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刻,在场的江湖人都好奇地看向这位相貌平平的钱夫人,想弄清她到底有何非凡之能,能令得钱老大不但不敢逛窑子、纳小妾,甚至一刻也不敢忘记她。
而钱老大从出事起,就一门心思挂着自己的夫人,此时见她一头一身都是灰土,心疼不已。他挪动着肥胖的身子,上前挽住钱夫人的手,眼中含泪,无比惭愧道:“钱家庄完了,我的一切都化为乌有了。”
钱夫人摇了摇头,婉然一笑道:“你还有我和婉儿。”
钱老大面色凄凉,叹了声道:“没料到我钱老大竟会落魄至此。若能料到……唉,真是对不住你。”
钱夫人伸手轻掩住他的嘴巴,笑道:“世事本就难料,我也没料到十年前的‘瘦麻杆’会有变成‘胖馒头’的一天。”
二人相视一笑。
钱夫人又道:“你不用觉得对不住我。其实,从跟你的那天起,我就知道会有这一天了。”
钱老大慨然道:“江湖中人只是笑我怕老婆,却不知我老婆待我如此之好。”
钱夫人正色道:“别人笑你不算什么,我这辈子都认定你是拳头上立得住人,胳膊上走得了马的好汉。”
钱老大象是听到了天下间最值钱的赞美,哈哈大笑了起来,笑得一身白肉滚动不已。他眨了眨眼睛,道:“我若是好汉,夫人你是什么?”
钱夫人掩口笑道:“我虽不懂武功,却也不能输你,要做那不带头巾的男子汉。”
夫妻二人的一番对话,令得在场众人都不禁侧目而视。此刻,他们才明白为什么钱老大会如此“怕”钱夫人了。
因为,能娶到钱夫人这样令人尊敬的女子,再怎么‘怕’,也是值得的。
钱老大满面柔情地将夫人、女儿安顿在一边后,又叫了两名家仆到跟前。这时,他的目光骤然变得阴冷起来。
其中一名家仆拱身道:“老爷有何吩咐?”
钱老大从怀中掏出几锭大银,递给他们道:“你和他二人先下山寻两辆马车,而后你留在道口守着马车等我们,他则回来通报。”
两名家仆接下银子,正要离开,钱老大却猝不及防地伸手点了他们周身几处穴道。二人微觉酸麻,惊恐不已。其中一人面如灰土,说不出话来。另一人惊道: “老爷,您这是……?”
钱老大冷冷道:“我以独门手法点了你们几处穴道,目前你们是无恙,可三个时辰后若没有我亲手解救,保准死得很痛苦。”
二人慌张点头,道:“小人知道。”说罢匆匆下山而去。
钱老大转头看了眼钱家庄的方向,目光坚定而凶狠,心道:小天师,你求神拜佛,千万不要落在我手里!否则……”
站在钱家庄的院中,小天师此时很头痛。
钱家庄已被攻下,可是搜了一圈,并没有钱老大的人影,只擒获了些庄里的工人、家仆,根本问不出任何有关北斗会的消息。
梅初腰插银剪,默然不语地垂首立于小天师身侧,一袭白裙上点点血痕就仿佛朵朵怒放的红梅。
血痕当然是别人的。
赵元节道:“这次,你做得很好。”
梅初微微一笑道:“谢师父夸奖。”
赵元节叹了口气。
梅初问道:“钱家庄已如期攻下,师父却因何叹气?”
赵元节没有回答。
这时,负责搜查、审问、清理庄子的顾鼎松和郭仁也来到了院中。
顾鼎松略感迷惑,皱眉摇头道:“庄内银钱倒是不少,可就是找不到王爷被劫的银子。”
赵元节眼珠瞟向郭仁,道:“先生怎么看?”
郭仁笑了笑,道:“也许王爷被劫的银子已重铸过了,是以顾大侠才看不出来。”
赵元节目光一亮,连说了三个“好”字。
顾鼎松坚持道:“庄里的帐本可不是这么说的。我仔细查对过,这两个月里,钱家庄只进出了三笔银子,数目都和王爷的对不上。而且,庄里只有银子,没有珠宝。如果银子真的在这里被重铸,那被劫的珠宝又到哪里去了?”
