够信赖的坚毅,而海棠也微抬起头,轻轻地扬起嘴角,以一丝几不可见的笑靥来回应。
只是短短一瞬间的眼神交汇,却情意绵绵如光流转,而这一瞬过後再度恢复如常,短暂又隐蔽得令旁人无从察觉。
随指引来到大殿之上,然而大殿内却空无一人,连领路的太监都只是弓身行了礼便缓缓退下。安丞远与海棠不动声色地跪在殿内
,然而没过多久,便听到脚步声从某处传来。二人虽仍未抬头,但眼角余光见到那一抹明黄时自是心下一凛,明白要见的人已经
来到。
第二十八章
皇帝站在二人面前,面色沈静,看不出是何情绪,接著便只淡淡一声,“都起来吧。”
海棠与安丞远旋即站起身,皆不动声色。而皇帝挪身一步,站至海棠前方径自道:“棠儿,你的病可好了?”
闻言,一旁的安丞远微微攥起双拳,心下毕竟有些难以镇定。而海棠却是一派波澜不惊,虽仍未抬头直视皇帝,但还是轻声道:
“多谢皇上挂心,罪民一切安好。”
皇帝挑了挑眉,脸色阴沈了几分,然对面二人均是低头未见,他终是敛了神色,“棠儿,此处并无他人,你不必介意太多而这般
言语。”
但海棠依然反应如常,沈默无言。见状,皇帝放缓了语气,甚至可闻声音中的一丝沈重,“棠儿,你可是一直记恨朕?”
海棠这才抬眸看向皇帝,态度却显得十分疏远,只是淡淡吐出二字:“不敢。”
安丞远见二人交谈却是这般诡谲气氛,实在忍不住抬头道:“皇上——”
然皇帝却摆摆手打断之後的话,倒是转头看向安丞远,“丞远,你这次做的很好,先回去休息吧。”
没料到皇帝竟然这麽快就让自己离开,安丞远先是一愣,接著心中暗暗担心起海棠来,但碍於场合无法表现,一时间站在原处不
知该作何反应。
见安丞远没有反应,皇帝面露惑色,“怎麽了?”
不敢让皇帝起疑,安丞远只得沈住气应道:“……谢皇上,那臣先告退了。”说罢,又行了一礼。低下头时,忍不住侧目偷瞄了
一眼身边的海棠,见他毫无反应,自己也无法太过冲动鲁莽,此时只能放下一切,相信对方。
海棠,一定要小心,莫要勉强。
明知对方绝不会听见,却似是为了令自己镇静一般,安丞远在心中暗自说了一声。悄然收回视线,他终是转过身去,缓步离开了
大殿。
殿内沈静许久,忽闻海棠轻声说道:“皇兄,对不起。”
一直表现沈稳的皇帝闻言一怔,许是多年不闻面前这人此般称呼,一时间竟有些怀念。良久,才是轻叹一声,“朕相信你自有苦
衷,何须道歉,况且当年也是朕有错在先。棠儿,你可愿原谅朕?”
海棠禁不住面露伤感,但仍是压抑著情绪道:“……已经那麽多年了,我没有再记恨什麽。”
明白海棠这是在重新回答之前自己的问题,皇帝摇了摇头,“朕一直都很後悔,後来知道你竟还活在世上,真是欣喜若狂,但见
到你变成那样,心中愧疚只增无减啊。”
海棠蹙眉,沈吟了一会才道:“以前一直太多顾虑,所以才闹出那麽多荒唐事……如今都已想通,因此才会站在这里见皇兄一面
。我愿意说出一切,只是也想求皇兄几件事。”
“何事?”皇帝立即问道,面色急切,却隐隐闪过一丝欣喜。
海棠自是不会漏看,但依然苦涩又犹豫道,“三王叔照顾我几年,也因有他,我才能存活下来。而他已承诺此生不再回朝,求皇
兄不要再追究他叛乱之事可好?”
