着眼睛笑:“可算拨出个没带毛皮儿的,小夏要不要?”
“嗯。”
早夏也好像看不见他俩似的,抿着嘴角坐回去,接了栗子,填进自己嘴里。
李遥安忽然特别高兴,他觉得眼前这一屋子人里头,怎么看小夏都是最顺眼的。
“我说,你们——”
“大哥。”
秦钧鸿半撑起身子,又听见弟弟一声唤,转头看见碗里的汤匙正搅和着,眼睛里忽然晃过一丝慌乱:“给我,我自己能喝。”
秦钧雁叹了口气,却又挪近了些,道:“就这一次。”
“……一次也不行,”秦钧鸿的身子瘦得撑不起衣裳,他固执地摇头,坐直了轻咳一声,“要不,你可以再多留三天。”
“哥——”
“四天?……碗给我。”
秦钧雁自然不会动,他无奈道:“为什么你一定要我走?”
“秦家有秦家的事,你呆在我这儿,成什么样子?”
早夏皱了皱眉,看见李遥安脸色一沉,手里的栗子碎成两半:
“钧鸿,你还有完没完?”
声音不大,却莫名的震慑,秦钧鸿神情一僵,道:“什么有完没完?”
“亲生兄弟之间能有什么深仇大恨,叫你防贼似的防着?”李遥安阴沉又不耐烦,“别怪我说的难听,你觉得你自己还能活几年
?钧雁想趁着现在多陪陪你,有什么不行的?多少人想要个亲人陪在身边都得没有,你却倒好,送上门来的弟弟还不要,难道非
要等到哪天死了,让钧雁后悔生前没来得及多照顾你,你才高兴?”
早夏看着他的眼睛,看见一股很微妙的目光闪过,是他从没见过的光。
“你说什么?!”
李遥安冷笑一声,甩开袖子就走,早夏站了一会儿,还是追着李遥安去了。
听见房门合上,秦钧鸿气得脸色更白,怒道:“他竟然问我还能活多少年?我偏……偏要——”
看来是让给病糊涂了,连激将法都听不出?秦钧雁手里仍旧捧着那碗,笑着叹了口气:“大哥,不管你以后能活多少年,我都不
走。”
秦钧鸿目光一动,却道:“你昨晚还说人是活给自己看的,留在我这儿,怎么活给你自己看?”
“因为我想留下,能照顾大哥我高兴,”听他的语气松动了不少,秦钧雁舀了一勺药汤递过去,淡淡道,“再不喝就要凉了。”
他隐约察觉到了,只要能喂大哥喝下一口,什么事就都解决了。
秦钧鸿果然向后躲了躲,低声问:“你想好了?”
“早就想好了。”
已经送到嘴边,秦钧鸿低头看着,暗自咬了咬牙,还是噙住汤匙,喝了下去。
“嗯。”听见有人低低地笑了,又是一勺递过来,他又喝了一口,忽然觉得自己乖得不像话。
——所以说,真的一次都不行。
等到最后递来的半勺含在口里,喉头已经酸得咽不下去,拼命压住咳嗽咽下去了,眼睛忽然一花,什么都看不清了。
“大哥?”
看他一直低着头,还以为身体又出了岔子,秦钧雁放下碗,双手轻按上他的肩,瘦小的肩,没肉的骨有些硌手。
——真是太瘦了,以后一定要养胖些。秦钧雁心里想着,又坐近了些,秦钧鸿低着声音,轻叹道:“你知不知道,你这一喂,以
后如果再让我自己来喝,可能就喝不下去了。”
他太想依赖别人了。
所以一次依赖都不能有,哪怕只有一次,体会到别人的温暖,就再回不到一个人了。
现在是该高兴,还是该后悔?
捉住对方的前襟,头抵上他的胸口,秦钧鸿闷声问:“你能陪我多少年?”
“多少年都行。”
揽住兄长瘦弱的肩,秦钧雁笃定地道。
“放心……不会很久,”怀里的人忽然笑了,半晌,喃声道,“钧雁。”
心漏跳了半拍,秦钧雁颤声道:“大哥,你叫我了?”
“……千万陪我到最后,不许走啊。”
“……嗯。”
只要你活着,我就不会走。
秦钧雁咬了咬牙。
——大哥,你能陪我多少年?
能我给一个,像我那样的回答么?
******
两天的雨,之后就是澄澈的天,李遥安踩着水洼走,看地上的许多落叶,沾了雨水,被风吹了也飘不起来。
听见身后有人跟着,李遥安也不回头,笑着道:“小夏去收拾东西罢,耗了这么多天,我们也该走了。”
等了一会儿,没听见有人应声,李遥安奇怪地转身:“还有事儿?”
点点头,早夏问:“李大哥,你是不是真的有个弟弟?”
李遥安会心一笑:“有。”
“……还活着吗?”
“活着。”
早夏有些惊讶:“在哪儿?”
