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俊好好喝一杯。
餐桌仿制欧美做派,是个加长的形状。这东西当摆设是个能唬人的,可是真要用来吃饭,便凭空添了距离感。
彭道承今晚不知道是高兴还是惆怅,只过分亲密的拉了关俊坐在他旁边,唠唠叨叨说一些往事。
关俊一面低声应着一面给他布菜。
彭道承喝到一半,吩咐阿山也坐过来。三个人围着桌子占据了一小块位置,彭道承左右看看,他们都是年轻有担当的人
,能力也强,肯跟着他是他的造化。
“喝酒,大关,我敬你!”晃悠着碰了对方的杯子,一抬头看见一张笑脸。彭道承揉了揉眼睛,下意识开口:“……聂
……聂加……你回来了……啊……”说着前倾了身体哧溜一下歪下了桌子。
剩下的两个人相互看看,一左一右架起他送上楼。再回来接着喝。
阿山心里有事,看着关俊正直的侧脸狠灌了几杯,再开口已经醉态熏人:“……关哥……我对不起你……”
关俊闻言挑挑眉,不吭声。
阿山只好主动蹭过去,抓住对方的一只手握住,想想又含住了他一根指头用舌头轻轻舔了。
关俊被他的舌尖弄得全身发麻,挣扎着要往回收手,却被阿山死命拽住了放进口袋里。——做完这些,阿山轻拍了一下
口袋,仿佛放进了贵重东西似的宝贵谨慎。
“关哥,如果可以把你变成人偶娃娃就好了,这样就能揣进口袋或者行旅包,永远跟着我。”
关俊不说话,垂着头不知道在想什么。
阿山干笑了一声:“我又在做梦了,似乎总是分不清状况,一看见你就想'啊,如果关哥也喜欢我就好了'或者'或许他也
喜欢我也说不定啊!',但是你看,你知道的,即使我狠着心把你送到了我们的对立面,你也没想过要来找我说情,哪怕
只是说'阿山啊,我不想走'这种不痛不痒的话也好啊!可是连这个都没有。”
“是不是比起把你送到敌人那里去日夜难眠,也不肯和我说一句软话呢?”
“我究竟是什么地方让你这么敬而远之呢?关哥,你想过没有,除了彭哥,其他人也是可以喜欢可以追求的,而我即使
在不自量力,爱你也是没有错的。”
关俊不敢抬头,但还是歪着眼角看了阿山一眼。——那个紧抓着自己说着绵绵情话的人,没有了往日处事的淡定从容,
只惶恐无措,光是这样静静地把自己的心意说出来,额头上就出了一层汗。
面对这样的阿山,仿佛面对了年少的自己,关俊不知道说什么,索性就什么都不说。——他们稚嫩而执着的感情在一开
始就错了方向,这时候回头去看,除了可惜遗憾,更多的反而是茫然。
没有人可以一根筋的永远喜欢谁一成不变的。时间之所以有它的魅力在,不外乎残忍和平静。也因此,再强烈的喜欢总
会随着它沉淀在河床里,被水浪和沙打磨,从而掩埋在滚滚红尘里,只留一个模糊地阴影。
第二天总是来得很快,彭道承一觉醒来就被告知关俊他们已经出门。他在床头发了一会呆,还是穿了衣服坐车赶到了机
场。
一进机场,循着指示牌找到登机位置,一众人等齐声和他打了招呼,只有关俊不在。
彭道承左右看看:“他去哪了?”