皇帝微眯双眼,却是轻扬嘴角,“……的确,念在辰王救你这点,朕也算得以放下心中亏欠。罢了,只要他不再作乱,愿意安稳
待在那边便随他吧。”
“多谢皇兄。”海棠似是松了一口气,也不若之前那般谨慎伤感,又十分认真道,“还有……我只愿告诉皇兄一人,望皇兄千万
莫要将药方透露给他人。”
“棠儿放心,这是自然。”皇帝十分郑重地点点头。
海棠这才仿佛卸下所有重担,却又忍不住垂眸苦笑,“早知这样便能皆大欢喜,我却误了这麽久,还牵连他人,真是太不应该。
皇兄虽然表面不说,心中怕还是怪著我的。可现在还这般关心我,迁就我,我实在……”
皇帝却上前紧握住海棠的手,“不!棠儿,不要这麽说。你当时还小,加上父皇病重,是朕太过心急。况且此事重大,如今你肯
告诉朕,朕高兴都来不及!”说著,露出如兄长般温暖关怀的笑容。
海棠抬头望向对方,忍不住红了眼眶,也扬起安心的微笑。
安丞远回到将军府,众人只知自己的主子这次是成功出使,府内上下皆是一片喜色。但见安大将军一脸凝重回来,丢下一句“莫
要打扰”便径自回屋,大家只得面面相觑,无人敢前去询问。
这厢安丞远回房坐下,给自己倒了一杯茶一饮而尽後,才静下心来回想回朝前一日海棠同自己所言。
“回去见皇兄,定是我与皇兄单独交谈,之後便会直接住在宫内。我已写好密信,当日傍晚你便去辰王别院,晚些就会有信鸽给
你传信,到时你按上面所说来与我接应方可。”海棠一边收拾行囊一边说著。
“为何不现在直接告诉我?”安丞远不禁疑惑问道。
“太过复杂不便口头言说,到时你必须拿著密信行动才行。”海棠停下动作谨慎道。
安丞远拧眉,一脸不放心的样子,“难道还有地图之类?你自己一个人没问题吗?”
“看了就明白了,倒也不是那麽难的。放心,我也给自己写了一份,到时候所谓内外接应,一定没有问题。”说罢,海棠冲安丞
远轻笑一声,脸上全是自信。
回忆至此,安丞远也下意识地笑笑,然又想起方才皇帝对海棠的态度,似是隐含关心而不外露,又与之前对待自己的深沈阴狠大
相径庭,仿佛那些都是自己的错觉罢了。但越是这麽想,安丞远越又想不通透皇帝的真意。
同时,他也担心海棠能否成功蒙骗过去。自己早早被遣走,只剩海棠一人面对皇帝,虽然感觉海棠对皇帝的态度已是好转许多,
但安丞远一颗心就是怎麽也放不下。
思索间又朝窗外望去,眼看仍是红日高挂,人虽在屋内,不知为何那阳光还是有些刺眼,令安丞远心中更添急躁。只是太过焦急
只恐误了事情,他只得耐下性子等待日落时分的到来。
第二十九章
海棠环顾四周,所处的云华宫真与小时候同母妃住的地方有几分相似。也或许,这重重宫阙之内,哪一处都没有太大区别。
他答应皇帝写下药方,还告诉皇帝知道每一种药材所在,内容颇多,也只用今夜完成。但事关重大,决不可让他人窥了去,一众
下人全都被遣散,好让他小心默写出来。
皇帝应允了一概要求,想起对方那满面喜色,此时的海棠只是不屑地冷哼一声。若是再早些个年月,他也想不到会如此轻松将皇
帝骗过去,可见如今的皇帝亦是病得不轻,虽还能装出爱护幼弟的模样,但对药方之渴求至此,那般焦急狂色也是很难掩盖了。
夜已深,周遭无一他人,显得幽静无比,却也莫名地有些阴冷。唯一的声音,似乎只有海棠轻轻踱著步子的脚步声,一步一步,
漫无目的地踏著。
终是停了下来,海棠轻轻从怀中取出一个小玉瓶,又走至床边,沿著床至桌角,又从案子到卧榻,他倾倒杯子,将其中的液体缓
缓倒了一路。那油状的汁液散发著芬香,只是稀薄地沿路铺洒一片,玉瓶自然也很快就见了底,随著捏抓的手一松,瓶身也旋即
滚落在地。
低望著那缓缓滚动的玉瓶,海棠双眸眨动了几番,竟是渗出一滴泪来。
不顾那泪滑落脸庞,海棠有些木然地来到桌前,静静地注视著桌上一抹摇曳的烛光,此时却觉得刺目无比。他将蜡烛取下烛台,
紧握在手中,一室漆黑,只有那微弱的光芒映照著他的面容,清冷非常,而脸上那道突兀的泪痕却被光反射得晶莹通透。
