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声又冰冷的气氛,一直持续到第二天早晨。
楚嗣宇九段大模大样的踹开了四合院的大门,吆喝着要两个徒弟伺候。
一阵团团忙乱之后,林振玄被赶出去买饭,留下季平岚陪着说话。
季平岚有些无奈的叹了口气,看着眼前的老小孩:“老师,您偏心也就算了。要不要这么明显的摆在脸上?”
须发皆白的老人家“呵呵”笑着,抽他一扇子:“天天嚷嚷偏心偏心,最偏心的就是你个混小子!你别得了便宜还卖乖!”
“您得了!”季平岚撇撇嘴:“木头脸,小云,阿衡,小妖,敏敏,易江,最后才是我好不好?反正我就是讨人嫌没人疼,我早就知道。”
“你也知道你讨人嫌啊!”楚嗣宇九段笑他:“你看阿衡一躲就躲到杭州去,就是不想见你。”
“那谁知道?阿衡也可能是躲着不想看那男人呢!”
“平岚,你啊……。”老人长长的叹了口气:“这么多年了……。”
“多少年都一样吧?”季平岚冷冷的笑:“那是一条人命,老师!”
“那真的就是他一个人的错?”楚嗣宇九段带着一点点难言的苦涩看着自己的弟子:“你敢不敢拍着胸脯说,小云的事情,全是他一个人的错?就算是他的错,他这些年,也苦够了吧?他也不想的。但是,很多事情,错了一步,就再不能回头。”
“他有什么苦?”季平岚冷笑:“他可是一贯正确,什么都没做错的棋圣大人呢!苦的是我们这些人!老师,您看看小妖,被他折腾成什么样子了?哪有当年一丝风采在?您再看看敏敏姐,她和易江弄成了什么样子?就这样了,您还要护着他,说他一点没错?!我们几个的命加起来,是不是也抵不过一个林振玄?!”
“啪”的一声,季平岚的脸上一下子红了起来。
他倔强的盯着自己的老师,不肯低头。
楚嗣宇九段怒发冲冠,手掌几乎在发抖。
最终,他长长的叹了口气,跌坐在石凳上,愣愣的盯着墙角的几茎秋草。
……
……
风吹过阳光普照的庭院,院子里只有秋蝉衰弱低沉的鸣叫。
楚嗣宇九段发了好一阵子的呆,这才勉强打起精神来,冲院子里站着的那个招招手。
“平岚,你过来……。
看着捱捱蹭蹭的走过来的弟子,无以复加的心酸涌上心头:
“当年的事情,不止敏敏和阿衡,就连你和小妖,也是在怪老师的吧?”
“……不敢。”
“果然,只是不敢,不是没有。”楚嗣宇九段苦笑的咳嗽了一声:“可就是我当时把振玄的腿打断,赶出师门,小云她,能回来吗?一个孩子已经没有了,我只是想,不要另一个也没有了。保住一个算一个……。”
“按您这样说,要死刑干嘛?反正杀了杀人犯也不会让受害者活过来。”
“可是,他不是凶手啊!”老人哀伤的抓着自己的头发,声音有些哽咽:“发生这样的事情,谁都不想的吧?小云要是在,也不想你们这样吧?”
“那也要小云自己和我说才算数!”季平岚的冷酷的回答。
“你啊!”长长的叹息,楚嗣宇九段一天之内叹气的次数多过了过去一年:“过去的是非对错不论。就算不为他,为了你们自己,能不能稍微看开一些呢?”
老人的眼里有着说不出的苍凉,他粗糙如树皮的手拉着季平岚宽大的手掌:“平岚,你看看,你们一个个被过去的事情纠缠着,把自己逼到了什么地步?你们就这么蹉跎煎熬了十五年啊!人生能有几个十五年?难道以后的日子你也要这样过下去?就这么靠恨着振玄活下去?”
摆摆手打断了急欲插嘴的季平岚,老人继续的说下去:“你真的恨他吗?你真的像你以为的那么恨他吗?你想他怎么样呢?你想老师怎么做呢?他怎么做了你能满意呢?非要不死不休吗?”
“醒醒吧,平岚!不要给自己找借口了。恨一个人是很容易,找借口也是很容易的。难的是把过去的一切都丢开,像个男人一样勇敢的好好活下去啊!就算为了你自己,放开好吗?老师不是要你多喜欢他,你不喜欢他,你无视他就好,不要让他再纠缠在你的人生里好吗?天天花时间花力气注意一个不喜欢的人,这样的人生,有意思吗?”
