捕快春秋 第一部 下——绾刀

作者:绾刀  录入:01-05

黑衣人收手,沉声道:“讲!”

单华昭道:“林有贵这人,巡检司是连面也不曾见过,真的不知晓他的身份来历。不过,他那封路引的确是我们开出的。”顿了顿,他又道:“如果不是前一阵,有个高邮的捕快因一桩案子前来核实此事,你今日就是杀了我,我也想不起有林有贵这么个人。”

黑衣人道:“人都不曾见过,开的什么路引?”

单华昭叹了声,道:“有些人来头太大,想让我们怎么开,我们就得怎么开,丁点儿也得罪不起啊。”

黑衣人疑道:“什么人?”

单华昭道:“就是皇上面前的大红人,统领四镇兵马的江彬,江将军,江大人。”

又是将军,又是大人,可见他对江彬十分畏惧。

说起江彬,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在朝中,他已可算第一号人物,无官不惧他三分。此人初时由皇上的前任宠臣,锦衣卫都指挥使钱宁引荐而上,却更得皇上欢心,一时达到留侍左右,同起同卧的地步。后来,他祸乱朝纲,不但怂恿皇上纵情玩乐,夜游渔色,还引动武宗,不顾军情,荒唐无比地将京营禁军与宣府、大同、辽东、延绥的四镇戍边兵卒对调,趁机夺了四镇总兵权。这番胡闹下来,虽有无数弹劾,却反而更得武宗宠爱,自此权势越涨,专事从谀导非,倾排异已,再无人能将其扳倒。时至今日,能和他稍稍较力的,也只有因争宠而心底生恶,再不与之往来的锦衣卫都指挥使钱宁、以及朝廷重臣华盖殿大学士杨廷和二人了。在民间,江彬大肆敛财,挥霍无度,兼并良田土地,剥削迫害无数平民,令得百姓苦不堪言,但摄于他的威势,多是敢怒而不敢言。

总而言之一句话,江彬不但是个坏人,还是个要权有权,要钱有钱的坏人。这样的坏人,朝里朝外不知有多少人想要他的性命,而他,不但活着,还活得越来越滋润,可见一身皮骨颇有几分斤两。

黑衣人愣了愣,道:“江彬?”

单华昭点了点头,道:“江大人让巡检司这么做,也不是第一次了。”

黑衣人沉默片刻,问道:“你前面说,有个高邮的捕快来核实过,那核实到没有?”

单华昭无奈道:“江大人的事我们哪做得了主,自然是上门请示,结果他直接说路引是假造的,收回销毁便可,何必来问他。巡检司便据此处理了。”

黑衣人喃喃道:“没想到林有贵居然能牵扯上江彬这样的大奸贼。”

单华昭吃了一惊,目光闪烁道:“你到底是何人?”

黑衣人轻笑道:“很快你就知道了。”

说完,他转身推门离开,只留下单华昭立在原地,惊魂未定。

黑衣人行出几里,见无人追赶,知道已无大碍。他伸手揭下面罩。

月光下,那张脸正是黄芩。

一个捕快在外地知法犯法,犯下这等入室胁迫的大罪,不但令人齿冷,而且极其危险,若被抓个现形,这里的衙门是绝不会姑息的。但不管怎样,这法子的确管用,险也算冒得值得。

对于林有贵一案,黄芩就象是旅途疲劳,渴求休息的旅客,一但望见门庭就忍不住上前打问住宿了,而这次夜探单府,是他看到的唯一的‘门庭’,所以,尽管需要挺而走险、知法犯法,他还是这么做了。

他此番上京,并不是不信任邓大庆的能力,又或者认为自己能力超凡,同样的事,由着自己再打听一遍,便能得到别人得不到的线索,而是他知道,骨子里自己和邓大庆等捕快是完全不同的人,正因如此,才可能有不同的法子,不同的手段来找寻别的捕快找不到的线索。

