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刻,时至夜半,天上虽有月亮星辰,视线仍是模糊不清,比不得白天,加上众人不是被那几团光亮吸引去了注意,就是只顾提防四下有无敌人来袭,根本没人留意到前面几丈处的沙石地上,一片砾石丘的阴影里,埋放着一个极小的小瓷瓶。
红白花纹的小瓷瓶,只有半只手掌大小,且大半截埋在了沙石里,露出地面的部分是仅有半寸长的瓶口,瓶口上还塞着一小截软木,以便封堵。
实际上,如此不起眼的小瓷瓶,就算存心留意,在黑暗的夜色中,也是不得而见的。
随着车轮徐徐地向前滚动,小瓷瓶也越来越近。
依着前两次的惯例,车马队在大约行出十余丈后,停了下来。
这时,那个小瓷瓶距离头马的马蹄,只有数尺之遥。
二十丈外,明明白白地,横向一字儿排开了四盏‘气死风灯’。
乔客潘瞧了眼霍靳,霍靳点了点头。
于是,乔客潘发号示令道:“买热木,去把那几个‘破灯笼’处理了。”
这种简单的事,名叫‘买热木’的侍卫先前已做过两次,是以得心应手得很。
他应了声,提刀便向二十丈外走去。
其余人等均关注着他的一举一动。
所有人都不曾注意到的是,地面上的小瓷瓶瓶口处的那截软木,已不知何时,无声无息地落在了一边的地上。就仿佛有一只瞧不见的手,乘人不备时,把它拔了出来。
假使现在是大白天,眼力出众之人站到近处,一定可以瞧见那截软木上,其实还连着根极长的金丝线。
这根金丝线很韧很牢,但比头发丝儿还要细,且色泽接近褐黄的沙石,是以稍微大意一点儿,便辩认不出了。线的一头,连接着封堵瓷瓶的软木塞,另一头,则蜿蜒曲折指向右侧的砾石丘。
先前,由于这根金丝线俯于地面的沙石里,根本无法瞧见,可当经过了瞬间的绷紧、拉伸、再失去弹性,回到沙石地上后,便有迹可寻了。
因是之故,可以判断,一定有人拉动过这根金丝线,从而拔出了软木塞。
这时,瓷瓶口静静地敞开着,并没见有什么从里面冒出来,也不曾闻到特别的气味。
无形无影,
无色无味,
甚至感觉不到任何变化。
可是,当一阵小风迎面袭过时,顷刻间,包括霍靳、乔客藩在内,众人倒地的倒地,落马的落马。
他们倒得极快,甚至睡倒昏迷时,手上握着的刀剑、擒着的弓弩都没有落下。就连那几十匹马也都前后或‘希律律’,或‘嘶嘶’鸣叫了几声,重重翻倒在地上。
昏头昏脑昏昏然,莫生莫死莫奈何。
除了‘奈何散’,什么东西还能有这样的奇效?
后面出了这么大的动静,几脚踩扁了一个灯笼的买热木,慌忙回身瞧看,惊愕中发现已是死寂一片。
他稍一愣神,待要疾步往回奔走,查看到底发生了什么怪事时,忽听得右侧的砾石丘边“呼啦啦”一声巨响。
买热木转头看去,只见丘脚处的一块地皮竟应声掀到了半空中,蓬起无数沙石的同时,宛如展开翅膀的噬尸秃鹫,呼啸着直向他飞来,仿佛要从他头顶直扑而落,择肉而噬一般。
买热木见状,惊骇地大叫了一声,什么也顾不上,调头便跑。
他是拼了一条命在跑,是以速度极快。
可惜,那块他看似‘地皮’的东西下,还隐藏着一条黑影。
但见,那黑影手中光华一闪,便有一物直射而出。
没等买热木反应过来,就觉一阵金风袭到,慌忙中闪避不及,被击中了脑后的‘风府穴’。
‘风府穴’是人体足少阳胆经上的重要穴位之一,若被大力击中,一时二刻必然昏迷不醒,人事不知。
买热木只感一阵眩晕,眼前抹黑,当即倒地,仿佛死了一般。
击中他的,是一只剑鞘。
一只古色古香的镏金红鲛剑鞘。
接着,那条黑影和那块‘地皮’相继落了地。
落地后,那块‘地皮’却原来是一条宽大到,足够遮掩住一个人的毛毡。
而那条黑影以湿巾挡住了口鼻,使人无法瞧清楚他的容貌,但从体形轮廓,以及眼角眉梢浮现出的那抹特有的、调侃般的笑意,却不是韩若壁,又是何人?
