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若壁笑道:“兄弟,想蹭饭不妨直说,何苦绕这么大个圈。”
任小刀摆手道:“哪能白吃你的。我的意思是领韩大侠到此间吃喝最花钱的地方见识一下,做为酬劳,你得请我吃一顿。”
韩若壁道:“好,不过,那地方须得是我没去过的。”
任小刀见大餐有了着落,精神抖擞地头前带路。
韩若壁跟着他七拐八绕,走了快半个时辰,终于来到一处偏僻巷子。巷子本来极宽,但左侧依墙零星停靠着十来辆马车,堵住了大半通道,是以显得局促狭窄。
二人深入巷内,韩若壁发现这极深的巷子里居然只有一家酒楼。酒楼外表平平,高低两层,一扇简朴的大门开在巷子右侧,额匾上写着‘仙人居’三字,看上去中规中矩,不甚起眼。
二人走进仙人居,顿时耳边仙乐飘飘,眼前豁然开朗,里面可说别有洞天。
原来仙人居内不光厅堂的宽敞程度令人乍舌,装饰的豪华程度也绝不输于京城的任何一家大酒楼,更有丝竹管弦,歌舞杂耍等表演一应俱全。此时,只见满堂宾客举杯把盏,热闹非凡,虽不至坐无虚席,但空下的桌位也已不到三成了。
任小刀回头瞧向韩若壁,得意道:“怎样?”
韩若壁点了点头,道:“不错,找张桌子坐下,这一顿,你作主,我付帐。”
任小刀招了招手,便有一名小二前来招呼。
仙人居的小二与别处不同,别处小二以男性居多,此处有男有女,别处小二面貌寻常,能不招人生厌已是不易,此处小二,男的年轻俊美,女的姿容出众。最为难得的是,他们面对穿着如些鄙陋的任小刀,居然毫不势利,一样笑意盈盈,恭谦无比。想是见惯了不在意穿着,却能一掷千金的豪客富贾。
那名小二施一礼道:“二位客官,这边请。”说着,将二人领至一张空桌边,安排落坐,倒上茶水。
任小刀大刺刺坐下,点菜唤酒,似是熟门熟路。想来,他的银子定有不少花在了此间。
小二得了吩咐,便下去让人准备菜色酒食去了。
韩若壁笑问道:“难不成你叫住我,就为告之高邮还有这等好去处,以便让我请你吃顿饭?”
任小刀摇头嘻嘻笑道:“本来我是想问,韩大侠可还需要人手点灯?”
韩若壁道:“哦,原来为着挣些银子。”
“若再有此等点灯的好买卖,千万千万要交待给我。”任小刀拍着胸脯,打着包票道:“在高邮,不论什么地方,你只管吩咐,哪怕想在州府衙门的房顶上点灯,我也能给你点上。”
韩若壁道:“瞧不出,你哪儿都能去,还挺有本事。”
任小刀自满道:“那是,没有几手绝的,在哪儿也混不出头。”
韩若壁大感意外,马上道:“哪儿都能去,想必知道的事也不会少。”
任小刀道:“此地发生的事,不敢说事事兼知,可衙门里的捕头寻不着的消息,也会来找我。”说完,他感觉口渴,一气喝光了面前那杯茶。
韩若壁伸手替他满上,道:“原来任兄弟有此等本领,以后少不得有用着的地方,到时不要推辞才好。”
任小刀手指磨擦,作数钱状道:“韩大侠请放心,我这人从不会把银子往门外推。”即而,他摇头可惜道:“只是,象韩大侠那么好赚的买卖实在太少。”
这时,酒菜上桌,任小刀便不再说话,只一味大吃大喝起来。
韩若壁浅尝即止,转头看了周围一圈,问道:“这里寻常一顿饭需要多少银子?”
任小刀边大快朵颐,边含糊道:“少的数十两,多的数百两,如果再玩乐一番,银子花得更是如流水一般。”转念,他狐疑着停嘴,小声嘀咕道:“韩大侠,你这么问,别是身上带的银子不够多吧?”
