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秃鹫吗?”他喃喃自语:“其实也没有说错。”
他淡淡的看着眼前的年轻人,他正在最好的年华,肆无忌惮、桀骜不驯,一如夏日正午的眼光,刺目的几乎让他想要流泪。
天才,他这样想。
为了这样的年轻人,他也许愿意耐下性子,向他讲讲这个世界的潜规则。
虽然,如同秀哉一样,只怕这个年轻人也是一个完全不理会规则之人。
如果这样……。
如果这样,他苦笑一下,说不得,他也只得站在对方的背后,替他打扫这一地的狼藉吧!
只是,该说的话,还是要说的。
所以,他轻轻的叹了一口气:“诚熏,即使媒体的朋友,是食腐的秃鹫。然而,某种程度上说,我们,和他们,其实是共生关系。”
看着年轻人激愤的面孔,他微笑了一下继续了下去:“正是他们的宣传,才让更多的人认识了棋,让更多的人走入了棋道的世界。现在,你想看十年内的任何一张谱,想看正在进行的任何一场比赛,都是非常容易的事情。韩国、日本、中国,乃至亚洲整个世界,我们可以和更多的人交流,让更多的人领悟到这一比赛的精深和快乐。所有这些,只靠我们这些埋头于黑白世界的人,是不够的。”
“黑白的世界和现实的世界,我们需要一个桥梁,让我们不至于脱离了这个现实的世界。而他们,正是这样桥梁一样的存在。所以,尽可能的,请尊重他们吧,诚熏!”
“并不是每个人都值得尊重,就好像并不是每道桥都有存在必要。”
“然而,我们无法一一分辨。所以,最好的办法,就是在各自的领域里,对对方保持着尊重。”
“……我并没有感受到尊重,只感受到了侮辱。”
“……”
“……”
“仅就今天来说的话,没错!”
李诚熏欣喜的抬头:“所以?”
“所以,你还是错了诚熏!”朴立恒带着一点点纵容的微笑,眼神苍凉的看着眼前的大孩子,似乎已经看到了即将到来的暴风骤雨:“他们,是掌握着话语权的人啊,傻孩子!得罪了探马,当你在上位的时候,也许可以随心所欲。然而,一旦有一个疏忽,暗藏的冷箭,就会从四面八方射过来……。”
“我会怕他们吗?”带着一点点的冷笑,李诚熏很诚恳的抬头:“但是,还是谢谢老师!”
第6章:强手
冷箭很快射了出来。
快得让朴立恒这样的老油条也被打了个措手不及。
一时之间,他只能错愕的看着。
看着韩国最大的报纸,《朝鲜日报》体育版的头条,以加红加粗的大标题贴出了措辞严厉的大字报——“untouched?我们还要容忍李诚熏凌驾于常理之上到何时?”
“请不要误解,我个人对李诚熏九段本人,没有任何的恶感。相仿,我比任何人都更喜欢他暴风骤雨一样的棋风。”
文章这样说,做足了一副谦谦君子的摸样。
随即,这位对李诚熏颇有好感的主笔大人,立即以痛心疾首的口气,开始了他的口诛笔伐。
胜负的世界,实力就是一切吗?
棋手就不需要遵从道德的约束吗?
因为李诚熏九段是天才,不能用过去的观念和成规来裁量。所以无论任何时候,我们都不能指出他的不足,否则就是打压后辈。我们必须纵容他的狂狷、纵容他的无理、纵容他的傲慢……。
只是,真的是这样吗?
难道不是正是因为这样的纵容,才导致了我们的第一人有了第一人的实力却没有第一人的品格吗?
我们活在第一人不幸的时代本身很悲哀,或者我们这个拥有在道德上完全不值得称颂的第一人的时代很悲哀……。
这篇妙文在第一时间通过网络传到了海的对岸,某三个八卦男的手里。
“不遵从道德的约束……。”
“道德上完全不值得称颂的第一人……。”
欲言又止的曾弦翔和王立浚交换了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然后看向自家老大:“这措辞,看着不对啊?该不会是,杀人越货了……吧?”
虽然说,此人一向让人想扁,但是,这种事情……。
罗卿郁摇摇头,深思熟虑:“至少也是下完棋往别人脸上吐唾沫吧?”
“那最多是粗鲁不讲礼貌,”王立浚不以为然:“和道德扯得上什么关系?我看啊,搞不好这小子那啥了人家有妇之夫,还拍了艳照啥的。”
罗卿郁曾弦翔颇以为然。
三个人于是兴冲冲的翻过第一页打印纸,去在第二页上寻找具体罪状。
让三人很失望的是,第二页还是没有具体指出李诚熏究竟犯了什么事儿。
在第二页里,主笔大人苦口婆心欲拒还迎的表达了自己的不得已:
如果披露李诚熏九段的不当举止,则不仅棋手,整个围棋界本身也会因此而蒙羞。
尤其是,学棋的孩子们,他们的家长会怎样看待这些事实?