只要认准了目标,再令人齿冷的法子,他也敢想,再大的危险,他也敢冒。

现在,如他所想,线索是找到了,可他的面色却瞧不出丝毫轻松,看上去甚至还更为沉重了些。因为他明白,若想继续查案,势必要寻问江彬。但江彬不是单华昭,江府也不是默默无闻,没有家丁守卫的巡检府邸。江府家将众多,高手云集,想神不知鬼不觉地潜进去见到江彬,其难易程度不亚于闯入皇宫面见皇上。而且,江彬尚武、多计,还是个众所周知的坏人,就算真的见了面,也未必能听到实话,得到答案。

若是别的捕快遇上这种难题,只怕又要没法子可想了,但黄芩从窗户翻回自己的房里时,面色却已变得轻松起来。

他心里想的是:找不到一个人时,最好的办法,就是让他来找你。今夜发生的事,单华昭一定会及时通知江彬,那么剩下的,就只需让江彬知道他的落脚处了。

想到了法子,便没了心事,这一夜,他睡得格外踏实。

第二日辰时已过,黄芩才悠悠转醒。起床后,他不慌不忙地先梳洗完毕,又到楼下点了些吃食填饱了肚子,才往巡检司里去了。

到了巡检司,他递上徐知州的公文,求见单大人。办事的小吏说大人有事外出,尚未回来。黄芩也不介意,只让他带一句话给单大人,说是‘高邮总捕因林有贵灭门一案,再次求见单大人。’小吏不解地抬眼望向他,问道‘再次求见?我见你是头次来啊。’黄芩笑而不答,留下自己在‘望春客栈’的房号就离开了。

回到客栈,他面朝房门,端坐桌前。

他知道,现在唯一要做的,就是等。

午晚前,‘玄字第五号房’的门被敲响了。

黄芩起身打开门,不禁愣住了。

门外,当先站着一身华服的江紫台,他身后还跟着四条衣着各异的大汉。

虽说在高邮时,黄芩就料定江紫台与此事有关联,却没想到来的人就是他,不由暗想,难道是自己运气太好了?

他的目光扫过那四条大汉,发觉他们虽然身着便服,行动却整齐化一,腰间无一例外都挎着把绣春刀。

绣春刀长约二尺,比一般的刀剑要短上一尺,极沉重,一般人携带起来颇为不便,是以,在江湖上跑的人不喜使用,也不擅使用。不过,它的刀脊不同于一般长刀,是直的,可刺可砍,加上份量重过寻常刀剑,杀伤力自要强上许多,很适合战场上冲阵杀敌,同时也是锦衣卫的常规配置。

黄芩暗想:这几人怕不是锦衣卫,就是军爷了。

“怎么是你?”

面对黄芩,江紫台也惊愕不已。

江彬只说要派人去‘望春客栈’,把夜闯巡检府邸的贼人抓回来见上一见,江紫台便主动请缨,领人来抓了。但他不知道要抓的人是黄芩,否则绝不会只带四个人来。

黄芩将一行五人让进房内,对江紫台道:“那日见你混在江胡人中,没想到竟是官场中人。”

江紫台摇了摇头,以示否定,转瞬疑道:“你为何来京城?”

黄芩道:“你为何去高邮,我便为何来京城。咱们为的是同一个人,同一桩事。”

江紫台又问道:“夜闯巡检官邸的就是你?”

黄芩嘴一撇,道:“你有人证,还是有物证?若都没有,这么说便是栽赃。”他摆了摆手,又道:“其实这些不重要,你只需明白,我是为林有贵而来便可。”

江紫台冷声道:“为林有贵而来,就能作奸犯科吗?”

黄芩嗤笑一声道:“我倒想问你,从高邮骗走林家灭门案的卷宗,算不算作奸犯科?”

江紫台一时哑然。

他无语了片刻后,傲然反问道:“难不成你想拿我回去治罪?只可惜这里是京师,并非高邮,没有海捕公文,你要如何光明正大地动手拿人?”