韩若壁愣了愣。
在此之前,他走南闯北,还从没有人担心过他缺银子花。
任小刀见状,攥着羊腿的手抖了抖,有些胆寒道:“难道真是银子不够?……什么酒楼的帐都可以赖,偏这仙人居是万万赖不得的!”
韩若壁道:“为何?”
任小刀急道:“这仙人居可不是一般酒楼,据说黑道有份,官家也有份。以前我一个朋友在此地吃了‘霸王饭’被斩断了双手,他咽不下这口气,跑去告官,却糊里糊涂地又吃了一顿板子,被赶出衙门。没过一年,我那朋友就病死了,此事便不了了之。”
韩若壁只眨了眨眼睛,笑了笑。
任小刀以为确如自己所想,只觉脑袋‘嗡’的一声,脸色‘唰’的白了一层,惨然道:“这下,你可把我害惨了。”不过,紧接着他就恶恨恨地啃了一大口羊肉,骂道:“他奶奶的,就算被斩了双手,小爷也要先吃个痛快!”
韩若壁这才笑道:“你放心,银子我有的是。”
任小刀稍稍放心,问道:“那你何以在乎价钱?”
韩若壁笑了一声,道:“听你说这仙人居是高邮吃喝最花钱的地方,又看见它生意如此之好,一时好奇,想知道来的客人大约要花销多少银两。”
任小刀这才完全将心放进肚中。
韩若壁又扫视了一下周围人,道:“瞧不出小小的高邮也有这许多有钱人。”
任小刀道:“少瞧不起高邮,高邮好殆被称作‘小扬州’,当官的、经商的也有不少,怎会少了有钱人?”
韩若壁的目光落在相隔两桌之外的,一个小吏打扮的人身上。他道:“他那一桌少说也要上百两,但瞧他的样子却实在不该是个有钱人。”
任小刀顺着韩若壁的目光望去,道:“胡说,一看就是个有钱的主。”
韩若壁奇道:“若我看得不错,那人该是个小吏,一年的奉银也不够这里一桌的菜钱,更何况他还左拥右抱了两位姑娘。”
任小刀笑道:“韩大侠,这点你就没有我在行了。现在手中有点小权的官吏,哪个不以权谋私,明索暗要?如果再聪明点,更会绞尽脑汁,靠山吃山,靠水吃水,寻些生财之道。这样的银子,到手容易,数量又多,不拿出来享乐花销,难道藏在家里生仔子?”
韩若壁点头道:“也对。”
任小刀得到了认可,越发来劲,道:“就说那人,他是我们高邮官家粮仓的管事之一,只此一样肥差,便足够他隔三差五来这里吃喝过瘾的了。”
韩若壁讶然道:“一个管粮的哪来如此大的生财之道?”他想了想道:“难道私下里倒卖官粮不成?”
任小刀摇头笑道:“他哪敢?那可是大罪,被揭出来是要诛九族的。”
韩若壁道:“那我想不到别的法子了。”
任小刀连喝了几杯好酒,道:“粮仓和漕运才是他们的生财之道。”
韩若壁道:“愿闻其详。”
任小刀微有醉态,道:“粮仓的地方大了去了,从来也没见放满过粮食,那些管事的就暗中把空余地方租用给别人放置货物,收租金。”
韩若壁笑道:“可出租场地的原也不少,别人为何要租粮仓,难道租金特别便宜?”
任小刀连连摆手,道:“他们的租金不但不便宜,还特别贵,可就是吃香得很,没有关系你出再大的价钱也不一定肯租给你。”
韩若壁疑道:“怎么说?”
任小刀压低了嗓音道:“你不知道,这世上越是赚钱多的货物,越是半明不黑,见不得光,逃税贩私货的大有人在。而官府粮仓本是官家区域,绝不会被搜查。你说说看,只此一样好处,那些贩私货的商人还不抢着把货物存放在粮仓?”