转身走近床沿,一直的淡漠神色终是维系不住。海棠红著双目紧盯手中的烛火,双唇不住地轻颤,神色也有些可怖。
这是他选择的结局,他不该再有所动摇。
自己已经一错再错,唯有这样才能解脱。
不断地在心中这样说服自己,海棠终是一晃神,抖著手便松开了蜡烛。他下意识退後几步,目光无神地看著那烛火落在床边,沾
至刚才的油滴而倏地窜高了火焰!紧接著一路火苗流窜,刚才经过的地方皆燃起了赤红的火光,霎时间熊熊火焰狰狞地遍地四起
,连成一片。
海棠双腿发软,一个不稳便跪到了地上,愣愣地盯著满室燃火,他终於忍不住低喊出声。
“安大哥……安大哥……”
辰王别院内,蹲下身子取过鸽子腿上的信件,安丞远的手忽然一颤,心头也跳动异常。没有太在意的他摇摇头,轻手放走鸽子,
便走至池边借著月光查看信件内容。
不大的一张纸上字迹密布,但清秀的字体令安丞远想起同样俊秀的人来,不禁欣然一笑,接著便敛起神色认真看了起来。
“安大哥,阿棠在这里先说一声对不起,因为我最後还是没有说清很多事情。”
内容第一句便让安丞远有些摸不著头脑,但他还是不动声色继续看下去。
“当年还在宫中时,我偶然发现父皇得了怪病,平常看似与常人无异,但有时会突然发狂。後来才知道龙家似乎每代都可能出现
这样的情况,只是这次竟是皇上。
“这病乃是不治之症,所以才会有那些个早逝的皇族。然而如父皇那般性子,又遇见了我娘,坚信长生不老之药定能治病,自然
是不肯放手。却没想到还没问出药方,便在狂性下下令杀了娘亲。如今皇兄这般急切要药方,必然也是不幸患病所致。
“之所以不说出药方,除了这是一族秘密不便外传之外,也因那些药材皆是分散世间的珍奇之物,难以寻觅。常人或许都闻所未
闻,但如父皇、皇兄之人一旦得知,定会在狂性下想方设法找遍天下,到时定是祸乱四起,更可能挑起战争,民不聊生。”
看至此处,安丞远心中大惊。的确自开朝以来,有好些皇子公主,抑或是王爷英年早逝,但他从未想过皆是一病所致。至於後面
的担忧,如今看来也不无道理。皇帝掌天下之权,就算不为长生,也会为了延续寿命而渴求一药。更遑论病重发狂,定要千方百
计寻找药材。
再度想起现今的年轻皇帝,安丞远愈发觉得对方果然偶有异常,怎知真相竟是如此。
但作为一朝之建立者,若让人知道皇室贵族竟有这般不治之症,怕是要引起反乱也不足为奇,所以才只轻描淡写不让人起疑罢。
“娘亲这般告知於我,又说长生不老之药从未成於世,族内更有传言称这不过是珍贵补药,仅能延年益寿罢了,绝无可能长生不
死。然这般种种道理讲与他人,必是不会听从。加上药材如此难求,便宁肯放弃治一人之病,也不能令其成为危害天下的祸端。
“我虽心中明白,却仍是於心不忍。想起小时候皇兄对我的照顾,如今却要眼睁睁看著他苦於病魇。我真想不顾什麽天下苍生说
出药方,心想或许寻找药材也不会那麽艰难。
“我日渐恐惧於这种想法,生怕某一天真的付诸行动。做,恐对不起世间;不做,又觉对不起皇兄。我的自私之念,总会造成不
应有的伤害。
“安大哥,谢谢你待我如此之好。我很感动,但我心中总有无尽愧疚。况且我与宣泽之事,也是永远抹不去的罪孽。我根本不配
享有你的情意。
“或许只有我死了,才是这一切真正的解脱。”
一句话令安丞远双手一颤,纸张轻飘飘地半空飞落。他心中寒意霎起,慌乱过度得一时间竟丝毫动弹不得。
事情一定不是他想的那样!安丞远颤抖著身子跪在地上又捡起那张信纸,想继续看後面的内容,然而接著的短短数句,只能令他
如坠冰窖,冷入四肢百骸。
对不起,安大哥,不能回来跟你倾诉心意了。
我只能在这里写下来,因为我也同样爱慕著你。
我真的爱过宣泽,却又再度爱上你,连我自己都感到不齿。
若有来生……
第三十章
信写到这里,字似是被什麽打湿化了开来,後面也再没有继续写下去。
安丞远跪在地上不肯起来,心中甚至抗拒著去相信这一切。
一定是拿错了信,明明该是教自己如何接应海棠,怎麽会变成这种东西?!