郭仁讪笑了几声,道:“也许他们的帐是假的,从一本假帐里,岂能得到真相?”
顾鼎松愣了愣。
赵元节笑道:“顾兄不必太认真,只管把钱家庄的银子当成王爷的银子就好了。”思索了一下,他问道:“庄里的银钱顾兄可曾让人清点过?”
顾鼎松道:“点过了。”
赵元节道:“能否填补王爷银子的空缺?”
顾鼎松道:“绰绰有余了。”
赵元节和郭仁对视了一眼,都点了点头。
赵元节道:“那就成了,就说钱家庄私藏赃银,把部分银子拿去,向王爷交差,剩下的嘛……”后话他故意留着没说,但三人心昭不宣,明白是私下分了了事。
顾鼎松有些为难道:“可王爷要的不光是银子,还有劫银子的人。”
郭仁叹道:“顾兄,你今日怎么一根筋起来了。先把银子填上,王爷便不会追得那么紧了,之后我们仍是全力捉拿‘北斗会’的人。”
顾鼎松虽觉此种做法实在算不得正大光明,但却是当前仅有的权宜之计,于是点了点头。
之后,三人商量了一番,让下属席卷了庄子,把庄里的所有银钱和值钱的物件统统掠了去,又一把火烧了钱家庄,才得意洋洋地率众而归。
这日早晨,樊良湖上冷风袭人,薄雾如烟,并非下湖的好天气,可西夹滩到黄林荡的水路上却有十来条轻便快舟正首尾相接,破水缓行。
这种轻便快舟十分好用,不需张帆也可行驶,因其两侧自备有八到十二只长桨,象是蜈蚣的脚,所以也被称为蜈蚣快艇。
韩若壁正站在其中一条快艇的船头,目光深沉地面对着湖面上一片淡淡的朦胧。
雷铉来到他身后,笑道:“韩兄弟,看湖景呢?”
韩若壁只笑了笑。此刻,他心中忐忑,哪有心思去体味眼前雾里看花的缺憾和美感,全只等着雷铉下令开始探捞东西。
只听雷铉一声令下,那十几条快舟上的汉子便自船尾放下了几丈长的铁钩,无钩的一端固定在舟上,有钩的另一端垂落湖底。接下来,十来条蜈蚣快艇便以不同的路线,在这条水路上缓慢行驶起来。
雷铉拍了拍韩若壁的肩,哈哈笑道:“你怎的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放心,只要底下真有货,那些铁钩就一定能钩到。”
韩若壁点了点头。
雷铉一拍脑门道:“哈哈,明白了。莫非你这副德性全是因为我那妹子?”
韩若壁知他会错意了,却也不说明,只是不语。
雷铉皱眉道:“老实说,那天你到底对她做了什么,连当面提到你的名字,她都会火冒三丈。”
韩若壁佯叹了声道:“我只是告诉她,我和分金寨的弟兄们没什么区别,她就不待见我了。”
“怎么会?”雷铉怔了怔,又微微想了一下,转而不屑地一甩手,大而化之道:“女人啊,就是不经宠。以前你逆着她,她觉得你特别,现在一定是发觉你和水寨里的弟兄们一样顺着她,就不待见你了。”
韩若壁撇嘴道:“可能吧。”
雷铉安慰道:“女人多得是,我那妹子瞧不上你,自然有瞧上你的。”
韩若壁讳莫如深地一笑,道:“弱水有三千,皆非我欲饮。”
雷铉听不懂,正要问他是什么意思,却听有人来报,说是有铁钩已钩住了东西。雷铉精神一振,立刻吩咐其他船只前去帮扶,把东西打捞上来。
大费了一番周折后,分金寨的喽罗们终于将一艘沉船打捞了上来。令他们颇为失望的是,这艘船虽然不小,却是空空如也,别说银钱,就连个物件也没有。
突然,有几个查看船身的喽罗惊呼了起来。
雷铉和韩若壁赶紧赶了过去,只见八具尸体被人以绳索捆绑在了左侧的船弦上。