想来,韩若壁定是事先以沙石把毛毡厚厚覆盖了一层,然后再隐身于毛毡下,于砾石丘边趴俯下来。如此,在视线不佳的夜晚,从狭道上看过去,瞧见的就只有毛毡表面,和周围一样的沙石,而瞧不见他的身形了。
他来到买热木身边,拾起剑鞘,令得手中‘横山’入鞘,同时满意地暗笑了笑。
原来,韩若壁听闻‘奈何散’只消少少一点,便可迷翻一屋子人,效果可谓立竿见影,可当下,他欲要迷翻的,并非是老老实实呆在相对封闭空间里的一屋子闲人,而是缓慢地,在较为空旷的戈壁狭道上,驾马运货的三十多名全副武装的侍卫,所以,对‘奈何散’要如何运用,他并无十分把握。
既然不是很有把握,当然就要多花心思。
要知道,狭道上无人,相对空旷,间或还有小风刮起,会减轻迷药的功效,虽然经过韩若壁估测,还好风力不大,风向也算对他有利,但如果人马尚在走动中,放出迷药的效果必然不佳,而‘奈何散’的有效距离到底能有多远,他并不确切知晓,所以,能让对方停下来,保证在最近的距离施放出‘奈何散’,便成为了首要任务。
对韩若壁而言,让对方停下来,并不是个大问题,不过是设置各种路障而已。
可是,对方会停在何处?
是停在路障跟前,还是会远远离开?
如果离开,又会离开多远?这些关乎到,要在哪里施放出迷药,却是一个大问题了。
由此,韩若壁才制定出了之前的计划。
他仗着自己单人单骑,加上轻功过人,若以脚力相较,远比那些押着车马行路的维人快了好些倍,是以能抢在那些维人之前选取好地点,摆上气死风灯,再埋伏于道旁,匿于覆了沙石的毛毡下。
前两次,他什么也没做,只是等着窥视那些维人如何反应,以便找出可以利用的条件。
不过,在一动不动等待着的同时,他也暗下决心,如果对手不按规矩出牌,有时停下查看,有时直接通过,令他无法找到施放‘奈何散’的好机会,他便毫不留情,出手硬吃。
结果,他发现,车马队二次都停在距离‘气死风灯’大约二十丈外的地方,然后派出一人前去捣毁‘气死风灯’。
这下,韩若壁心中大定,第三次便把‘奈何散’埋在了‘气死风灯’之前约二十丈的道上。
之后的一切,就都在他的意料之中了。
韩若壁绕开地上一具具躺倒的躯体,来到之前埋下小瓷瓶的地方,俯身拾起瓷瓶,一边小心闭气,一边从瓶口往里瞧看,只见里面已是空空如也,什么也不剩了。
他揭开挡住口鼻的湿巾,先是略有可惜地叹了声,后又饶有兴味地微笑起来。他自语道:“没想到‘奈何散’如此神妙……真该私心留下一些,把那只张牙舞爪的大老虎撂倒了,炖一锅‘老虎菜’大快朵颐。”
他口中的‘大老虎’,自然就是黄芩。
一想到黄芩又羞又恼,似嗔非嗔的模样,韩若壁居然下腹微热,笑容立时多了一分邪魅,脑中也随之浮想连篇起来。
可惜没容他笑多久,眼前莫名其妙又浮现出了黄捕头横刀挂链,凶神恶煞的杀人模样,将他那些个淫思浪想统统灭了个干净。
韩若壁皱了皱眉,摇了摇头,心道:还是收敛些好,别一个不小心反被他大卸八块,就得不偿失了。
想罢,他跳上货车,以宝剑劈开几个箱子的铜锁,翻找了一阵,终于找到了一个表面布满鎏金龙纹、金光灿灿的木盒。
打开木盒,验看无误后,韩若壁将其收入囊中。
随手,他又挑挑捡捡了几样值钱的玩意儿,一并收了。
之后,他跃下货车,攀上道旁砾石丘,飕飕吹了几声胡哨。
随着一声长嘶,他那匹神骏白马从砾石丘后飞奔而出,欢快地以前蹄踏地,仿佛在催促主人快些上马。
韩若壁飞身上马,一抖缰绳,口中笑道:“马儿啊马儿,你可知我要往哪儿去?”
