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说做法,”师兄继续说道。
“选了五花肉,拌米粉和酱油,腌了两小时,底下垫了白菜叶,上笼蒸了一个半小时……”阿荣抖抖索索说完做法,本来听着不为人知的秘密师傅指导在做的时候还挺上手,现在摆在桌面上等待众人评判就不那么轻松了。
应该会好吃吧?他实在没有这种自信。
有天分的厨师可以初次尝试某种新菜时就发挥完美,烹调出独特新奇的味道,但是像粉蒸肉这样传承悠久的菜品绝对不会第一次就做得令众人满意。
因为太家常谁家都会做,各人有各人的方法,反而会嫌别人做的不够好。
不仅是家常菜,也是一道经典宴席菜,田席有田席的口味,御膳有御膳的口味,身价可高可低更难把握。
做得不好就俗烂,做好只是本分。
步家菜里也有粉蒸肉,选料烹制也不复杂,算是一道表现中庸的菜品。
厨师们一般从中午开始工作,为晚宴做准备,共用午餐时一般由各人练习手艺,互相批评。
黎向荣做了粉蒸肉,安东做了用鸡脯肉做的烧丸子,加上陶星明的炸蟹脚和封一帆的青菜豆腐汤,也是很丰盛的一餐了。
大家的筷子都夹了肉,黎向荣觉得心都提到了嗓子眼,这是他第一次参与做菜而不是像往天白吃饭,看来自己的存在刚被初步接受。
陶星明吃了一块肉,笑着对他说,“不错,加油。”这位师兄平时负责冷盘,少言寡语,突然头一个发言,令阿荣有点受宠若惊。
“真的很好吃呢,阿荣真厉害!”安东第二个说,一边挤眉弄眼一边竖起大拇指,“第一次做这个吗?我不相信哦!”
“一般,”封一帆淡淡发言,“肉不够糯,酱的味道也不透,太咸。”
黎向荣自己夹了一块塞进嘴里仔细咀嚼,半晌没有说话。
“虽然一道好菜不是一次就能做成功,但是第一次做的心情却包含其中,小黎,我没有尝到你的兴奋喜悦,还有认真用心,我尝到的是你紧张、不自信、抱着死就死吧的想法,不是让品尝的人产生愉悦,而只是说我尽力了,不要再苛责我的心态,”何之山眼神锐利地盯着他,“既然这么勉强,就放弃吧,我想,连这盘猪肉大概都不愿意被你折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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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确,不是诚心诚意做的东西,对食材本身也是不敬,黎向荣咬咬嘴唇,默默低下了头。
“你自己把那些吃完,不准浪费,”何师兄下了命令,粉蒸肉的数量虽然并不太多,一个人吃还是太可怕了。
黎向荣哭丧着脸拉起碟子到自己跟前,连吃两口就被那肥肉的腻味弄得反胃。
“自己都吃不下的东西怎么好意思端给别人吃?”冷酷的师兄继续毒舌,“现在吃别人做的美味你都不会自卑吗,还是根本不知道什么叫自尊心?”
“好啦,何师兄,”陶星明撞撞他的手肘,小声劝道,“吃饭呢,别说啦。”
“星明你真是滥好人,这种水准也能说‘不错’,最近没感冒吧?味觉有毛病吗?”立即将恶意蔓延开来,毫不在乎“过分”是什么概念。
所幸陶星明只是撇撇嘴,还故意伸长筷子夹了一片粉蒸肉慢慢吃着,对黎向荣眨了眨眼睛。
“还有你,安东,”似乎是觉得没人顶嘴很无聊吧,何之山故意点了名字,“我还以为你很努力呢,味觉白痴的话再努力也没用!从来都只说别人的好话,你是真傻还是假纯啊!再不老老实实说真话叫你好看!”
“是……何师兄,”面对无妄之灾只能拖长声音答应,安东偷偷翻了个白眼。
“哎呀,之山不要太严厉嘛,”总是保持着一定距离的封一帆笑道,不是同门师兄弟只算是同事而已,何之山也不好太失礼,又瞪了几个师弟一会儿。
连累师兄被骂了,黎向荣心里更是过意不去,恨不得把脸埋进那盘肉里,——真的那么难吃吗……
——的确算不上好吃,徐疾悄悄回答
——那你干嘛不阻止我
——是你要做粉蒸肉的!我只能告诉你做法啊。
——要是你做就能很好吃了吧。
——我上你一次身,休息十天不出现,你要应付的了我就来做。
——切,算了……
没办法,要是下棋也好打牌也好,有个高手在脑子里只需要告诉怎么做就好,可是厨艺是纯手工,无论什么秘籍配方也不能让人直接化身大师。
就算有再好的老师,呆在最好的餐馆,能依靠的唯有自己的勤奋和悟性,这个道理黎向荣还是很明白的。
“你喜欢吃粉蒸肉吗?”抬头一看,却是吕大师傅走近餐桌,主厨一般是午后三四点到厨房来,今天可真是早了。
“您还没吃饭吗?师傅?”何之山站起来,“我们也刚开始,一起吃吧?”
