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里还掂着长春子,韩若壁也管不了这么多了,于是点了点头,转身要走。
可猛然间,刚才还如同冰雕玉柱般一动不动的哈吉娜,竟跳将起来,冲上前,一把拉住了他的胳膊。
韩若壁第一次发现,这个不通武功的小女子,能有如此大的力气。
他讶异道:“怎么?”
哈吉娜以凄厉的声音呼喊道:“我不信!我不信!我不信!……我不信他能放得下!我就是不信!就是不信!……”
寒风中,她的声音仿佛绝望的呜咽。
在一连喊了几十句‘我不信’后,哈吉娜全身的力气好象因为这样的呼喊而被耗尽了一般,跌坐到地上。
韩若壁扶起她,道:“别骗自己了,他若放不下,为何要写这样的信给你?”
哈吉娜摇了摇头,道:“也许,也许……他有不得已的苦衷。”
韩若壁深深叹息,道:“你怎么就不死心呢?要知道,象他那样的男人,做了选择后,是不会回头的。”
哈吉娜迷惘地瞧着他,道:“你怎么知道?”
韩若壁‘唉’了声,道:“在某种程度上,我和他是一样的。”
哈吉娜疯狂地笑了一阵,道:“你才认识他多久?你不会懂的,我比任何人都了解他,他放不下我,他一定放不下我!”
转眼,她象是想到了什么,眼光闪动了一瞬。
韩若壁皱起眉头道:“你还想怎样?”
哈吉娜面色哀伤道:“我还想给他一次机会。”
韩若壁疑道:“他有过机会,还需要什么机会?”
哈吉娜嚅嗫道:“其实,是我需要一个机会。一个真正死心的机会。”
她不待韩若壁再问,便紧紧握住他的手,一脸哀求道:“我求你!我求你帮我再带句话给他。”
此时,韩若壁只觉没完没了,心下懊恼不已,开始后悔早先不该纠缠进来了。
他无可奈何,又颇有些不耐烦道:“带什么话?”
哈吉娜道:“你和他说,一月后,也就是二月五日那天,我会在这里从日出等到日落。如果他不来,我便彻彻底底忘了他,一心一意地嫁给别人去。”
韩若壁道:“他一定不会来的,你又何必多此一举。”
哈吉娜无比凄苦道:“难道你不想帮我带话?”
韩若壁的脸上挂满苦笑,道:“帮。只不过,这是最后一次了。”
哈吉娜喃喃道:“是啊,这也是我和他的最后机会了。”
韩若壁正打算再劝她两句,却见远处又是一骑飞驰而来。那马上之人身材矮小,乍看就不似一般成年人。
韩若壁庆幸不已,笑道:“哈杰不放心你,跟来了。”
哈吉娜呆呆地看着哈杰的马越来越近。
韩若壁道:“如此我便先行一步。至于你回不回去,怎么跟家人交待,那全是你的事了。”
话音刚落,他就掠上白马,打马扬鞭,逃也似的离去了。
哈杰到了跟前,跳下马背,跑到哈吉娜身边,道:“快些回去吧,大大已发现你私自离开了。”
哈吉娜没甚反应,木然地瞧了他一阵。
哈杰感觉她很奇怪,催促道:“哈吉娜,上马,我们一起回去。”
哈吉娜面无表情道:“你来的正好,替我告诉父亲,如果一个月后我回去‘白羊镇’,便会安安心心地嫁给他替我选的人;如果我没回去,只当没生过我这个女儿。”
言毕,她跨上自己的马,往‘白羊镇’相反的方向,缓缓前行。
哈杰赶紧上马追了上去,一边与她的马并行,一边疑惑道:“哈吉娜,是不是那个大无赖对你做了什么?”
哈吉娜平淡道:“没谁对我做了什么,我只是不想就这样认命,回去嫁给一个素不相识的人。”
哈杰迷惑道:“可是,可是,你以前从没说过……这样的话。”
哈吉娜道:“我说了也不会有人听。”
转头,她道:“哈杰,现在我对你说了,你肯听吗?”
