动,记得三个时辰后喊醒青衡,然后记得替我再亲他一下,说一句话。
命格是个戏弄人的东西。再有几日那花就要开了,奈何西天门外那株半死不活的老桃树就要顶不住了,眼见着就要枯死
,也便是说,我虚元天君的命这就到头了。
从前那位上了诛仙台的上君姓云名阳,是云敛的大哥,兄弟二人长得颇像。
我那日对寒镜说要他帮忙,寒镜答应破了阿姐的龙印出典监司,果然一眼便认出了云敛是云阳的弟弟。这只黑狐狸痴情
且执着,阿姐要他留在典监司,六千年他便硬是没出去过半步。我不晓得寒镜待云阳究竟是个什么心思,也许是愧疚,
也许尚有几分情意。最后寒镜决定离开天庭回青丘,到底是他已经想明白了还是放弃了,我不得而知。
寒镜喜欢阿姐。从前我们三人在一起是我便晓得这事,阿姐自然也是晓得的,不过阿姐并不喜欢寒镜,便装作什么也不
知道。我曾私底下问过阿姐,黑狐狸虽然看上去不大可靠,这长久以来他待阿姐的心我看在眼里,确确实实是真心实意
的,为何阿姐不肯点头。阿姐就说:“感情一事强求不来,若我今日敷衍了他便是耽误了他。”我那时很不明白阿姐为
何不直接与寒镜说实话,就这样无动于衷了许多年,直到后来阿姐来与我们告别,说是她爱上了天庭里的某个后辈,便
是我后来的玉帝姐夫。寒镜勃然大怒,要去寻那人将阿姐夺回来。
寒镜去了天庭,遇见了云阳。
据说云阳是前任的虚元天君,是以在我当上天君后甚少有人在我面前提起这个名字,至于云阳当初做了什么大逆不道的
事要上诛仙台也无人得知。
简单来说,断袖这事其实不是本仙君我最开始干的,云阳才是头一个。
狐狸一族得天独厚,面皮向来是所有种族中最标致的,尤其是寒镜这只狐狸祖宗,我早已说过,寒镜的面貌大概可以用
“妖孽”两字形容。不说云敛青衡,这世间再无人有那等样貌,便是阿姐在他面前也要逊色几分。
云阳与云敛是双生子,原是一株并蒂莲花。一个性格热情如火,一个性子淡然如水。
云阳涉世未深,寒镜却是活了几万岁的老狐狸,几来几去云阳竟对寒镜动了心。大概云阳是知道寒镜喜欢的是阿姐,不
然为何后来要去毁了西天门外的那株老桃树。
当年父神盘古仙逝之后身体化为五岳三山江河日月,精魄离散在天地间慢慢凝成了一株桃树,长在西天门外,后来母神
女娲造人,有人得道飞升后建了天庭,有人认得那棵桃树,方知天地灵气均出自那株桃树。
云阳为了寒镜要毁去那颗老桃树,被我那大侄子阻拦,桃树的根被毁去了一半,我那大侄子也死在了云阳手里。再然后
云阳上了诛仙台,寒镜入了典监司,一晃,就是六千年。
云敛因为这件事受到了牵连,阿姐拿走了他的本命花种在雪池,只等那花盛开之时连着云敛的元神种在那桃树下,让那
桃树吸了云敛的元神生出新根重新活过来。我那时留在八荒之地,原本不晓得这些,一次涅盘出了岔子,差点烧死了自
己,掉了毛烧成了一只小赤鸟,稀里糊涂地落到了凡间,被云敛捡了回去,也是在那时见过云阳,甚至有时云阳同寒镜
在一起时我便蹲在鸟架子上看热闹。谁料之后就出了这些事。
云敛昏睡以后我便离开了天庭,临去前曾去典监司见过寒镜一面。我问他可曾后悔,毕竟云阳是个不错的人,论起痴情
来说,这两人都是一般无二。
那日寒镜变回一只小白狐狸去见阿姐最后一面,我便晓得他终于想明白了,肯放手了。其实阿姐曾与我说过,寒镜并非
真的喜欢她,因为我们都是生自天地,并没有父母兄弟,阿姐待我们甚好,他便自然而然地将那种姐弟亲情当做了爱,
加之寒镜生性偏执,不管不顾地想要与阿姐在一起,只以为毁了天庭杀了玉帝阿姐便会回心转意。因为总是注视着别人