“……老师。”
“你还年轻。等你到了我这个年龄,你就知道,人生的每一天都弥足珍贵。你不知道哪一天会是末日,哪一天都耽误不起!孩子,不要在把人生浪费在仇恨上了。”
季平岚张张嘴,无言以对。
在漫长的岁月里,他一直抱着那鲜活的仇恨生活着,几乎和仇恨融为一体。
现在,突然有一个人对他说,要放下。为了以后的人生,要放下。
他茫茫然的站在那里,不知道真的放弃了,他之前的一段漫长的人生还剩下什么,他之后的人生该要怎么去面对。
老人仰着头看着自己的弟子,内心涌上的是无尽的心疼和后悔。
他的错,他该早早开导这些孩子的。
当时的他们,太过年轻,还没有学会控制自己的激情,没有学会如何面对已经发生的错误。
希望,现在还不太晚。
“老师……。”
季平岚蹲了下来,把脸隐藏在老人的膝上。
“老师,我该怎么办呢?小云,该怎么办呢?我不甘心啊……。”他的声音里平静的几乎有些绝望。
“不甘心,也要放。你是大人了,平岚。有些事情,我们无能为力。不管多么不甘心,为了我们自己的人生,也只能放弃。”
“我知道,这很难。所以,老师不要求你一下子做到。但是只要你想放下,那么总有一天你能做到。睁开被仇恨蒙蔽的眼睛看看四周,世界很大的……。”
“你、敏敏、阿衡、振玄、易江,一个牵绊着另一个,大家全都拖在叫做过去的泥坑里。是时候走出来了。一个一个的慢慢来吧!”
庭院里,一下子又变得安静下来。
季平岚维持着他半蹲的姿势,埋着脸。没有人能看见他的表情。
楚嗣宇九段的脸上,是经过沧桑后的平静。
时间,就这样悄悄的过去了。
“老大的人,就不要撒娇啦!”楚九段拍拍自己的徒弟:“话说,小妖呢?怎么没见他人?”
季平岚刚刚抬起头来,脸上是微微的红。听的老师这样问,突然一顿,眼睛瞄了一眼大门的方向,突然放大了声音回答:
“小妖吗?小妖比我有慧根多了,一早就放开了。这会儿只怕正在灵隐寺剃度呢!”
“你这孩子说的什么傻话!”
“可不是傻话,今天早上的晨报您没看吗?头版头条啊!别说,小妖站在那群要剃度的和尚中间,还真的挺合适的!”
门外传来一阵乱响,季平岚眯着眼微微的笑了。
走出门来,不出预料,打翻的豆腐脑和油条混在一起,狼藉不堪。
第10章:台阶
“他……平岚把你丢过来的?”
西湖之上,波光粼粼,跳跃着千万片月光的碎片。
湖边的栈桥之上,灯光朦胧。
楚衡慢慢的走着,若有所思的看了一眼身边的人。
姚景程苦笑了一下:“放心,我真的不是他的说客。我这不是心里烦,想来你这儿躲躲吗?”
“哦……。”
“你那是什么表情?”姚景程有些不满的样子。
楚衡摇摇头,轻轻笑了一下:“小妖,这么多年,你怎么一点长进都没有呢?明明挺精明一个人,一遇见平岚,就蠢得出奇。”
“喂!”
“我有说错吗?玩骑马打仗你是马,玩官兵抓贼你是贼,捉迷藏你永远是蒙眼睛的那个,大扫除你永远是拖地那个。连斗个蛐蛐,你的都赢不了人家……。”
“翻那些旧账干啥?”姚景程分明有些狼狈:“再说和你翻脸啊!”
楚衡没理他,默默的盯着那轮弯月出神:“不说旧账,就说这次吧,他一句话你就这么千里奔袭的。你给他留了多少笑话看?”
“这次倒真没他什么事,我自己……。”
“拉倒吧!你们俩什么德行,我不知道吗?三岁看老,从穿开裆裤开始,你一在那男人那里受挫折,就跑到……他那里去哭诉,听他的馊主意。”
“你要不要说到哭诉那么难听啊?”姚景程有些窘:“当时那个情况,我不去和他商量,还能找谁?和你一说,你就捋袖子要扁人,我一拦着你就要扁我……。”
楚衡忍不住笑出声来,拍拍他的肩膀:“所以,你知道谁是真的对你好了?”
“是是是,楚老师您大恩大德,小的没齿难忘,来世结草衔环……。”
“行了行了,少来这一套。以为我不知道?你暗地里羡慕平岚就差羡慕到当面流口水了。他出的主意,那自然是一千个一万个好,比一个老是凶你的女人给的好得多了。你能念我的什么好?日后若和那男人双宿双飞了,别记我的仇就好!”
“你又在那里胡说八道!”
“你敢说我说的不是事实?”
两个人面对面,在昏暗的灯光下互相瞪着。好一阵子,终于不约而同的笑了起来。
“有些事情,心里知道就好,不要说出来啊!真是,”姚景程笑着摇摇头:“你不说我都忘记了,当年的平岚,那真的是棋院的偶像级存在。小常最火的时候,风头也赶不上他那水准吧?”
“那是赶不上!”楚衡冷笑一声:“小常是个老实孩子,可不会四处留情当种马!谁的便宜都占,什么责任都不用负!是个母的就上去勾搭……。”
“喂!你要不要说到那么恶心啊?”姚景程骇笑:“女人记起仇来,真是。这都多少年了?你还这么念念不忘啊?他也就是嘴巴甜一点,动作殷勤一点,讨小姑娘喜欢一点。人家行为上可是很规矩的,才没你说的那么下流。”
“是啊,不主动,不拒绝,不负责,典型三不男人。一个棋院有一半的适龄小姑娘都和他暧昧着,你要真抓什么实据又什么都没有。渣到这个地步,怎么不拿去填海啊?就这样的,你们这群小男生一个一个拿他当神。男人,果然全都是荷尔蒙生物!”