哈杰愣住了,结结巴巴道:“可是,可是……你向来最听大大的话,也是大大最喜欢的人。你回去对大大说,求求大大,也许他就不让你嫁人了。”
听见这话,不知为何,心痛不已的哈吉娜居然莫名生出了一丝愉悦。她凄然一笑,道:“这一次,我不必求大大,我可以自己作主。”
话一说完,她手中马鞭急挥,座骑飞奔而起。
哈杰停住了马头,没有追上去。
瞧着哈吉娜越来越远的身影,他突然觉得这个平素温柔又好说话的姐姐,倾刻间变成了一个陌生人。
转瞬,哈杰又觉得哪里不对,好象原来那个温柔又好说话的姐姐才是个陌生人,而眼前这个头也不回,纵马狂奔的哈吉娜,却是身体里和他流着同样血液的至亲之人。
一时间,哈杰糊涂了。
定了定神,他一带缰绳,调头拍马,往‘白羊镇’报信去了。
是夜,月光清冷地洒在通往‘白羊镇’去的一条戈壁荒道上,路两边是低矮而连绵的砾石丘。此前可能下过雪,是以还没完全消尽,处处可见被白雪覆盖着的沙石地,在月光下发出刺眼的白光。
一队车马由三十余人护卫着,正在这条道上缓慢行进。
车马队中间,一位头戴绣有半月、星辰花纹的巴旦木花帽的老者,面容严肃地坐在驴背上。与他并行的,是另一个壮年模样的维族汉子。
那汉子开口问道:“霍靳长老,时候不早了,要不要叫大伙儿找块地方,搭起帐篷休息?”
霍靳摇头道:“不休息了,继续赶路。我看这会儿没什么风,连夜赶路的话,明天日落前就能赶到‘白羊镇’了。”
那汉子踌躇了一下,道:“可万一夜里变了天,刮起大风,再想搭帐篷就麻烦多了。”
霍靳道:“真要变天,也不怕找不着地方躲一阵。我们此次前去,事关联姻,责任重大,这一百匹布绢、十余匹骏马,以及那只价值连城的‘长春子’,都是越快送达越安全。况且明日是单数日,如能在明日赶到,自然更吉祥些。”
维族人把单数看成是吉祥的数字,所以在一些重要习俗和生活中都喜欢选用单数。
那汉子点头称是。
霍靳又吩咐道:“乔客潘,去告诉大伙儿打起精神,等到了‘白羊镇’再休息不迟。”
乔客潘前前后后地把每个人都通知了一遍。
大家见没有休息了,也只得打起精神,继续驾车的驾车,护卫的护卫。整个车队在月光下缓缓前行。
本来没有了风,这条戈壁上少有的狭道,就只剩下深夜的寂静了。
可现在,辚辚的车声与得得的蹄声,费力地划破了这片深夜的寂静。
这声音没有惊动其他人。
因为附近除了这队人马,根本就没有其他人。
霍靳、乔客潘以及一众人等都无言地赶着路,他们已习惯了这种一遍遍重复着的、单调而又催人昏昏欲睡的声音。
随着车队的前进,大家瞧见前面大约三十丈开外的地方,隐约有几团微弱的光亮显现出来,因为离得还远,是以瞧不清是什么。
乔客潘请示霍靳道:“前面有光亮,不知是什么东西。”
霍靳皱起花白的眉毛,思考了一下,道:“叫大家边戒备,边往前再走一些,一旦能瞧出是什么了,就立刻停下。”
众人纷纷拔出刀剑、架起弓弩,车队、人马大约又往前走了十余丈,才全部停了下来。
他们发现,前面的道路上不知何时被一字儿摆上了四盏白色的‘气死风灯’。
‘气死风灯’实际上似类于灯笼,中间点上蜡烛,用糊窗户的纸糊住外面。这种灯不容易被风刮灭,所以叫气死风灯。
这四盏‘气死风灯’挡在路上,令人十分摸不着头脑。
乔客潘见霍靳一直沉默不语,既不下令上路,又没有别的说法,不禁有些烦躁道:“霍靳长老,不过是四只破灯笼,看来可以放心继续走了。”
霍靳摆了摆手,沉声道:“你当这四只灯笼是自己长脚跑上路的?”