,难免就见不着别人注视他的目光。云阳与寒镜便是这样错过的罢,寒镜后悔了,我肯定。
也许这六千年他心甘情愿留在那里心里想的不是阿姐,而是云阳。若非如此,照寒镜那一根肠子通到底的性子哪里是我
能请得动的,若非他早已有决断,哪里能说放就放。
再回天庭是数百年后,阿姐来找我,说是不放心我一个人留在外面,要带我回天庭,并没将寒镜的事告诉我,那时阿姐
还不知道,我曾去过天庭,那里发生过什么我知道得一清二楚。
我有些放不下云敛,那个温柔又善良的小辈,于是便跟着阿姐入了天庭,做了虚元天君。
我没料到云敛一睡就睡了那么久,我便一直等着,有些无所事事。后来阿姐把青衡送来要我照看,软乎乎的小娃娃,初
见时口水糊了本仙君一脸。带小孩带久了,我便有些理解为何云敛总喜欢捡些小东西回来养着了,看着青衡一点一点长
大本仙君颇有些成就感,至于那感情后来如何变了味儿,我也不知道,就是不知不觉间就爱上了。
于是我想也许我回来就是为了遇见青衡的。
然而我曾欠了云敛的,早晚有一天我要还他的情,能活多久我也不清楚,阿姐已经少了一个儿子,我无论如何也不能拉
青衡下水。自从那夜青衡在我耳边轻声与我说他喜欢我后我便开始躲着他,说不欢喜是假的,然而躲着他装傻充愣才是
对他最好的。青衡不笨,甚至于可以说十分睿智,寒镜说得不错,我做的这些事始终瞒不住他。不但瞒不住他,阿姐那
里也是瞒不住的,丹靖便是最好的佐证。我拿走了云敛的本命花,本就是要救他,从前云敛救过我一命,如今他要被阿
姐拿来做花肥了,我如何能袖手旁观。
阿姐晓得我的主意,趁机把我弄到凡间,四处找寻那株冰莲花,云敛不想连累我,故意装作不认识我,我都是晓得的。
至于云敛与刍渊演的那出,不过也是想要打消我这个念头罢了,所以我说这原本就是一出热闹的戏。
青衡说得对,云敛是个可怜人。当初云阳的事本与他无关,他却总觉得他大哥的过错他应该担当,不想要我来趟这浑水
。我曾一度以为自己对云敛的感情就是爱,后来遇见青衡后便开始动摇,越到后来我越发现那只是一种感激与依恋,就
跟寒镜以为他爱着阿姐是一样的道理。我与寒镜都是活过几万岁的人,然而对于感情这种事却委实不够了解,稀里糊涂
地就以为是爱。我比寒镜要幸运些,因为我在失去以前就意识到了自己的错误。然而我实在不愿见着云敛这般冷清。从
前的云敛温和至极,自从云阳出了事就开始变得孤寂,我与青衡又是不可能的,我想也许云敛醒来后的时间我该陪着他
。
现在想来,这是我做过错得最离谱的一件事。
我对不起云敛,也对不起青衡。
以前做凡人的时候宋明成的老爹也是一只脚踏了两条船,大夫人是原配,小夫人是个青楼女子。据说宋老爷发迹之前也
是个抹桌子的,与我是同行,后来某日宋老爷得了病倒在了大街上,那位好心的青楼女子动了善心,让边上的丫鬟留了
一串铜板给他看病。宋老爷病好了,自己开了个小面摊,生意越来越好,又娶了个心爱的姑娘,日子过得颇滋润。几年
后开了个小酒馆,凭着不逊色于司禄的敛财本领宋家越来越富。再后来宋老爷又一次遇上了那位当年曾与他有救命之恩
的女子,回家跟他家娘子一合计,恩人不能留在狼窝受罪,雪花银一撒,八抬大轿迎娶过门,跟个菩萨似地供着。
那位小夫人我也见过,常煮点什么好东西过来送给宋明成,宋家上下对这位夫人都是颇敬重的,然而这位小夫人其实过
得挺苦。某一个月朗星稀的晚上,酒楼后院墙上忽然跳下来一位蒙面兄,只看蒙面兄的上半截便觉得眼熟。我说那位蒙