韩若壁心中一动。
任小刀继续道:“再说了,粮仓里的粮食是要通过漕运运往各地的,粮仓的管事和漕运的压船们大都关系不错,是穿一条裤子,分一碗酒食的兄弟,有好处也会替他们要上一份。一艘船上装载的粮食通常有上百担,几万斤,夹带些私货,梢上个把人,算得了什么?漕运船只经过各处关卡、闸口时可都是不用检验的。这样的好处,花再多的钱也有无数人打破了头往上送。”
韩若壁也连喝了几杯酒,赞道:“任兄弟,这顿饭吃得值!”
任小刀大笑起来道:“是吧,我就说这里是个了不得的销金窟嘛。”
韩若壁道:“不错,亏得任兄弟替我找对了‘地方’。”
他口里的‘地方’并非任小刀以为的仙人居。
任小刀左右瞧了瞧,嬉皮笑脸道:“韩大侠,你身上的银子可够我们再叫两个姑娘乐一乐的?”
韩若壁将背上包袱内的几百两银子尽数置于桌上,道:“这些银子全当谢你带我来此,够不够也只有这么多了。我还有事,先告辞了。”说完,他起身从大门走了出去。
任小刀喝红了一张脸,呆呆地盯着桌上的银子,又揉了揉眼睛。接着,他猛地拿起一锭大银放进口中咬了咬,不敢相信道:“这……这姓韩的……莫不是我的财神爷?!”
转瞬,他不再吃喝,而是匆匆忙忙付了帐,将剩下的银子纳入怀中,追出门去。可直奔出巷口,也没看见韩若壁的身影。
任小刀赌钱向来是在晚上,因为他一直认为自己晚上手气最好,此刻时候还早,就只得怀揣银子,在大街上漫无目的地逛了起来。
走在大街上,他的心情好得都快飞上天了,得意地哼起歌子来。
以往,他只是轻声哼哼,可今日人借钱胆,声音也变大了不少,令得不少路人回头瞩目。
任小刀心想:下次再见到韩大侠,一定要找个神龛供起来。
韩若壁离开仙人居后,立刻同北斗会的五当家‘玉衡’倪少游取得了联系,命他派人去查探近期高邮粮仓有无粮食从漕运运出。之后,得到的回报,说暂时还没有。这让韩若壁一颗悬着的心放了下来。
晚间,他约倪少游一同来到停靠着众多大小船舶的码头。
入夏时节,天黑得较迟,是以时辰虽已不早,天色却还尚亮。水边搭有几处凉棚,棚内堆放着一包包货物,估计是各大商船需要运走,或是刚卸下的。韩若壁等二人伫立岸边,瞧见还有不少挑夫正精赤着上身,搬运货物上上下下各色船只。
倪少游正要先呼一声“大当家”,再问话。却被韩若壁以目光制止。韩若壁低声道:“叫韩大侠。”
倪少游心知他的谨慎远在自己之上,于是改口道:“韩大侠,到此有何贵干?”