阿山回道:“在厕所。”
彭道承点点头,找了两个保镖跟着找过去。他知道关俊被蒙在鼓里这么久,突然让他走,一时间接受不了也是有的。
“大关” 彭道承叫了一声,把站在洗脸池面前发呆的人一把揽过来“现在不是闹脾气的时候,我那天和你说的都是真的
,你不是别人,你是我一手养大的孩子,我要你前途无量,平安康健,出去是最好的路,听话。”
关俊低着头,喉头动了动,也不知道原本打算说什么,最后却只说:“彭哥,我会老老实实的,职位什么的全不要,你
只要让我跟着你就行。”
彭道承叹口气,搂着他肩膀的手紧了紧,临到检票的时候还是说:“大关,你要记住,这不是驱逐和抛弃,是你自己的
前途。”说完自己在口袋里摸索了一会,递给阿山一张飞机票“你也去,到了那边两个人要互相照应。”
阿山微微惊讶,但还是恭恭敬敬行了一个礼,说:“那彭哥自己保重。”
彭道承挥挥手,看着他们一前一后进去,又等了一会,再出来飞机划破了天空,留下一条破碎的飞机云。
彭道承仰头看了一会,终于钻进车里摇上了车窗 。这才过了多久,他就只剩下一个人了。
有时候想想,人生最不能把握的就是聚散,谁匆匆来了,又走了,都是命里的定数,说不准的。
可是如果可以连着回忆一股脑都带走岂不是两全其美了吗?
人都走了,他还徒留着那些往事,不能扔,不能忘,寂寞难耐了就扒拉出一点自己看看,看够了再塞回去。
人前他还是风光无限的一派大佬,人后也只是彭道承。——这三个字一路走来打杀砍伐,全无一点人性,老了老了却只
剩下自己一个。
该走的不该走的,无辜枉死的如果都还在,怕是整个别墅都装不下。他现在也不求那么多,只要一个关俊似的衷心下属
,一个阿山似的伶俐军师,再多的也只差一个死心爱他的聂加了。
可是连这也不行,老天看不惯他以前杀戮太多,这是在罚他了。
36.
袁嗣特意花费了几天的时间,从外省叫来人去和彭道承接洽。——他的本意是两边都不得罪,可是真要取舍起来怕是终
究要舍弃一头了。
彭道承身边没了阿山,少不得凡事都自己过过脑子。然而要和外面人合作的事情一传出来他当先就首肯了。他是太想扳
倒邵真了,财力人力就都需要大肆搜刮扩张。
袁嗣听了手下人的回报,让律师在合同上多添了几条模凌两可的话,以备之后钻空子用。
彭道承显然很高兴,他在欣赏对方雷厉风行的时候,自己也不好顾虑过多。合同更是只找了专门负责这块的员工精细看
过,当天就签订了。
合作的事情一经敲定下来,两方的人开始频繁走动。袁嗣为了计划如常进行,甚至让人传话过去,说是可以看看他们的
公司规模,以及工厂设施等等。
彭道承一面客气的说信得过信得过,一面果然派了一队人过去审核检验,做出了仔细小心的样子。
袁嗣暗地里把全程都拍下来了,闲的时候就在大客厅里循环播放给大家看。
邵真看着画面里彭道承轻微憔悴消瘦的模样,只管回头去找聂加。聂加这些天吃的好喝的好,只是身体虚弱,因为天气
冷的关系,气喘也时有发作,精神便有些萎靡不振。
邵真把他抱到腿上,用额头抵住对方试了温度,便难得的温柔一笑:“看看这个,你还认识吗?”
聂加恹恹的,一脸的病态,在他怀里轻轻动了两下,便蜷缩好了趴卧在他的肩膀上,并不回头。
袁嗣在一旁看着有趣,忍不住逗他:“聂加!我这里有糖你吃不吃?”
聂加晃晃脑袋,又在邵真胸前拱了拱,半晌,才低低回了一声:“我不舒服,不想和你玩,你走开!”
袁嗣摸摸鼻子,只好转头和邵真说话:“鱼已经进入捕获范围,什么时候收网你定。”
邵真拍拍聂加,见他一直耷拉着脑袋不想说话便命人一面把他送上楼,一面去找家庭医生。对于袁嗣的话倒是个漠不关
心的样子,只在起身的时候说:“这是你的事情,不用问我。”
袁嗣气得哇哇大叫:“你倒摘得干净!”