面兄怎么这么眼熟,感情是对门镖行的某镖师,曾经帮着官府逮过强盗,在城里算半个名人,是城里的姑娘们都曾暗地
幻想过的美男子。蒙面兄直奔月下假山,昏暗处立有一个纤细秀丽的身影,正是宋家的那位小夫人。两人对望良久,蒙
面兄一把抓住小妇人的小手,说:“跟我走罢,我会对你好!”小夫人抽出手来,拿帕子掩面哭得伤心,什么宋老爷是
她的恩人,他们虽无夫妻之实,宋家上下都对她极好,不能因为她跟别人私奔毁了宋家的名声。
所以说宋老爷是好心办了错事。
没过两三年那位小夫人便病逝了,守灵的伙计后来偷偷给我说有人见着半夜灵堂有异动,怕是诈尸,第二天开馆一看,
尸体果然不见了。请了个老道过来作法,老道一抹胡须,慌慌张张叩头,架势做得十足,说是小夫人心善,死后成了仙
,尸身也跟着羽化了,是以才会不见。
从此宋家出了个神仙一事闹腾了许久,对门的镖行不多久就搬走了,这件事渐渐地也没人记得了。
想来,这一桩事里面最冤的就是那位好心的姑娘。宋老爷报恩报错了地方,拆了人家一双鸳鸯自己还不晓得怎么回事。
我犯的错,跟宋老爷便差不了多少。如今要弥补,就注定要负了青衡。
我只后悔,我同青衡这些年都没怎么好生相处,白白费去了这么多时光,然而在天上的这些年却是我凤蔺活得最快活最
舒心的日子。
我曾当着青衡与云敛的面发誓,若我再去纠缠云敛便业火焚身永世不得超生。
如今果然应验了。
几千年也罢,一两天也好,我终于亲口对青衡说了想说的,也听到了自己想听的,该我的就是我的,不该我的就不是我
的,临到头,我忽然就释怀了。
我去找过起微,给他说若是真心喜欢青衡就要去争取,青衡是个嘴硬心软的,手上越是不留情其实越是心软,也许要过
一两千年,或是更久,总归有他忘记我的一天,要是他肯等,还是有机会的。
青衡说得对,我这人的话十句有九句都是信不得的,我终究还是不能牺牲了云敛来求自己的幸福。等不到那几日了,我
心里清楚,却没跟他说实话。
我始终记得那抹青色的身影,记得从前我与他共处过的时光,我终于听到他喊了我的名。
青衡……
“凤蔺——!”
眼前的火光越发的刺眼,我看着自己的血往那树根上流,无动于衷。也许人到死前都会见到自己最舍不得人,恍惚间,
一抹青色的人影往我这边来,我一笑,身上轻飘飘的,眼前一黑,终如一阵青烟,散了……
终章
大热天,我跟城隍爷挤在他的那间小破庙里啃梨子。
五文钱两个,我掏钱,请他吃小的那个。
半个巴掌大的青皮脆梨,两口啃完,城隍爷爷抹了一嘴梨子水,一张脸皱成了老橘皮:“梨子心太酸,倒牙。”
我接着一口往下咬,果然是满嘴的酸味儿。
头顶上的屋顶破了个洞,我说:“玉帝他老人家着实该给你加点仙俸,一天三顿的馒头白菜我看着你心头紧得慌。”
“兄弟有所不知,前些年玉帝的舅子去了,天上地下的神仙一律吃素,白菜萝卜随你挑,青菜土豆任你选。不说我们这
些小仙吃得清汤寡水,王母玉帝哪个不是这般。”
我哦了一声,“看不出玉帝还挺看重他舅子的。”
城隍爷爷长得颇年轻,身上挂了九个袋,据他自己说呆在一处做泥巴人实在无趣,千百年来借他城隍庙睡觉的流浪汉不
计其数,城隍大人也想体会一把人生乐趣,从一个袋混到了九个袋。
不知玉帝晓得地上的小仙都混到了丐帮作何感想。不由叹一口气,“那位忒能折腾,死了也不给别个好日子过。”
橘皮展开成了西瓜皮,城隍大叹一声,说:“看不出那位天君竟然有些血气,断袖能把命给断没了,还真不容易。”
我也说:“是挺不容易的。”
城隍又说:“帝君家的家务事,我们这些小仙哪里晓得的,这位兄弟你哪个山头的?”