乔客潘‘啊?’了声,道:“大概是什么人放在路上的吧。”
霍靳道:“这里少有人来,为何要放灯笼在路上?是什么人放的?会不会是马贼?有什么阴谋?”
一连串的问题问得乔客潘应接不暇,只得道:“霍靳长老,你倒说说能有什么阴谋?”
霍靳语气肯定道:“我也不清楚,也许是那些放灯笼的人有问题,又也许是灯笼里的蜡烛有问题……不管怎样,都绝对有阴谋。”
他此刻的感觉就象,明知前路险阻,却不知险阻在哪里一样。
霍靳又斟酌了一阵,吩咐道:“这样,乔客潘,你派手下最为得力、机敏的侍卫独自上前,去把那四盏灯笼逐一戳破、弄熄,然后丢至道旁。车队仍留在原地待命,静观其变后,再做打算。”
要知道,那四盏灯笼距车马队尚有二十丈之远,纵然有什么稀奇古怪,派一个侍卫前去毁了它,也不过牺牲掉一个侍卫,对后面离得远远的车马队根本构不成威胁。
霍靳当真是老谋深算。
当然,霍加之所以会派他做为此行的使者,护送长春子去‘白羊镇’商讨联姻一事,也是因为深知他的细心和审慎,远胜过族里其他人。
乔客潘选派了一名精干的侍卫前去处理掉了那四只‘气死风灯’。直到那名侍卫顺利完成任务,返身而回后,也没发生任何事。
霍靳还是不放心,又让车马队原地戒备了一阵,见周围依旧安然如前,这才下令一边注意加强戒备,一边继续前行。
第二十五章:巧试探投石问路堪妙策,精算计兵不血刃劫宝归
不料,车马队向前走出不到半个时辰,三十丈开外处,居然又出现了几团光亮。
霍靳见状,下令放慢速度,缓缓前行。
又行出十数丈后,他让所有人停下,原地待命。
众人发现那几团光亮仍同上次一样,是四盏‘气死风灯’。
乔客潘直感莫名奇妙,报怨道:“莫不是捅进了灯笼铺子,咋的又跑来四只灯笼?”
霍靳的脸色比刚才还要肃穆,沉声道:“小心些,这次定有古怪了。”
言毕,他抬了抬手。
乔客潘知其用意,当即又派出前次那名侍卫,去料理那些‘气死风灯’。
稍后,那名侍卫完成任务,回转了来。
一切安然无恙,什么事都没发生。
虽然瞧不出任何不妥,但出于谨慎考虑,霍靳还是没有立刻下令出发,而是要求所有人原地警戒以待,同时缩小防卫圈,紧紧护住货车,全力提防。
又过了一会儿,见四下一切如常,确无异样,他才下令车马队起程出发。
其实,对霍靳这两次的处理方式,乔客潘很是不以为然,他认为不过几个破灯笼,就算真有古怪,也大不过天去,如此看重,未免太过小题大作。
想着,他催动坐骑,赶至霍靳身侧,道:“弄几个破灯笼挡在道上,跟唱戏似的,除了唬人,没啥用处。以我看,倒可能是哪家勺子半夜犯病,跑出来发疯,却害的我们跟着胡乱紧张。”
霍靳摇头,忧心忡忡道:“是有人盯上了我们的货,这才煞费苦心布下此局。不管怎样,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
乔客潘听言,一脸掩饰不住的烦躁,直言道:“象这样走走停停的,时间都耽误在折腾灯笼上了,什么时候是个头?”