白马一边呼哧呼哧地吐着气,一边头朝下点了那么几下,似是真的明白他的心意一般。
韩若壁瞧见,哈哈大笑,双腿一夹马肚,道:“如此就快些带我去吧!”
白马纵蹄如飞,驰骋而去。
这几日,黄芩的心情一直不好,颇感郁闷,原因无他,全赖那五十只小标枪。
在他看来,此次去‘老山墩’,无疑要面对众多擅于骑射的瓦刺贼人,必须为此做好充分的准备。可大战在即,竟真如郑岩那个小徒弟所说,‘神光堡’里没有一个铁匠铺愿意接下他这单生意,打造小标枪。
须知,瓦刺人都精于骑射,是以擅长纵马冲锋。纵马冲锋最大的优势就在于,随着与目标距离的缩小,马的速度越来越快,冲击的力量也越来越大,一旦到达身前十丈以内,那速度几乎快到令人无法做出反应。是以,想要对付这样的冲锋,在无法判断其路线,不能预先设下绊马锁、挖出陷马坑、铺设扎马钉的前提下,如果再不能以重兵、坚盾严阵以待,则唯一有效的对抗方法,就是利用远程攻击性兵器,在骑兵尚未到达身前十丈处时,解决掉他们。
远程攻击性兵器不外乎弓弩、标枪一类。
可惜黄芩不擅使用弓弩,所以,能选择的就只剩下标枪了。
标枪不同于一般暗器。一般暗器为了便于携带和使用,重量较轻,因此射程受限,约在三到五丈之间,而当马匹冲锋到这样的距离时,速度之快已不可能让人有反应的时间去发出暗器了,所以,一般暗器对于战场上的纵马冲锋根本无济于事。而标枪则是针对战场设计的,所以份量足够沉重,只要有力气,就可以投掷到十丈,甚至二十丈开外去,足以在马的冲锋速度尚未提升到极点时,提前刺中人马。
黄芩明白,对自己而言,此次非是标枪,不能克制马上的瓦刺人。
但是,他所需要的又不能是一般的军用标枪。若是一般的军用标枪,任个武器黑市都有售,反倒不必费心找铁匠打造了。
会有如此要求,皆因他明白敌众我寡,自己只有一人一马,若选用一般军用标枪,则长大、沉重许多,虽然相应的杀伤力更大,却因其长大、沉重,一般只能随身带上三五只,最多也不过十只。带的数量少了,如果对方人多,自然是不够用的。而缩小到五分之一大小的标枪,虽然轻了许多,但仍比一般暗器要重上数倍到数十倍,以黄芩那非比寻常的反应速度和控制力量,足可以投掷出需要的距离。这就是他为何会跑遍‘神光堡’的大小铁匠铺,寻问打造小标枪的原因。
此时,黄芩正独自坐在屋内桌前,撑着下巴苦想不止。
他想的是,若真弄不到标枪,只能这样去到‘老山墩’,要用什么法子对付那些瓦刺人,把握性才会大些。
突然,屋外,杂乱的脚步声由远而近,隐约传入黄芩耳中。
待脚步声在门外停歇后,掌柜的声音随即响起,道:“他就住在这间,早上尚不见出门。”
随后,门外传来了敲门声。
什么人?
黄芩满怀疑虑地起身,打开门一瞧,不禁微有愕然。
门外,除了在一旁陪伴的掌柜的,还站着五人。
其中四人一身官兵打扮。
还有一人,他居然识得。
江紫台。
见到黄芩,江紫台似是松了口气,哈哈笑道:“真的是你?害我找得好苦。”
黄芩只觉莫名奇妙,心道:他怎会跑来哈密?找我又为的什么?