“难道不是吗?他死了你就不应该进点心意?”邵真面无表情,整个人一瞬间冷峻逼人“三爷之前对你的接济和帮助,
包括替你上下打点以及肃清后来反叛的事情他虽然一句都没说过,你却不会不知道,现在不过是用你个举手之劳,你委
屈什么!”这话不算严厉,意思却很明确。袁嗣明白过来,他并不希望自己一直裹在别人的恩惠里过日子,然而真要划
清界限,报恩是首要的。
邵真抬眼看着他,又说:“我劝你还是有点样子,这才做了什么就炫耀成这样,事情不到最后一步什么都有可能,你现
在高兴过头保不准最后就是你输了。”
******
彭道承一夜睡得很好,被窝里又添了暖人的男孩子。——对方年纪虽轻,模样上却是与世无争的一种气度。彭道承盯着
他的睡脸看了一会,心里就有了不确定的模糊地一点情热。
他的手顺势滑到男孩腰上,不轻不重的捏了一下,皮肤很紧,是青年人特有的芳香嫩滑。腿也长,又白又直。
彭道承上上下下把人摸了个遍,再抬头已经出了一脑门的汗。
男孩还没醒,径自在梦中笑弯了嘴角。彭道承居高临下的看着他,突然就什么都不想做了。——他喜欢美人,前头玩弄
过的加在一起恐怕要装满半个卡车。而对于一个用来解闷的孩子,暖床,陪着他玩乐已经很不容易,再做别的,就没有
兴头了。
他还没有老到要念着一个人的好过日子的地步,身体上却先一步守寡似的不想再招惹任何人了。
早餐还是按照老例一碟碟摆上来的,彭道承独自坐在长形桌子面前,慢慢吃了几口,便吩咐人把小虎子带上来。
小虎子近来又壮实了些,扑起来几乎没有谁可以活命,彭道承却觉得自己把它养娇弱了,失去了动物凶猛的本能,放出
去,它自己是活不成的。
“小虎子” 彭道承一手牵了拴住它的绳索,一手指着桌子上的包子点心“想吃什么自己去吃好不好?”说着果然放了手
里的绳子,任它窜到桌子上肆虐去了。
一时间杯盘狼藉,小虎子好像也不是在吃,只是玩。
彭道承眯着眼睛,嘴里叼着一支烟,时不时的抽上一口。
“彭哥。”睡到这时才醒的男孩子揉着眼睛,脸上还残留着困顿,嘴上却很懂礼貌的问了声好,而后打算下楼来。
小虎子一直被圈养,不惯见生人,乍一看见那个男孩,几乎是立刻就要扑上去。
中途有手下出来试图挡住,然而以豹子的速度,人的身手再快也是枉然。
事发突然,彭道承愣了一会才开口去喝止。——他几个大步走到楼梯口,豹子已经和人双双趴在地上,他看着被小虎子
压在身下的男孩子露出的半个脑袋,头发蓬乱黝黑,是一个年轻的生命。
有人慌忙跑到他身边:“彭哥。”
彭道承摇摇头,木然的让人把小虎子拉走,地上的男孩子苍白瘦弱,他一把抱起来的时候似乎抖了几下,而后突然'哇'
的一声哭了。
彭道承颤巍巍的抱紧他,低头在对方的额头上一连亲了两下,也说不清刚才心里是怎么想的,只觉得头皮发麻。此时抱
着还有呼吸的活人就替他生出了劫后余生的欣慰:“好孩子,你叫什么?”
男孩还在发抖,嘴唇都白了,半晌才还是说:“我叫小幽。”
彭道承摇摇头,左手摩挲着拍了拍他的后背说:“从今天起,你叫聂加好不好?”