“在一个我不能去的地方,”李遥安眯眼一笑,“所以我才说钧鸿可恶,有这么好的弟弟,就是招人嫉妒的。”
“你弟弟……和你关系不好?”
“哪儿的话!别胡思乱想,我弟弟可是很听话的,”李遥安拍了一下他的头,俯下身子,微微笑道,“和小夏一样乖。”
那双眸子像狐狸,有的时候温柔,有的时候又狡猾霸道,却都好像能随时把人吸进去。
早夏下意识地偏了过头,露出一只有点儿发红的耳朵,生硬地转移了话题:“我们要走……不去跟秦公子他们说一声么?”
李遥安心不在焉道:“指不定看见谁在抱头痛哭呢,别管他们了。”
眼里只有早夏,因为自己一句话,他竟然害羞了?李遥安心里忽然有些痒痒的,又觉得很舒服,舒服得眯起了眼睛。
——小夏小夏,两年前在吴老爷子那儿,我就该晚走几天,早点认识你。
——如果那时就带着你一起,走到如今,我们会不会已经特别亲近?少了两年,好不甘心呐。
他忽然觉得,只是能拉着他的手,不够了。
第十章:怎忘玉环付
在商州城里呆了这段日子,城外的粟田已渐渐地变了颜色。
蔡州遥遥无期,走了几天仍旧不见着落,晚上要睡在马车里,或者是路边的小旅店,不过早夏很快就睡习惯了,并没觉得辛苦。
在车里找了找剩下的粮食,到下一个小村应该还撑得过去,早夏攥了一捧芝麻,钻出车子,马儿正在过一座土桥,桥下的水清澈
干净,凉凉的水汽扑面而来,溪水映着余晖,淙淙地蜿蜒到田里去。
脚下一颠,歪在李遥安旁边坐下,芝麻撒出去一点儿,李遥安拉着他靠过去,问:“晚上有什么好吃的?”
“中午剩了几块馒头,要炒个菜……芹菜炒鸡蛋?”
早夏把手伸到鸟笼子边儿上,捏着芝麻一点点投进去。
“小夏,我最讨厌吃芹菜。”
“我知道,”早夏皱了皱眉,“所以别的都让你吃得差不多了,只剩芹菜了。”
刁嘴啄了两下芝麻,留给早夏一个的黑光锃亮的尾巴。
“你是不是喂过炒熟的芝麻了?”李遥安敲了敲笼子,鸟儿不为所动。
早夏点点头,看来以后只能炒熟再喂了。
“想得美,之前钧鸿都说我惯着它了,饿它两天再说,”李遥安眼睛望着前面,忽然一笑,道,“那边林子里好像有人,问他们
有没有什么吃的。”
“现在这时令,本来就没什么可吃的……”早夏心有余悸,之前从秦钧鸿家里顺出了一大堆山药,好不容易才吃完了,早夏就怕
林子里的人除了芹菜之外,也只有山药。
******
林子里休憩着一批小商队,有男有女有老有少,加上马夫十几个人,之前从西边运了木材到江南去卖,现在正在返程的路上,看
太阳快落山了,干脆停下来安营扎寨。李遥安在附近安置了马车,寻到领队说了一通,对方三四十岁的年纪,见这边是一车一马
加上两个年轻人,同意了让两人过来合灶吃饭。
早夏的担心是多余的,这群人虽然带的蔬菜不多,白天却打好了野味,比他俩要丰盛不少。说是合灶,自己这边拿不出什么东西
总不太好,少年想帮忙干点什么,却被李遥安拉了回去。
“他们人多的是,不缺你一个,到时候只负责吃就行了。”
车子停的地方更暗,和那群人之间隔了好棵大树,看他们正忙活着,李遥安把早夏推到车上坐着,自己则翻出了大木匣子,打开
,取出里面一个更小一点的,轻笑道:“在这儿看好东西,我去试试能不能捞一笔回来。”
说完拎着箱子过去了,早夏回头看看车厢里,李遥安刚才就翻出了一只盒子,却把里面原本散放着的首饰弄得乱七八糟,于是干
脆抱了箱子放在膝上,把里面的玩意儿一样样收拾规整。
账册上的东西全背了下来,收拾起来并不费力,只是林子里的光太暗,偶尔几样长得像的东西看不清楚,挪到一个亮些的地方,
抬眼看见有个人也正走过来,远远地也瞧见他了,随口搭讪道:“小老板年纪不大嘛,跟着家里大哥出来做生意的?”
这人没有李遥安那么年轻,但还称不上中年,布衣布冠,手上正拿着几根柴火,他一边说,一边又从地上捡了一根,想是烧饭要
用到的。
猜得不对,不过也不必跟陌生人解释,早夏只嗯了一声,那人正好走到旁边,低头看着他手里的匣子,惊讶笑道:“货都不错嘛
。”
早夏一愣,默默地退了半步,象征性地笑了笑,伸手盖了匣子。
那人看出他的防备,不禁笑出声来,正要走开,忽然看见他手上一样东西,又停了下来,惊讶地问:“这东西卖不卖?”
