”
曾弦翔嘿嘿的笑着:“别的不说,光说吃的吧!血肠啦!韭菜虾皮馅的饺子啦!卤水点的豆腐啦!还有还有,蛋饺炖大白菜,再配上冻豆腐……。”
说着说着,口水都忍不住要流了下来。
家乡,就是这样一个存在。当你还在那里的时候,总会觉得这里不好那里不好。然而,一旦离开,类似于乡愁的情绪,便在不知不觉里,以各式各样不同的形势,悄悄的萦绕在了心头。
罗卿郁看着说的眉飞色舞的师弟,一时有些出神。
等他再集中精力听的时候,曾弦翔的黑龙江攻略已经从食物篇进行到了旅游篇。
“铺在哈尔滨中央大街上的方块石头,全是一摸一样大小的花岗岩。据说一块就值一银元那!”
“那么值钱,小曾你怎么没撬几块去卖啊?”
“你去死啊!我敢撬那个?活的不耐烦了吗?算了算了,还是说正经事吧!我和你说,中央大街上有好多俄国风格的餐馆。我都没去过,你要是去的话,可以去试试看。不过,那个列巴你就别试了。那东西,真是不对胃口啊。和常哥烤的面包,那就没法比……。”
随着少年的绘声绘色,神秘而寒冷的东北城市就这样栩栩如生的出现在三个人面前。
冰雕,雾挂,雪橇,索菲亚教堂广场前飞舞的白鸽……。
罗卿郁觉得,自己似乎看见了那一米厚的积雪。脚踩着,嘎吱嘎吱作响。月亮照在上面,亮的像银子一样。凛冽的风从耳边刮过,带来某种痛快的的感觉。寒气透过羽绒服侵袭而来,每个关节都有着微微的凉意……。
听起来,不错嘛!
罗卿郁在心里琢磨,反正要去一个地方的话,青海和黑龙江,差别也不大吧?要不,和姚老师商量一下?
遥远的陌生的东北,似乎很值得去玩一玩的。
而且,自己去的话,也许可以顺便和当年欺负小曾的那些家伙玩玩?
王立浚心里,也许在打着同样的主意?
在曾弦翔的绘声绘色里,剩下的两个人,不约而同的沉默了。眼睛里闪烁着的,是类似神往的光彩。
带着这样的思绪,三个人一路默默无语的回到了四合院。
客厅里,姚景程长袖善舞,太极打的正高兴。
夏子常一副想笑不敢笑的摸样。
见他们回来了,谢总如遇救星,忙忙的想要迎上来。夏子常皱皱眉头,挡在他前面,冲着小曾笑笑:“累了吧?回屋休息去,别打搅姚老师招待客人。”
曾弦翔没有说话,身边的王立浚和罗卿郁已经忙忙的冲向姚景程:“姚老师……。”
曾弦翔突然笑了,他仰着头,看着自己的师兄大声的说:“常哥,我决定了,我要去黑龙江队!”
“诶?”
“小曾?”
“小曾你?不要勉强自己啊!”
“一点都不勉强。”曾弦翔昂起头来。这一刻,他显得无比自信:“不过过去曾经面临怎么样的困境,现在的我,有绝对的信心可以应付。而且,就算是为了给自己一个交代,我也必须去!”
直面过去的种种惨淡,在正面击溃他。
这是曾弦翔,给自己提出的最新挑战。不同于打谱或者对局,他这一次需要面对的对手,是过去那个懦弱的自己。
他选择,迎上去。
姚景程在最初的震惊过后,微微的笑了:“小曾,想好了?”
曾弦翔重重的点点头。然后,他大步的走到那位谢总的面前,冷冷的看着他:“你可以走了!不过,我希望你明白,我去,只是因为我想去,和你手里那份废纸,没什么关系!所以,你也别想指挥我做棋以外的任何事情!”
看着对方再次涨红的脸,他凉薄的笑:“我已经二十岁了,再不是十四岁。谢总,虽然很感谢你在最困难的时候的支持,但是这一次,我只怕是不会受你摆布的。这一点,你最好心里有数才好!”
第5章:暗箭
发布会现场
坐在台上的主位,冷冷的看着底下一片闪烁的镁光灯。
这是应氏杯结束后的韩国方面的记者招待会。说白了,叫做讨伐大会更妥当吧?李诚熏在内心凉薄的笑着。
赢得太多,所以赢棋没什么稀罕。
反倒是,一向目中无人的小子输了棋,才真是大快人心呢!不趁这个机会教训教训,出出心中的恶气可就太傻了。
坐在下面的这许多人,这样想的,恐怕不在少数。
不,更恶毒一点的想的话,也许坐在台上的,棋手、供应商、棋院的官员,这样想的只怕也不能算是绝无仅有吧?
心里存了这样的念头,脸上的冷笑也就越发扎眼了。更何况,他根本就没打算掩饰。
一个人对抗一座城。
蔑视vs愤怒+幸灾乐祸
剑拔弩张!
空气中弥漫着火药的气氛,只要一个小小的火花,就可以点燃。
坐在边缘地带的李秀哉看了一眼坐在主席的后辈,脸色不变,眼中却划过一丝忧虑。
转过头,看向自己的老师,朴立恒抚着花白的头发,一阵苦笑。
清清嗓子,被称为老不修万金油的朴立恒试图做些什么,打破这尴尬的沉默。
然而,他慢了一步。
一个尖锐的男声,抢在他之前,抛出了他的问题。
“请问李诚熏九段,对这次的比赛结果,有什么样的评价呢?”