男孩无所适从,伏在他怀里几乎要断了气似的咳了几声,慢慢平复之后,倒是仰头笑了,尽管这笑生硬而不真诚,可是
还是看着让人欢喜。
彭道承手臂穿过他的膝下把他打横抱起来,满意的一步步上楼去了。——他知道小幽不是聂加,然而还是觉得光是叫着
那个名字心里也很雀跃,人他一时半会还不能抓在手里,名字却是时刻都能叫一叫的。
这样也很好了,他不敢奢望更多。
******
聂加当天便高烧起来,邵真守着他挨到半夜,换水的时候终于看见他微微睁开了眼睛。
“醒了吗?要不要吃点东西?”邵真尽可能和蔼的询问了,见他摇头,便皱着眉毛端坐在床边。高大的阴影映衬的聂加
更加瘦小虚弱,几乎两根手指就能捏死的昆虫一样。
只不过想来昆虫也是比他健旺的,时不时还要啾啾叫两声。
聂加精神不好,但还是望着邵真喃喃道:“袁嗣的事情你不能撒手不管,他性子跳脱,离开的时间也长,人心如果要变
是很容易的。”
邵真点点头,在昏暗的灯光下细细瞧了他一会,突然弯腰靠近了他,而后轻轻揽住了对方的肩膀。
没有要说什么的意思,只像小孩子似的彼此抱着。
聂加嗅着他头发里的一点淡香,渐渐觉得身体暖烘烘了。
“邵真”他难得的枉顾了自己的身份地位,只同辈间谈天似的允许对方脱了鞋,上床和自己并肩靠在一起。
邵真的手和他的不同,宽大而温厚,掌心永远都是红彤彤的一片暖色。聂加疲乏的倚靠着他,只觉得一瞬间天地如春。
他原本从未打算说出真相,事实上他也确实没有讲明什么。堂堂一个老大被枪杀了,有幸可以在别人的身体里活过来,
一时的庆幸过后,他所深思的报仇计划便是和谁都没有关系的。
仇要一个人报,中间需要借助的也不过是以前帮派的一点微不足道的东西。
有时候想想,苏润西即使死了,根骨里也还是骄傲乖戾的。
然而对于邵真的忠诚和痴心,他第一次动摇了。
“天晚了,你回去睡吧!”聂加歪着头靠了一会,脖子发酸的就要躺回去。
邵真扶着他躺好,细心掩了被角,也只说:“我陪着你。”
聂加看着他,对方眼下有一片明显的阴影,轮廓也因为担忧而被附上了一抹阴霾。整个人看起来少了往日里的英俊淡然
,反而有了一种阴郁的忧伤美感。
聂加若有所思,几乎立刻就推开了他:“出去出去,别在我这里碍眼。”
邵真怔愣着,听聂加狠狠咳了几声,竟是有些撕心裂肺的意思,不由紧张道:“哪里不舒服,要不要再叫医生过来?”
聂加咳得眼泪都出来了,胸腔里一颗心跳的飞快,但还是警惕的蜷缩了身体埋在被子里,只露出半个后脑勺给他,一叠
声的赶人:“……滚……滚出去……”
37.
邵真白了脸色,扶着聂加又是拍背又是喂水,忙了好一通,聂加才终于疲惫的靠着他安静下来。
然而这安静也是短暂的,聂加在床上缓了一缓,还是说:“你回房去吧!”
邵真不为所动,好半天才就着床沿下了地,穿上鞋站好了。
聂加全身酸痛,发过病一样的虚弱,见他原地杵着,不由抬眼看过去。邵真隔着半米的距离老实站着,腰身挺拔,依旧
是毕恭毕敬的姿势。
聂加叹口气:“回去吧!楼上楼下这么多双眼睛盯着,时间长了不好。”
邵真看他一眼,终于抬腿出了门。
对于这种来自于青年的倔强,以前还可以半推半就,现如今除了困惑和反感,再多的也没有了。
苏润西活着的这二十多年在情爱上关注的很少,甚至连举世闻名的爱情电影他都是不看的。只听冗长枯燥的歌剧,喝养
生的南方汤。
所以在身边冷不防出现一个追随者,每天以爱慕的姿态为他做东做西,他在感官上就先抗拒了,更别说其他。
然而邵真却是少有的痴情长情,纵观前前后后,他竟是有点'非他不可'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