没有海捕公文,黄芩若是在外地随意拿人,罪在越界。

黄芩摇头面带几分讥讽道:“拿你?怎么敢。我刚想起来,你也姓江。”

江紫台动容道:“姓江怎样?这天下间姓江的,没有十万,也有八万。”

黄芩淡淡道:“姓江的可算出了个人物,外四家的统帅,国姓爷,原来不也姓江吗?”

他口中的‘外四家’,是百姓对宣府、大同、辽东、延绥四镇兵将的统称,外四家的统帅指的自然是江彬。而国姓爷,则是说武宗赐了江彬‘朱’姓,认为义子一事。

江紫台那张俊俏的娃娃脸上泛起了几抹异样。

显然,他和江彬关系非凡。

这时,黄芩率先笑了起来,接着,江紫台也跟着笑了。

其他几人表情迷惑,都不明白这二人间有什么可笑之事。

黄芩笑,是因为他的方法奏效了——他找不到的人,自动来找他了。而且他发现江紫台与江彬关系非凡,那么,见到江紫台,就离江彬不远了。

江紫台笑,是因为生了荐才之心。

他发现黄芩确如自己所料,是个难得的人才。想当初在老胡茶棚里只见识了他的小小手段,便生了大才小用的遗憾,今日又见他冷静自若,分析精准,胆量非凡,实是可造之才。就象江彬时常对他耳提面命的,如果想立于不败之地,身边永远需要各种人才。出类拔萃的人才如果不能收归已用,迟早会被别人发掘用去,日后说不定反成了难缠的敌人。所以,一旦发现,就要尽早收揽才是。

“公子,别跟他废话!我等直接拿下他,去见将军就好。”他身后的一条汉子将手摁在了绣春刀上,狠声道。

这四人想必是外四家的将官。

江紫台心中苦笑连连。

他虽然没有参加那次围杀黄芩的行动,但也知道那些江湖高手无功而返了。虽然回来时他们什么也没说,可答案只有一个,那就是黄芩战胜了他们。

这样的黄芩,他们五人如何拿得下?

于是,江紫台喝了声:“不得无礼!”

黄芩象是闻所未闻,连眼皮都没抬一下,平淡道:“不必拿了,我跟你们走就是。”说罢,率先跨出门槛,等在了门外。

先前说话的汉子一脸愕然,想是没料到此次任务居然不用动手,就如此爽利地达成了;另三人则认定这高邮来的人物实力不过尔尔,是以才不敢动武,只能自动送上门。

然而,江紫台却站在原处沉思,并未跟出门外。

忽然,他缓缓道:“义父说,他要见的是夜闯单府之人。如果你不是,我便不能领你前去。”

他确实并非官场中人,只不过,江彬是他的义父,他为江彬做事。

那四名将官都面面相觑。

他们来此就是拿人的,可江公子却突然不想拿了,令他们不知如何是好。

黄芩皱眉道:“横竖你是要我承认,夜闯单府的人就是我?”

江紫台象吃定了他一样,弯眉一笑道:“不错。”

如有这个把柄握在手中,场面上,想治黄芩的罪便是手到擒来。

黄芩想了一下,随即道:“好吧,那人就是我。好在不曾伤人掠货,惊扰家眷,治罪的话,也算不得太大。”

江紫台面有几分得色,道:“我忽然觉得,你是故意让义父怀疑上你,再让我们找上你。你真正的目的,是要见我义父。”

黄芩叹道:“是又怎样?江将军未必瞧不出我的用意。”

江紫台摇头道:“这就是你的聪明之处。”

黄芩道:“什么?”

江紫台道:“你想来已经料到,我义父就算明知你这么做是为了见他,却也忍不住想见一见你。见一见你这揪住林有贵一案不撒手的高邮捕快有多大神通。”转念,他又道:“可你这么做是在玩火,玩得不好的话,一不不心连命都要搭上,值得吗?”

黄芩点头道:“我命在我。既如此,可见领我前去拜会,正合了将军的心意。江公子不带路,还磨蹭什么?”