“行行行,你慢慢批判。知道你心里有气,这多年没说,委屈你了。我今天就当免费的情感垃圾桶吧!说吧,你想怎么折腾他?”
“我折腾他?”楚衡的声音突然变得很冷,她盯着远处雷峰塔的黑影冷冷的笑:“他是我的谁?我有什么资格折腾他?我折腾得了这位大仙吗?”
“你看看你,你又来了。”
“小妖,我们的事情,你就不要操心了。”楚衡顿了顿,有些语重心长:“以后,少和他来往,少听他胡说八道。不然,有你吃亏的时候!”
姚景程笑:“这话,怎么听怎么像我妈。”
长长的叹了一口气,楚衡淡淡的说:“我知道你现在恋奸情热,什么话都听不进去。不过平岚呢,已经准备从过去脱身了,大家不是一路人,就不要再去互相攀扯了吧!”
“喂,你不要老是这么言辞恶毒好吧?还有,什么叫脱身?”
“还看不出来吗?小妖。”楚衡摇摇头:“你果然是最心软的笨蛋。他这么热心的上蹿下跳的折腾,真的只是为了看热闹?他当年想要撮合敏敏和陈……师兄的时候,是什么德行,如今又是什么德行,你还看不出点门道?”
“……”默默的思索了半晌,姚景程突然喜上眉梢,却又在下一刻刻意的抑制住,小心翼翼的看向身边的女人:“你觉得,他是要……?”
“不用我觉得,”楚衡铁口直断,直接截断了他的话:“很明显,他就是要撮合你和那男人吧!”
“……为什么?”姚景程有些茫然,有些期待:“他原谅……他了吗?”
“也许吧!”
看着姚景程茫然不解却抑制不住的欢喜,楚衡微微皱眉,最终没辙的叹了口气。有些话,既然说了,还是说个透彻吧!
在上海的时候,她已经做出了决定。所以现在,她会彻底斩断眼前的人和过去的阴影。他陪了她十多年,已经,很够了。
“平岚是个聪明人,一直都是。”楚衡缓缓的开口:“这十多年时间,足够像他这样的聪明人想明白很多事了。他缺的,不过是一个台阶罢了。”
“台阶?”姚景程傻傻的问。
“大家相互和解的台阶啊!”楚衡拍拍身边人的背:“他等的,也不过是林振玄对当年的事情的一个道歉,一个对过去的执着的交代。只可惜,那个男人,连这个都不肯给。”
楚衡嘲讽的笑了起来:“何等伟大而正确的人!一条人命在手里,到了如今还是连一句道歉都没有!不过,如果不出预料的话,我们家老头子估计是要出动做斡旋了。人少好办事,估计这会儿,那两只已经交颈言欢了。”
“那,如果……。”完全忽略了她刻意暧昧的用词,姚景程期期艾艾的看着眼前女子的脸,小心翼翼的试探着:“那阿衡你呢?你和敏敏呢?”
楚衡哑然失笑,摇摇手指:“喂,不要得寸进尺哦!要的太多,可容易竹篮打水一场空的。”
姚景程不说话,只是少见的执着的看着她的眼睛。
默默对视半晌,楚衡最终笑着承认失败。
她说:“可是,我不行啊!小妖,你知道的,我一直以来都是一个笨蛋。我想了十五年,可是还是想不通。我实在想出来,我为什么要原谅那个男人。而且,他也不需要我的原谅。他活的很好,很自在,江山美人都在手了。那么,你让我恨他一下又怎么样呢?小妖,你不要太残忍,好吗?”
“你现在,要靠着恨他才能继续吗?”没有嘲讽,姚景程的眼睛里,只有满满的同情。
楚衡笑了起来,她摇摇头,并不生气:“夫妻入洞房,媒人丢过墙。小妖,你还没有嫁给他呢,就已经开始站在他的立场声讨我了!”
“我没有!”姚景程有些着急。
“没所谓。”楚衡淡淡的笑:“小妖你怎么想,是你的事啊!就好像我也没法左右小妖想要和那男人在一起的心情一样。”
“阿衡你,真的不能试一试吗?”试一试放下那些惨痛的过去,看看依旧广阔的未来。
“像平岚一样吗?”楚衡心平气和的问:“可是,平岚可不曾从她两岁的时候就背着她讨百家饭吃。也不曾在她发烧的时候,一夜一夜的不睡照料。”
想起那些久远的往事,楚衡垂首,有些温柔的笑了起来:“小云刚被抱来棋院的时候,才两岁呢!爷爷身体不好,没法照顾她。她又不能离了人抱,不然就哭,哭得脸涨得通红,喘不过气来。可是那时候,我六岁,敏敏八岁,我们都抱不动她很久呀。所以,我们轮流把她绑在背上,下棋的时候,就搂在怀里。有一次,我把她放在石头上,跑去帮敏敏晒衣服,结果她没站稳摔了下来。敏敏气得一周没和我说话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