然这种念头一起,连安丞远自己都觉得荒唐。他无力地跪趴著,终是徒手狠狠捶打起地面来。
什麽不配,什麽来生,他安丞远从未对任何事有所介怀!他只是爱上了那个脆弱又坚强的人罢了,何来那麽多繁琐苦恼?
他要的是海棠当面亲口告诉他心意,不需要这纸上的只字片语!
——阿棠,你从头到尾不断地隐瞒与欺骗,到最後竟连自己的情意也拿来当做欺瞒的筹码?
你既然愧疚於那麽多人,为何不想想你这样最亏欠的不是别人,而是我?!
重重地捶著土,安丞远面色愈加狰狞。忽然他爬起身来,轻功一跃站在屋檐之上,只为了望向遥不可及的皇宫方向。
他的阿棠,就在那里,却不知此刻是谁在等著谁。
明明连宫墙一角都看不见,安丞远却感到一幕幕可怖的画面从眼前闪过,令他不禁合上双眼,苦痛地似是撕心裂肺一般。
终於,他喉头一甜,忍不住吐出一口鲜血後,便摇晃著身子从屋上摔落,昏死过去。
当夜,宫中莫名失火,火势之盛竟令整座云华宫灰飞烟灭,死伤无数。
皇帝龙亦卿盛怒,却不知缘何竟要挑兵攻打西黎。
但当朝颇有威名的安大将军在火事当夜後一病不起卧榻宅邸,皇帝执意亲自带兵出战,三个月後却病薨军中,年仅二十七岁。
震惊无奈下只能匆忙退兵,举朝上下一派混乱之中,年幼的太子被拥上龙椅。
然早先叛乱出逃的辰王龙宣泽忽从西黎带兵回到都城,更有病愈的安将军手握禁军兵权从旁协助,迫太子下位,拥立辰王为帝。
朝中虽有诸多不服者,皆遭到强硬镇压,轻者被迫辞官告老还乡,重者举家流放。
这一场风云突变,血腥残酷亦有,却终是以平静收尾。
龙宣泽坐稳帝位後,令本朝与西黎修好。然大功在握的安将军却独身隐退,不再为官。
三年後
西黎,望月亭。
一个高大的身影倚靠亭柱,对月独饮。下颚的胡渣衬出他的不修边幅,涣散的眼神空洞无光,纵是美景当前,於他而言似乎也毫
无吸引之用。
望月亭依然是那般晴空万丈,一轮悬空明镜虽有圆缺变幻,却永远不吝於洒下光芒,映照都城。
微光中的城池,他已是看得久了,甚至於屋落布局都熟悉於心。却又总在恍惚间,将那里看做另一个皇城宫阙,想著那个人,或
许还在那里,也同自己一样思念彼此。
自从帮辰王坐上帝位後,安丞远便辞去所有官位,连将军府里的下人都全部遣散,又在辰王别院浑浑噩噩许久後,终是离开故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