我伸手指了指远处的一座山头,“土地,来走亲戚的。”
外头的太阳下去了不少,我起身朝他作了一揖,“敢问兄台此去城中可赶得及?”
“缩地成寸一步就到,用走的天黑前能到。”
我与他别过,慢悠悠地晃着步子往那城中去。
多少年了,那日后来的事寒镜多多少少与我说过,偶尔我也到凡间走动,仿佛间,这一切经虚幻得如一场大梦。
闻见了黄粱饭的饭香,这梦却还没醒。
云敛的病不药而愈,据说有过一段时间的形如枯槁,后来慢慢地恢复过来,依旧做他的菁华帝君,性情却不像以前那般
冷清,据说偶尔也会笑上一笑。
华灯初上,这几百年后的京城早已改朝换代,街上人来人往,满月楼没拆,留作了古董,从里到外都是几百年前的东西
,改成了座大戏台,大红的绣花帆布围在台柱子上,台上的人一甩水袖,一个低眉含羞,一个肝肠寸断。
机灵的跑腿儿立马将我迎了进去,正对着戏台的好座。我要了一叠花生米一壶毛尖。
隔壁桌子有个肚皮滚圆的富商,瞧着台上的《断桥初会》,指着许仙说:“白娘子欲擒故纵,许仙是个呆!”
台上白娘子含笑离去,许仙三魂去了七魄。
描金的扇子有一搭没一搭地敲在桌棱上,旁边坐下一位青衣公子。
跑堂的问:“这位公子要点什么?”
来人说:“凤心一颗,凤血一碗。”
小跑堂的一听,“啪嗒啪嗒”直眨眼,我看不下去,转头与他说:“这位公子要只整鸡,或用炸的,或生扒了毛割颈子
放血,拆了骨头炖,炖到七分熟了再记得把鸡血倒进去一块儿煮,少放盐。”
金锭子一放,小年轻连声道是。台子上换了戏,换成出热闹的,一群粉衣姑娘拖着长袖子在上面晃,十分之喜庆。
这时我才与他对视,只觉得有很多话要与他说,却又一时不知说些什么,该说的,不该说的,他怕都清楚明白着。
他只看着我,说不上是高兴还是生气,一点半点都不动声色。
我喉咙有些发干,说:“帮你炖锅鸡汤补一补,你比从前更消瘦了些。”
描金的扇子“刷拉”一声甩开,“托你的福,天上地下的神仙青菜萝卜的吃了几年,想不掉肉都难。”
曾几何时,梦中的那抹青色的身影如此瘦削,这一望,就是我无数多个日夜万般要找到的那个人。
我痴痴地看着他,抖着伸出手去拉住他的衣袖,磕磕巴巴道:“……你……你……”你了半天,最后还是没忍住一把握
住那瘦得干柴一般的手,“……我不该装死……”
其实我没想装,我真以为自己这回是要死透的。
我托寒镜帮我摆了个反魂阵,若是我真死了,不过一缕多余的青烟,不占地儿,连尸骨都用不着埋,算是我偿了云敛的
情,还了我欠他的债。若我没死,那便是上苍怜我,要我与青衡在一起。
若是真就这么散了,我最后的那一刻定念着一个人的名。
纵使这一生蹉跎岁月不知几许,能让我心心念念的也只有那平淡又温存的两千年,我望着你,你也望着我,就是这么一
直望下去,也该是多么圆满的一件事……
然而魂散了,在凡间飘荡了几百年,好不容易聚齐了我却再不是从前的我。
我是凤蔺,不再是他的舅父,要我上天庭去找他却是不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