早夏只盖了匣子,却没来及将手里拿着的东西放回去,看看手里那样,是一只藕青色的玉指环。
“你要买?”早夏想着账册上写的价钱,道,“五钱。”
那人啧声道:“五钱买个玉佩那么大的还差不多,这么一个小玩意儿,三钱都嫌多了。”
李遥安说过,大部分人买东西都是要还价的,适当退几步就行了,可这“适当”……是怎么个适当法?
这个人也是做生意的,肯定说不过他,早夏皱起细眉,道:“这是大哥给的价钱,我不知道。”
答得好狡猾。那人皱起眉来。
“你大哥让卖这个价?”撇撇嘴,叹了口气:“算了,也不为难你,这回赚的钱让我老婆锁了一大半,身上就剩三钱银子了。”
早夏抬头看看他,又看看手上这只指环,摇摇头。
那人好像真的很想要,又站了半天,道:“钱不够,拿东西跟你换行么?也是这样的指环……你知道你手上这是什么料么?”
记得账册上写过的,早夏道:“烟青玉。”
名字叫烟青,青色莹润,氤氲带雾,夹杂着点点墨迹,放在和田玉里是不可多得的东西。
只可惜是个指环,小了点,价钱就贵不了了。
“你知道就好办了,等着,”那人高兴一笑,抱着柴火进了林子,片刻捧了个匣子跑出来,打开,早夏立刻看花了眼。
大红的绸缎底,里头摆着不止一样东西:一对耳环,一对镯子,一块吊坠,一水的烟青品相,漂亮得活像是神仙用的。唯有左下
角卡着一只指环,是纯黑色的。
“怎么样?我可是凑了好久呐,”那人笑道,“想过几天送给丈母娘做中秋贺礼,可惜就差了个指环,之前打算拿墨玉凑活的,
没想到这么好运碰上你了……对了,墨玉,你知道么?”
早夏点点头。
他虽然不太明白具体,但是知道自己的匣子里有个墨玉的挂坠,要是磨成指环……比这只烟青玉的要贵些。
“拿这个跟你换。”那人把墨玉的指环递给他。
早夏立刻警觉道:“墨玉的明明应该比我的贵,你为什么愿意跟我换?”
“你还说不懂?明明很识货嘛,”那人笑道,“确实是比你这个贵点,不过我这边要是凑齐一套,就不怕亏这一点儿了。”
一只墨玉环而已,若是凑齐了一套首饰,当然是更加贵重的,早夏正在想要不要答应,那人已经不由分说,把手里的墨玉放进了
早夏的匣子里,又伸手去抠他手里的烟青指环。
“你——”
两只胳膊抱着匣子,早夏抢不过他,张开了嘴,却听那人无奈笑道:“这么好的生意怎么不愿做?等你大哥回来了,他要真不愿
意换,你再来找我就是了。”
说完小心翼翼地合了盒子,又钻回到林子里去了。
早夏左想右想,还是觉得哪儿不对,耐着性子把其他的东西都整理齐了,重新拣出这枚指环,正想去找李遥安问个究竟,一抬头
,就看见李遥安提着东西,悠哉悠哉地回来了。
看他的表情,应该有不错的收获,早夏忽然有点儿忐忑,背了手,把指环藏进拳头,看李遥安把那匣子放回车里,笑眯眯地道:
“那边忙得差不多了,过会儿他们一叫,咱们就能吃饭了。”
早夏点点头,李遥安从车里找出几颗豌豆粒儿,随手就扔到刁嘴的笼子里去了。
鸟儿欢嚷着扇动翅膀,早夏却是一愣:“你不说要饿它两天么?”
“……哎呀,忘了,”李遥安拍拍脑袋,又敲敲笼子,厉声道,“不许吃!”
无奈刁嘴已经啄了一粒,四处望望,扬了脖子:
“不跟你换!”
“……什么不跟我换,说话乱七八糟。”
李遥安不屑地皱眉,一转头,看见早夏一脸惊骇地呆在那里。
“怎么了?”
“没,没怎……么——”
……还是别瞒了。
看李遥安眼睛已经眯成了一条缝,早夏心虚地垂下头,抬起那只藏起的手,翻开,一只漆黑如墨的指环,躺在掌心里。
李遥安那指环,又看看他,道:“哪儿来的?”
“……刚才过来一个人,拿这个换走了那个烟青玉的……”
李遥安拈起来看了一眼,笑着放回到他手里:“怎么想起来做生意了?”
“他要换的,不是我想……”
李遥安点点头,不动声色地拉他靠近了些:“怎么这幅表情?也觉出来是吃亏了?”
早夏瞪大了眼睛:“我……真的吃亏了?”
“他怎么说的?难道告诉你说这是墨玉的?”早夏连连点头,李遥安见怪不怪地一笑,“这是蛇纹石,不是墨玉,样子像了些,
不过价格就便宜得很了。”
早夏觉得又羞又愧,脸上微微热了,身上却是冷的,咬住了唇,转身要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