江紫台挥手示意身后四人先围住黄芩,才道:“有人想见我义父,是为了巴结攀附,以便平步青云,升官发财;也有人是为了偷袭暗杀,同归于尽,报仇雪恨。”

他俊脸含霜,鹰视狼顾道:“黄捕头,你属于哪一种?”心道:似黄芩这号人物,武力惊人,保险期间,定要确定其意图,才可带至义父身前,以免出了差错,显得自己无能。

黄芩摇头叹道:“虽说防人之心不可无,不过,我是公人,江公子实是多虑了。之前我就说过,来京师,是为林有贵一案寻些线索。”

江紫台“哦”了一声道:“你想寻些什么?”

黄芩道:“两件事:一是林有贵的真实身份,二是你为何要到高邮,骗走卷宗。”

江紫台道:“真的只为这两件?”

黄芩瞧他的样子,料想必然知情,于是道:“若江公子肯赏脸告之,在下就不必面见江将军了。”

江紫台摇了摇头道:“我虽然知道,却不能告诉你,你还是随我去见义父吧。”

稍后,他走出房门,冲黄芩会心一笑,道:“我义父武艺超群,是尚武之人,见了你这样的人才,必定欢喜的紧,我再加以举荐,说不定,你升官发财,奉妻荫子的好日子就来了。”说完,头前带路。

黄芩静默了一瞬。

江紫台回头又笑道:“这是个难得的机会,你该好好把握。”

黄芩迈步跟上道:“好机会还是留给别人吧,我粗人一个,上不得台面,能做一方捕快很是知足了。”

江紫台知他不愿替江彬做事,寓意复杂地回瞧了他一眼,道:“人言可危,有关我义父的风言风语想必也刮到了高邮。”

黄芩道:“该是人人自危吧,孰好孰坏,百姓自有公论。”

江紫台边下楼,边叹道:“唉,看来我是说服不了你了。”

黄芩道:“道不同不相为谋,是在下无福消受。”

几人下楼后,很快离开客栈,往江府而去。

江彬的府邸规模宏大,堂、亭、台、阁、轩、室一应俱全,且占地颇丰。随处可见来往巡逻的一队队家将勇丁,戒备极是森严。

宽敞的偏厅中,黄芩立于堂下,左右两侧立着些打扮或文或武的客卿、家将,江紫台复命后也立于一旁。

这一室中,唯一坐着的人,就是案桌后、主座上的江彬。

这是黄芩第一次见到江彬。

江彬四十有余,一张脸,右半边刀眉入鬓,虎目显威,英武之气咄咄逼人,而左半边脸上却有个巨大的,有结有瘤的疤痕,奇丑无比,简直可以用‘触目惊心’ 四个字来形容。但他却似是炫耀一般,头颈向右微微侧过,偏生将左半边脸毫无遮挡地显露在所有人面前,仿佛那处不是丑陋的伤疤,而是他的荣耀。

原来,几年前,河北群盗以刘六、刘七为首造反起事,后横行京师,京军不能自治,于是调戍边军队入京抗击。当时,江彬位列大同游击,随军入京赴调,战斗过程中被一箭射中脸部,他拔箭再战,表现英勇。待贼乱平定后,戍边军队回调原处,喜好武力,时常做梦想当大将军,不想当皇帝的武宗,就把江彬和武状元许泰一起留在了京师。此后,江彬攀附钱宁,进而被举荐给武宗,武宗得知他脸上伤疤的来历后,竟越瞧越是欣赏。另外,江彬能言善辨,行事又极得武宗心意,自是愈加得宠,将个脸嫩俊白的钱宁也比了下去。

黄芩瞧着这个百姓口中坏得头顶生疮,脚底流脓之人,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

江彬上上下下地端详着面前的青年,微微颔首道:“刚才我还在想,黄捕头该是什么样子。现在瞧见,虽然输了几分英武,倒也一表人材。”在他眼里,从来就没人能比他英武。

他这话一出,黄芩暗吃一惊,道:“将军知道我?”

江彬从案桌上拿起一叠文书,递给身边站着的一位细眉细眼的文士打扮之人,道:“罗先生,拿给他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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