而轻妄曝光韩国围棋第一人的意识水准,势必让韩国围棋界在国际上丢脸。
良心上,背着这样的十字架,在辗转反侧的挣扎中,伟大的主编大人终于决定了牺牲小我成全大我,要做这只出头的鸟儿,不惧怕任何的指责。
因为“我分明觉得今天我们所经历的这场纷争不是一时的突发事件,而是胜负至上主义派生的突然变异。如果我们拒绝从这个起点上反思,围棋界的未来只会黯淡。”
而且为了将来的棋界不要再出现第二、第三个李诚熏,也为了李诚熏九段未来日子里内在的成熟,尤其为了韩国围棋界的发展,与其低卑地选择沉默,或者借此机会做拥护状博得“欢心”,主编大人毅然选择了良心……。
“我靠!”听着曾弦翔磕磕绊绊的翻译,王立浚终于受不了的跳了起来:“这厮真tmd的啰嗦!唐僧他二叔啊?祥林嫂啊?”
曾弦翔深有同感的点点头,过了一样会儿颇为忧心忡忡的开口:“这越发说明他犯的麻烦大了啊!罗师兄,怎么办啊?”
“凉拌!”罗卿郁翻翻白眼:“关你什么事儿啊?要你在这里杞人忧天?”
“可是……。”
“少废话!你先别忙着翻译了,先看看后面的,看那傻缺到底搞了什么幺蛾子吧!”
“哦!”曾弦翔揉揉鼻子,低头开始快速的翻阅自己手中的打印稿。
就见他越发越快,脸色越翻越古怪。到了最后,简直是像是在洗牌一样,“哗哗哗”的往后翻。
王立浚在一边看着,心越提越高:该不会真的是做了什么十恶不赦的事情吧?好歹是百年难遇的对手啊,真这样可就太可惜了……。
“不参加棋院举办的联赛开幕式。”
罗卿郁把正在喝的果汁一口喷了出来:“就这?”
他目瞪口呆,第一次感觉到了自己完全无法理解的思维。
“闭幕式迟到。”
“……。”
“赛后拒绝给棋迷签字。”
“……还有吗?”
“拒绝将棋谱的知识产权交给棋院,比赛结束后拒绝在棋盘上签名,拒绝合影,不参加赛前赛后的采访,拒绝向赞助商鞠躬致谢,绝食不好好吃饭……。”
“不是吧?!”王立浚终于崩溃,他开始满地乱滚:“人家不签字不应酬不吃饭就是不讲道德了啊?韩国的道德到底是什么人给制定的啊?我怎么听起来比孔老夫子还要麻烦啊啊啊啊~~~~~”
“原以为能看一场《刺杀希特勒》,”罗卿郁终于回过神来,他叹了口气,慢悠悠的评价着:“谁知道搞到最后是一场《祝福》,又名《祥林嫂》。”
“我觉得这位主笔记性真好。”曾弦翔不无钦佩:“多么鸡毛蒜皮的事情都能记着,还能拔高到这么高的高度义正词严的写出来。他得多么爱李诚熏九段啊?”
王立浚深表赞同:“谁说不是呢?我就说啦,有一种热爱叫做敌对嘛!看得太久了,就爱上了。这得多么别扭的受属性啊?”
他挠挠头,又非常不解的问:“别的也就算了,怎么人家不吃饭,也变成不讲道德了嘞?”
“哦,那个啊,”曾弦翔翻翻资料,给出了确定的回答:“因为他当时是在启蒙老师的道场里,大家都在吃一样的东西。只有他说吃不下,以绝食的手段威胁老师给自己开了小灶……。”
……
……
……
“好吧!”王立浚非常忧郁的说:“我第一次觉得,咱们国家的媒体从业人员,其实为人还是温柔和善的。”
曾弦翔和罗卿郁表示了深刻的赞同。随即,经过深刻的学习讨论,三人一致认为,发生在海的那一边的这一严重事件,非常有必要跟踪关注。
于是,在琐事做完围甲正式开赛前的这段无聊日子里,八卦三人组终于给自己找到了消遣来源。= =
他们兴致勃勃的关注着,对于对方的这一手棋,一向以无理手出名的李诚熏九段会怎样应对。
出乎所有人的预料,在李诚熏九段对此作出任何反应之前,李秀哉九段下出了强手中的强手!
他退出了报社赞助的所有比赛,拒绝了《朝鲜日报》的所有采访,要求对方从网站上撤掉他一直以来所有的撰稿。
更有甚者,他经过律师向报社方面发出了声明,拒绝报社从此以后刊登他的任何棋谱。
尽管所有的举动都是低调而沉默的进行着,并没有刻意向外宣传。然而,这一举动造成的影响,不啻于九级地震!
在过去漫长的近十年里,李秀哉几乎在每一场棋战之后,都会应报社之约免费提供自战解说以及一些别的对局的解说手稿。
仅仅只是把这些从网站上撤除,就是一项巨大的劳动。
更遑论,报社曾经把这些结集出版,获益不菲。认真来说,这样的行为已经构成了侵权。
李秀哉虽然现在还没有想起来要追究,然而一旦追究起来的话,报社没有半分的立场。
更可怕的是,今后所有的比赛,报纸上将会永远欠缺他的棋谱。
他的实力固然不如当年,但仍然是超一流的高手。如果进入决赛,难道决赛的棋谱开天窗?