转眼,他瞧向江紫台身后跟着的四名官兵。
那四名官兵中的领头之人站前一步,道:“江公子,既然人已找到,我们还有军务在身,就先回去了。”
江紫台微微施礼道:“有劳姜百户领我前来,多谢了。”
原来,江紫台得了江彬之命,来哈密找寻黄芩,但哈密地域辽阔,想在这偌大的土地上找到一个人,简直等同于大海捞针,何等艰难。加之黄芩自出关后,便不曾住过驿站,更没有到官府报备行踪,是以江紫台根本无处可找。幸好江彬早有此料,写了封信给哈密的忠顺王,希望他能为哈密的行事,提供一些方便。由此,当江紫台找到忠顺王,呈上信件,提出难处时,后者便在境内明示,若有人上报黄芩的下落,便可得赏银五十两。其后,‘神光堡’的铁匠郑岩,碰巧得知了黄芩的所在,当即向邻近的百户所通报了此事。姜百户便差人上报到了忠顺王那里,继而江紫台得了消息,披星带月,马不停蹄地赶来了此地。
姜百户向江紫台点了点头,领着手下三人离开了。
掌柜的稍加寒暄后,也去忙活儿了。
见门口已无旁人,江紫台道:“黄捕头,还请借一步说话。”
黄芩伸手作请状,道:“进屋说。”
江紫台随他一道进到屋内,坐下,笑了笑道:“赶了几天的路,还没来得及吃喝,这会儿只觉口渴得紧。”
黄芩替他倒了杯茶水,问道:“你来所为何事?”
江紫台低头喝干了杯中茶水,抬头瞧看黄芩,道:“说实话,我来此,为的是跟在你身边。”
黄芩沉想了片刻,道:“跟在我身边……为何?”
江紫台犹豫了一会儿,道:“这一路上,我都在想,是告诉你实情,还是编个理由唬弄过去。当然,若按照义父的意思,我该编个能让你信得过的理由。”
听他提到江彬,黄芩先是心头一拎,继而言笑自如,道:“你若觉得可以唬弄得了我,不妨就照江将军的意思办吧。”
江紫台认真摇头道:“不可。在京里,你曾称呼我为‘朋友’,男子汉大丈夫,怎能信口开河唬弄朋友?所以,我打算据实相告。”
配上那张无邪的娃娃脸,他说的貌似十分诚恳。
黄芩微有迟疑,继而双眉一轩,道:“我一向独来独往惯了,有人跟着便觉束手束脚,是以就算你据实相告,也不可能让你跟着。另外,假使你想以此种‘据实相告’的方式唬弄我,得我信任的话,恐怕同样难以奏效。”
江紫台微微苦笑,道:“唬弄你,你不信;说实话,你也不信,这便叫我说什么才好?”
黄芩道:“你只需说,江将军要你跟在我身边,到底为的什么。”
江紫台道:“你可晓得,此次追查倒卖军器一案,正是义父向刑部推举的你。”
黄芩点头道:“料到了。”
江紫台道:“你查案的手段独树一帜,行事出人意料,是以义父极看重你,才委以重任,荐你追查此案。但目前看来,此案事关重大,你一直在高邮做捕快,从未有机会涉足如此大的案子,虽然能力是足够的,但经验方面恐有不足。是以,义父思前想后,还是觉得有些不放心,这才派了我来,跟在你身边,也好有个商量和照应。”
黄芩心中疑道:他这趟来得甚是蹊跷。倘若江彬不放心我,为何荐我接手此案?可若说放心,又怎会半道上派了他来监视我?
诚然,若非江彬无意间洞悉了他并非真正的黄捕头,的确不会不放心他,又多此一举加派江紫台前来。只是黄芩现下并不知晓这些,是以想不通也是必然。
黄芩口中道:“我当你是个朋友,所以,可以请你吃酒吃肉,也可以同你侃天侃地,但你并非捕快,所以,这案子不能容你插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