捆绑的绳索很粗、很韧,绑得又很紧,几乎深入骨头,令得无论水流如何湍急,这些尸体也无法浮出水面。
韩若壁双拳紧握,如文人一样留长的拇指和小指指甲,已乎要嵌进他的掌心肉里。
他的手不觉得痛,心却在锐痛。
他的声音有些微颤抖,道:“放他们下来。”
这是雷铉第一次瞧见韩若壁神情古怪。他虽不明所以,却知道此刻不便细问,于是,暂时强忍住问个明白的念头,命人割断绳索,小心把尸体分明放置到几艘轻舟的船板上。
在这过程中,韩若壁的人就象一柄钉子一样,一动不动地驻立在船头,目光如剑地仔细盯着分金寨的喽罗们按命令操作。被他眼光扫过之人均心中一寒,不得不更加了几分小心来对待这八具尸体。
待安排妥当,韩若壁无声地开始掠过摆放尸体的轻舟,查看尸体。
这八人的面容有的遭鱼虾啃食、有的是自行腐烂,都已分辨不出真实身份了。
他又掠至一艘轻舟上立定,低头看向横放在船板上的两具尸体。其中一具尸体只有一条右臂,且那条右臂的手骨裂纹纵横交错,显然被内家功力所废。
韩若壁凝视着那具尸体,脸色铁青,双眼象是攀良湖的湖面般,被蒙上了一层解不开的阴霾。
第二十三章:螳螂捕蝉惨遭全军覆没,黄雀在后委实技高一筹
雷铉忍不住问道:“韩兄弟难道识得他们?这些都是什么人?”
韩若壁充耳不闻,俯身盯着那具没有左臂,又被废了右臂的尸体仔细察看了好一阵。
雷铉见状,脸上没显出什么异样,心里却在揣度韩若壁定是知道这些人的身份,且和他们关系不浅。
当韩若壁站起身来时,已恢复了平常的表情。
这时,远处负责望风的喽罗吹起号角,接着,有人跃上邻船,大声报道:“有只快船朝我们这儿来了!”
雷铉自忖道:“这样的天气,难道还有人出来打渔?”
韩若壁思虑了一瞬,心道:莫非是他?回来得好快。若真是他,沉船也好,尸体也罢,还是不被瞧见为妙。他口中果断道:“绝非寻常打渔的,叫弟兄们别留下痕迹。”
雷铉不及多想,下令喽罗们割断绳索,将沉船再次沉入湖底。待操作妥当,众人眼见一只快船从雾霭中疾驰而来。
韩若壁想也不想,道:“快撤!”
雷铉当即又命令十来艘蜈蚣快艇全速前进,务必甩开那只快船。
分金寨的快艇艇身轻巧,每艇均有十几人同时划桨,在湖面上破水而行,速度绝非其他船只可比。但饶是如此,仍然无法和距离十丈开外的那只极其一般的快船拉开距离。
韩若壁站在一艘快艇的艇尾上,手搭凉棚,聚足了目力望去,口中道:“瞧见了,来的是一艘州府快船。”
本来站在艇首的雷铉大感不解,也窜至艇尾,道:“怎么可能?州府的快船我都见过,纵然是其中最快的‘浪里钻’也不可能赶得上我们改装过的蜈蚣快艇。”
韩若壁道:“一定是他来了。”
雷铉疑道:“他?”
韩若壁苦笑了一下,道:“敢单枪匹马跑来搅‘分金寨’的局的,还能有谁?”
两人异口同声道:“黄芩。”
韩若壁点头道:“这个黄捕头敌友难辨,我等行事只有少让他掺合才是明智之举。”
雷铉想起前次这二人结伴来水寨之事,茫然道:“他和你不是朋友吗?”
韩若壁佯叹道:“落花有意,流水无情。我倒是很想和他做朋友,不过也要他瞧得上我才行。”
雷铉道:“遇上象韩兄弟这样的豪杰,总能让我们这些江湖人生出结交之心,又有谁敢瞧不上你?”
韩若壁道:“你莫忘了,他可不算江湖人。”
雷铉恍然道:“不错,我怎的忘了?”