韩若壁回道:“稍后倪公子就知道了。”
倪少游听惯了他叫自己老五,这‘倪公子’三字听在耳中只觉别扭,突然想笑,可隐隐又有种新鲜感,巴不得他再这么叫上一回。
韩若壁瞧见几个挑夫已干完了一天的活,边擦干身上的汗水,边往岸上走来。他上前截住,道:“打扰一下。过两天,我有条船要到此地卸货,需要挑选些挑夫搬运。因为时间紧迫,酬劳高过平常许多……”
一听说酬劳高,未等话完,那几个挑夫便来了兴趣。其中一个年轻的挑夫抢着道:“咱卖的就是这身力气,只要价钱谈得拢,连夜卸货也成。”
其他几人连声附合。
韩若壁摇头皱眉道:“只是货物贵重,数量又多,我打算找些经验丰富的挑夫。”他顿了顿,强调道:“最好是那些经常给漕运粮船上、下货物的。”
听见这话,除了刚才开口的年轻挑夫和他身后的中年人,其余人再不搭理韩若壁,一溜走了个干净。
本来,这些挑夫已累了一天,巴不得早些休息,只是以为有笔赚得多的生意,才兴致勃勃留下拉话。可他们从没替漕运搬过货,听了韩若壁的要求,自知没有指望,就不再浪费口舌,直接回去了。
那名年轻的挑夫指着身后一脸疲惫的中年人道:“我想徐哥可以帮你联系,他就经常替粮船上下货。”说完向徐哥打了声招呼,也掉头走了。
这时,倪少游来到韩若壁身后,想瞧他在做什么。
韩若壁冲徐哥笑了笑。
徐哥道:“大爷,其实粮船、商船没太大区别,那几个兄弟虽然没替漕运粮船搬过货,但也和我一样,做得来的。”
韩若壁微笑道:“我先问你几个问题,若答得好,不用搬货,也可小赚一笔,怎样?”
徐哥想了想,道:“大爷请问。”
韩若壁道:“你们往漕运的粮船上装货,可有什么特别的规矩?”
徐哥答道:“当然有。事先,有几艘船,我们就需分作几队,且每队体力高低搭配相近,这样才能尽量同时把几艘船装满,不耽误时间。漕运的时间是耽误不得的。”
韩若壁点了点头,又问道:“那待运的粮食是否也要按照船只数量,分作大致相等的几堆?”
徐哥道:“那当然。”
韩若壁道:“是你们分?”
徐哥道:“倒不用我们操心,粮仓会派人分好,告诉我们哪一堆往哪一艘船上运,我们只管扛上船就成。”
韩若壁思考了一会儿,问道:“粮食一袋袋的,虽然一样,但被你们装上船总有先后次序。这种次序可有矩可循?”
徐哥答道:“说起来并无规矩,但事实上大家都是从左往右,从前往后,从上往下,这么一袋袋地搬走。到了船上,再从右往左,从后往前,从下往上这么一袋袋垒放。”
韩若壁道:“如此说来,也算有规矩了。”
徐哥点头道:“可以这么说。”
韩若壁道:“粮袋被搬上船后,是依固定位序摆放,还是见了空地就随便摆放?”
徐哥笑道:“大爷你说笑了,船上地方有限,如果不按一惯的位序摆放,那后面的粮袋就可能没地方可放了。这种事我们早已做熟,如果大爷的货有此等要求,根本不在话下。”
韩若壁满意地笑了笑。
倪少游听到现在也没弄清大当家想做什么,只觉云里雾里,摸不着头脑。
韩若壁一脸好奇道:“徐哥,听说你们那些扛货的兄弟经验极丰,会不会有人不必打开麻包,就能知道里面装的到底是不是粮食?”
徐哥愣了愣。
韩若壁抱怯一笑,道:“以前有个老挑夫向我夸口,说只要是他扛惯的东西,不用打开袋子,就能分辨出是什么。我心底不信他,所以今日有此一问。”
徐哥笑道:“他说的并非大话,的确有可能。因为扛惯了一样,如果换了别的东西,大小虽然差不多,但重量总有区别,自然可以感觉出异常。”
韩若壁如有所悟道:“原来你们是靠重量来分辨的。”
这时,倪少游插嘴道:“可假如你们扛过几十包货物后,恐怕已疲惫不堪,那时感觉便不会太准了吧。”
徐哥点了点头,道:“说的不错,但到了目的地,每袋东西都要过秤,如果运错了,一秤便知。”
韩若壁微微施礼道:“多谢徐哥。”转身,他向倪少游讨要了五两银子递给徐哥,道:“这是你的酬劳。”
徐哥见他出手如此阔绰,收下银子,满面感激道:“大爷,我每日都在码头上卸货,你随便问个挑夫就能找到。等船一到,你就通知我。到时,我即刻带上手脚快的兄弟给你卸货,绝不耽误你的行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