原本正常的问题,配上尖刻的嗓音和怎么听也不会听错的恶意——火花,跳了出来。
然后,非常精准的点燃了名为“李诚熏”的火药桶。
接下来的记者发布会,几乎沦为了极其难看的话语肉搏战。
刻薄、挖苦、人身攻击、污言秽语冒着火花,在空气中“嗖嗖”的飞来飞去。
双方之间,有来有往。李诚熏以一敌多,居然也完全不落下乘。
他冷笑着,形状漂亮的嘴唇精准的吐出刻薄而恶毒的言辞,极其精准的打击着自己的对手。
在这一刻,李秀哉是目瞪口呆了。
即使是在最荒诞的梦境中,也不曾出现过这样匪夷所思的场面。
所以,在最初的五分钟,他完完全全的被吓住了。
然后,在这五分钟里,战斗升级了。
声嘶力竭的怒骂之外,言语的恶毒程度渐渐上升。突破一个阈值之后,多余的情绪已经完全没有办法只用话语表达……。
于是,现场飞出了第一只鞋。
“嘭”的一声,以及伴随而来的惨叫声,让李秀哉的神志又回到了事故现场。
看看台上冰冷愤怒的青年,看看台下脸红脖子粗的记者,再看看台上各怀心思的棋手官员。
李秀哉,在第一时刻,把头扭到一边,偷偷的笑了。
实在是,太滑稽的一场荒诞戏。
耳边传来了不大不小一声咳嗽,秀哉竭力忍住了自己的笑容,扭头。
不出所料,入眼的是老师几乎愠怒的面孔。在内心吐吐舌头做个鬼脸,他于是也咳嗽一声,竭力让自己也平静下来,对这一不成体统的事件表示一下愤慨。
只是,上翘的嘴角却始终也拉不下去。
朴立恒瞪了他半晌,最终还是无奈而挫败的扭头看向台下。
丑态毕露
只有这四个字可以形容。
朴立恒冷冷的想。
这些人,就是这些连像样的对局都下不出的人,掌握着话语的权力。
越是什么都不懂,越喜欢指手画脚!
难道是为了掩饰智商的低下?朴立恒有些恶毒的想着。
蒙着眼睛,一味的自高自大。躺在围棋最强国的宝座上沾沾自喜,却丝毫不懂去尊重这一荣誉的创造者们。
也许,在很多人心目中,自己才是这一荣誉的创造者。而棋手,不过是他们手中的傀儡。
下棋的人不重要,宣传围棋,让更多的人为棋哭为棋笑的人才重要!
很早以前,朴立恒就听过这种在新闻界广泛流传的低语。
何等的骄傲自大!
也就是这些人,他们听不见邻国追赶的脚步声。
中国的围甲正在如火如荼,日本正在积极将棋文化渗透到生活的方方面面。
只有韩国,还在上演这一一出丑陋的兔死狗烹!
丑陋到了连自己的棋手看见,都只想发笑!
怀着这样的怒气,朴立恒掀翻了面前的桌子,并且成功的制止了事件的再次升级。
“今天,”他冷冷的开口,目光森然如刀剑,慢慢的看着在场每一个人的脸:“今天,是韩国围棋的耻辱日。”
“我恳求在场的诸位,为自己,为韩国的围棋,保留一点体面和尊严。”
他的声音渐渐低沉下去:“我们,不是政客,也不是商人。我们只是一些下棋的棋手,一些做着和围棋相关事业的人士。难道,我们就拿今天这样的现场,向全国想要学棋的孩子说,看啊,看,这些就是学棋的人,这些就是探索棋道的人,就是推动围棋事业发展的人?”
第一次,这位一手打造了一个帝国的围棋皇帝显示出了萧然的老态。
他带着一种萧索的态度,缓缓低下了他花白的头发:“我恳求在场的各位,请不要让今天的现场以任何的形式出现在媒体上。就算是为我们自己,保留一点点尊严吧!”
所有的人都沉默了。
坐在朴立恒身边的李秀哉,倏然一惊——
一滴水迹骤然滴落,落在地毯上,很快就看不见了。
他心中一紧,几乎立刻就要站起来拍案。然而,他的老师的手,紧紧按在他肩膀上,让他动弹不得。
一片尴尬的沉默声中,发布会结束了。
“对不起。”偷偷瞄着朴立恒脸上的表情,李诚熏有些局促不安的低头致歉:“今天,给老师添麻烦了。”
朴立恒定定的看着他不说话,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
空气,于是凝滞了。
屋子里的三个人,如同被时光女神吹了一口气,全部石化成了雕像。
“老师……”秀哉低头,向自己的老师行礼。
朴立恒看着他,再看看一直倔强的低着头维持着行礼姿势的李诚熏,终于挫败的长长叹了口气。
“诚熏,你可以对我低头,向我道歉,为什么就不能对媒体的朋友多一些容忍呢?”他最终只能这样苦恼的发问。
“他们,不是朋友!”李诚熏抬头,眼睛里,是桀骜的光:“不过是一群吃腐肉的秃鹫!”
“然而……。”
“如果他们学会对衣食父母客气一点,我不介意应付一下。然而这样一边啃着你的血肉,一边抱怨口味不好的生物,抱歉,我没有心情应付!”
“……”
“……”
长久的沉默里,李诚熏惴惴不安的抬头。对面的朴立恒依然没有什么表情,再看旁边的李秀哉,对方微微的皱眉,急不可见的冲他微微摇头。
他于是垂头丧气的低下头,手指抠着桌子下面的木屑,撅着嘴。
也许再过几分钟,他就会心不甘情不愿的道歉。
并非是觉得自己不对,只是,他不忍心让这个他一心尊重的老人伤心难过。
然而,在那之前,朴立恒长长的叹了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