黄芩行事作风与一般公人迥然不同,才会令他时常忘记了黄捕头的公人身份。
韩若壁提醒道:“尸体最好不要被他发现。否则,八条人命的大案,官府抓不到凶嫌,难免为了交差诬赖在分金寨头上。”
雷铉赞同道:“分金寨虽不怕官府,但也不喜欢替别人顶屎盆子。”转念,他皱眉道:“其实,刚才我大可以把这些无名尸和船一起沉进湖里,就当什么也没发生过,也就不怕黄捕头追上来查问了。只是,瞧见韩兄弟适才的模样,想必与他们有些渊源,不希望这些可怜人再被弃尸湖中,所以我没那么做。”
韩若壁向他拱手深施一礼,道:“多谢雷寨主体谅。害你们白忙一场,稍后,韩某定会酬谢分金寨众弟兄!”
雷铉哈哈笑道:“你能有这份心,就是瞧得上咱们。本来,有些事我很想问个明白,但韩兄弟既不方便说,我就不再多嘴问了。”
韩若壁飞身离开了这艘艇,转掠上船队里最末一艘,在艇尾立定。他长衫飘拂,望着雾气缭绕的水面上那只越来越近的快船,神情凝重,如有所待。
正如韩若壁所料,那只快船上的人就是黄芩。
黄芩的客船是拂晓时分才抵达高邮的。从码头上一下船,他就直奔府衙,找来得力的捕快问寻了近日发生的大事。而后,他得到消息,说西夹滩到黄林荡的水道上莫名有很多船只聚集。
那条水道他再熟悉不过:林有贵曾在那条水道上点灯;杨福就死在那条水道上;韩若壁曾在那条水道上流连说要打捞张士诚的宝藏……那里必定有他所不知道的秘密。所以,他一直派人暗中监视着。现在发现有所异动,他立即找了条快船,下了樊良湖,直逼那条水道而去。
到了水道上,只见原本聚在一起操作着什么的船只,渐渐四散开来,而后快速离去。黄芩知道必定有事,更不遗余力地催动快船,加紧赶上。
愈来愈近了,骇然,黄芩瞧见韩若壁竟驻立在前面那艘快艇的艇尾。心道:‘他也在?果然和他脱不了干系。’
韩若壁也瞧见了黄芩,心中怨愤道:‘你什么时候来不好,非得选这个时候?’
自从瞧见那些尸体,他的心情就糟到了极点,胸臆间强压着一口闷气不得舒缓,此刻又见黄芩上来寻事,自是暗生愤恨。
两船相隔约三丈不到时,黄芩再不迟疑,瞅准机会一跃而起,凌空飞渡,直扑向韩若壁那艘艇。
眼看黄芩就要落在艇上,韩若壁胸中气涌,目光一细,右掌迅即拍出,发出一股强劲内力,“呼”得一声向尚在空中之人劈去。
黄芩怎么也没想到,在这毫无冲突的时刻,韩若壁居然会向他出手。没等他多想,一股透着穿心寒意的掌风袭来,砭肤刺骨。
黄芩惊愕之下,怎敢大意?
他没有在空中转向躲闪的高绝轻功,只能急忙吸气缩胸,头颅向后一仰,借着倒翻之力跌落回到自己的船上。
快艇上的韩若壁只觉那一掌拍出后,泻了胸中不少闷气,畅快了许多,淡淡斜了黄芩这边一眼,似是看他摔惨了没有。
在黄芩眼中,这一眼颇多挑衅,剑眉一挑,再次拔地而起,掠向快艇。
这次,他全身戒备,铁链已缠绕在掌上,就等着与韩若壁出招相抗。
可令他想不到的是,韩若壁双手背于身后,任由他稳稳地落在了快艇上。
黄芩愣了愣道:“你什么意思?”
韩若壁道:“没什么意思,前次难得有机会令你‘退’上一回,怎忍得住不出手?这次嘛,你有备而来,既然没把握再让你退了,就不如邀你同船吧。”说完笑意浓浓,露出一口整齐、雪白的牙齿,加上出尘的面貌,显得甚是俊逸潇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