霍靳瞟了他一眼,道:“莫非你有更好的法子?”
乔客潘拍拍胸膊,直率道:“要依我,根本不用管那些灯笼,只管快马加鞭地冲过去,如果遇上敌人,就大刀阔斧地砍了他们,这才是真正有用的对策。似刚才那般走走停停地干耗,完全与事无补。”
霍靳斩钉截铁道:“绝对不行。目前的情况,看似平静无波,实则危机四伏、凶险难测,我们切不可掉以轻心。”
歇了口气,他继续说道:“很可能敌人正是想以此种‘一而再,再而三’的攻心之术,降低我们对那些灯笼的警惕。而一旦我们烦了,选择无视那些灯笼,径直通过时,大麻烦也就跟着来了。”
乔客潘不耐地回道:“能有什么大麻烦?我看,照这样的走法,最大的麻烦就是,明日天黑前怎么也赶不到‘白羊镇’了。”
霍靳瞪了乔客潘一眼,道:“凡事都有轻重缓急,明日赶不到,还有后日,后日赶不到,还有大后日,总之,安稳是第一位的。更何况,等到了天亮,视野便大不相同,敌人也不能这般装神弄鬼了。”
接下来,他语气微厉,又道:“就当我倚老卖老,多教训你一句:亏的族长亲点你做了侍卫长,明知暗里有人从旁算计,却竟然心存侥幸,想要熟视无睹地硬闯过去,真是越活越回去了。”
见对方臊了自己的面子,乔客潘嗔怒待发,道:“你……”但又想起此次出来,霍加特意叮嘱他,万事都要以霍靳为首,是以压下怒气,只‘哼’了一声,硬呛呛道:“你是领头人,我的话又不作数。到底怎么做,全凭你拿主意好了。”
霍靳颜色稍缓,道:“敌在暗,我在明,你操之过急、心情烦躁,以至反应失了常态,原也可以理解。但是,你须知道,烦躁的绝不只有我们。”
乔客潘疑道:“除了我们,还能有谁?”
霍靳微抚颌下山羊胡须,道:“还有我们的敌人。他们没有明目张胆地上来抢,而是煞费苦心,故布疑阵,可见有所忌惮。我想,敌人这么做的目的,无外乎一个字——‘等’。”
乔客潘道:“等?等什么?”
霍靳道:“等我们烦躁,等我们出错。一旦我们出错了,他们才好加以利用。至于如何利用,目前还不得而知。”
他点了点头,又道:“由此可见,现在的主动权其实在我们手里,如果我们不出错,天总会亮起来,等到天亮时,他们的机会便没有了。是以,那些不知在何处窥视的敌人,一定也和我们一样,等得烦躁不已。”
他眯起一双混浊老眼,望着漆黑的前方,继续道:“虽然我们还不曾与他们面对面地交手,但斗法已经开始了。所以,乔客潘,你无论如何心急,也须得耐下性子才好。”
听他一番剖析在情在理,乔客潘顿感心服口服,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而霍靳,虽然表面上看似无比沉着镇定,可心里却是没底的。只因,他想不出错,却不知如何做才是不出错。
顷刻间,他只觉肩上责任重大,胸中忐忑不安,一股说不出的患得患失之感油然而升。
车马队行出了没多远,前面三十丈外,再次出现了几团光亮。
按霍靳的吩咐,众人跳下马,刀剑出鞘,弓箭上膛,团团聚集在货车周围,一边戒备,一边随着货车缓缓前行。
贴着车前,负责开路的十来人紧握着刀剑,目光都落在不远处的那几团光亮上;在左右负责警戒的十来人,背向车身,面朝外,一边随着车子,横向移动身形,一边警惕地注视着狭道两旁那低矮、连绵的砾石丘;最后,在车尾部负责断后的七八人,则一面跟随货车的前进,倒退着移动,一面瞧看后方有无异常动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