这样可怕的前景,只要稍微想一想,就会让主编大人在三九天汗出如浆。
而所有这一切,还仅仅只是考虑李秀哉个人的影响的情况下。
让李秀哉出手打抱不平的那位,可是韩国现任的第一人。
那一位的脾气,更是差到惨绝人寰。
等到他为自己出手的时候,那就是完全不敢想象的一种境况。
而根据可靠的风声,作为李秀哉老师的朴立恒先生,曾经的围棋皇帝,对他的做法十分赞赏,很有效法之意。
朴立恒、李秀哉、李诚熏,韩国三代第一人,包揽了韩国外战冠军的80%以上,现在要一起站在报社的对立面。
这样可怕的场景……。
习惯了高高在上指手画脚的人们,第一次遇见了来自棋手的反击。
他们措手不及,完全无法适应这样的落差,一时傻在了当地。
这,真的是李秀哉?
那个对着长篇累牍的负面报道完全无视,沉默着忍受的李秀哉?
那个除了下棋什么都不会,呆子一样的男人,居然也是会生气的?
一向沉醉于自己力量中的无冕之王们,第一次真真切切的体验到了,作为曾经的世界第一人的这个男人,所拥有的力量。
在一片寂静无声里,事情迅速的解决了。
第二天的报纸上登出了整版的道歉启事,并且声称昨天的头条只是主笔郑先生个人的看法,不代表本报观点。
而郑先生已经离职,再不是本报的员工。
原本看着《朝鲜日报》登高一呼,准备立时相应的诸家媒体迅速偃旗息鼓。
好像什么事情都没发生一样,大家又回到了和乐融融一家亲的场景里。
“真是谢谢前辈和朴老师了!”
在朴立恒的小型家宴上,李诚熏喝的满脸通红,还是要摇摇晃晃的向面前的两个人行礼。
他咧着嘴笑,像一个傻孩子:“前辈,居然肯为我这样做,我真高兴!我真的好高兴!”
李诚熏,从来就是一个人独自在战斗。
这一次,居然有人站了出来,想要保护他。
尤其是,那人在自己遭受种种委屈的时候,都不肯替自己辩驳。居然为了他,而做了平常绝不会做的事情!
那种温暖,窝在心脏的最深处,甜蜜到了酸楚,蒸发出了多余的水意,涌上眼睛。
这种感觉,就是幸福吧?
也是是酒,也许是因为幸福的错觉,他就这样笑嘻嘻的醉倒在了两位师长面前,趴在桌子上,再也不动了。
李秀哉一直默默的微笑着,眼神并没有看着眼前的人。
借着酒意,他有些走神。
“秀哉,心情很好嘛!”和夫人一起把醉鬼丢到客房的床上后,朴立恒跌跌撞撞的爬回了客厅。
看着自己弟子脸上少见的轻松微笑,忍不住想要调笑一下。
出乎预料,李秀哉笑着回答他:“是啊!老师,心情真的很好!”
“是为了诚熏吗?”
“……不全是。”
“我就知道。”朴立恒嘟囔着:“你啊……。”
我做了我早就想做的事。
我终于从媒体的暴力中,保护了被恶意伤害的人。
只可惜,被保护到的那个人,不是你。
同一时间,杭州
夏子常仰头看着高远的天空,微微的笑了。
第7章:微澜
泡一壶浓浓的茶,坐在院子里的槐树下。
姚景程眯着眼睛,看着那一缕一缕的从槐蕊间漏下来的清柔日光。心下,一片平和。
不时有落叶飘下,既然无声。
抬头看,天空青碧高远。
侧耳听,院子里,静悄悄的。
秋蝉孱弱的鸣叫缠绕在空气里,第一次没有被喧喧的笑语压下去。
一夜之间,秋天突然来到了这个小小四合院。
夏子常回杭州的第二天晚上,罗卿郁趁人不备,席卷了厨房里所有的点心,然后留下一张字条,声称要早早去兰州熟悉环境,逃之夭夭了。
曾弦翔王立浚捶胸顿后悔当初没有先下手为强,随即有样学样,各自搜刮了本来就已不多的存粮,跳上了北上和南下的火车。
速度快的姚景程都来不及拦下。
近十年来,四合院第一次空了下来。
没有人吵嚷,没有人打闹,没有人哭,没有人笑……
世界,一下子变空了。
连心下都有些空空荡荡的。
姚景程睡了个懒觉,起来后,却不知道该做什么才好。在客厅空转了一圈,才想起再没有人需要他去一遍一遍的催着起床,没有人和他抢点心。
他于是笑了一下,泡了壶浓茶坐在院子里,静静的想想看,这一天该怎么过去。
没有人在一起,便不想喝酒。
当初他抱进院子的小胖子,如今已然是在棋院里横着走的妖孽。
那个秀气的爱哭鬼,也已经是温润如玉的大好青年。
从东北抢过来的另一个小胖子,已经是沉稳可靠的小小男子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