大师傅摆摆手坐下,“你们是怎么定今天做的菜,教教小黎吧。”
“师傅你带了那么多蟹脚,必须要尽快处理啊,”陶星明指着自己的作品说,“下次一定少买点,这东西吃多了也不好消化啊。”
“我看鸡脯肉有很多,今天的菜单里又不怎么用,所以就做了烧丸子,”安东解释道。
“昨晚喝酒了,今天做个清淡的青菜豆腐汤,”封一帆随口说道,“看他们都做的油腻,就没再加鱼片。”
随意点点头,大师傅转头问阿荣,“那么你呢,小黎,怎么想起来做粉蒸肉?”
“我就想试试……”阿荣低声答道,“我想粉蒸肉应该大家都爱吃的。”
“做过几次?”眼神在碟子里转了转,大师傅示意叫人拿双筷子来。
“第一次做,”声音更加小,阿荣抖抖索索说道,“我看了厨房里共用的食谱纪要,先试试。”
“哦?第一次?”大师傅与何之山交换了一个眼神,拿过筷子夹起一块吃起来。
“全是自己做的,没问别人?”
“嗯,算是吧……”如果徐疾不算人的话,那的确是。步家菜单上的所有菜品都写在共用的食谱纪要上,不是什么秘籍,只有很简单的做菜程序,任何人都能照着尝试,当然要做的出色就不那么简单了。
“那还不错,”大师傅放下筷子,“注意到一些要点,应该是用心了。”说完深深看了何之山一眼。
何师兄面无表情地捧着碗吃饭。
“对了,说个事儿”,大师傅略微提高了声音,“我和微少商量过了,以后晚上备宴的时候,尽量叫朗尼到厨房来学习,他现在学业也重,就看他自己安排了。”
“朗尼少爷也要学厨艺?”何之山代表大家疑问道,“他难道要掌勺?”
“不是不是,”主厨连连摆手,“说是学习,也只是多来看看罢了,我年龄大了,微少要应酬客人,朗尼也该是多了解些东西的时候了。”
“他一来就是找吃的啊,”陶星明浅浅笑道,“要他监督我们还是我们管着他啊?”
“朗尼是步家继承人,要学的东西还多,”主厨语重心长地说道,“大家都是呆在步家多年的老人了,好好扶持小少爷吧,他可比当年微少用功多了,以后步家的繁华全靠你们呢。”
“是不是因为那个事件还没过去……”安东轻声问道。
“也算是个原因吧,总之每个人都要更加努力!”主厨下了结论,又和蔼地对阿荣说道,“还有,以后你专做素菜,做菜前多想想,多问问别人都行,自己要下功夫。”
何之山的脸色变了变,“就他现在这水准,怎么能直接上主菜?步家的素菜又不多,一直是我在主做的。”
“就是因为不多,才叫小黎多用功嘛,之山,”主厨的语气微微加重,“你是大师兄,凡事要认真考虑,小黎是曼殊院过来的,做素斋更合适,你除了那些拿手菜之外也要多尝试些新东西才对。”
再次被师兄那宛如冰霜的视线锁定了,阿荣在心底小小哀嚎,我不想被他讨厌不想被他注意啊啊啊啊
——得了吧,有压力才有动力。
——何之山好可怕好可怕……
——有我这御厨罩你,怕什么
——怕你不顶用= =
“其他人也加油吧,多尝试新菜,多学习些新东西,步家没有老本可吃,”主厨最后下了结语,“我一直很欣赏你们每一个人都是努力的厨师,但我还是要求你们不仅努力,还要更有创造力,这也是微少的希望。”
晚餐前步朗尼果然穿着白色厨师制服过来了,虽然往常也来厨房打混,但今天的气势明显有变化,叫阿荣形容的话,是更专注更冷漠了一些。
严格检视着每道菜的制作,空闲时会及时询问自己不明白的事,连带着每个人的神经都绷紧了。
相处时间长了,自然明白步朗尼是个性相当较真的人,也许还有遗传自欧洲人的死板和精力过剩,对自己角色的转换也拿捏得准确,举止中恰到好处地演绎了认真的继承人角色。
面对继承人,所有厨师就不再只是他的师长朋友,而是他的雇员和手下。
几天下来,在厨师心目中,步朗尼的形象已经超越了他只在宴会上忙活的父亲大人。
黎向荣做的素菜并没有被端上宴席,每次何之山尝一口就让他拿走,说水准太差。
吕大师傅早就把属于主厨的试菜定菜的部分权力交给何之山,他不同意的话当然就是白做了。
不仅作品被否认,何之山还会附送更沉重的嘲讽。
黎向荣不得不用更多的时间来阅读食谱,被嘲笑文化太低也只能忍着泪去图书馆学习更多的历史、民俗、社科类知识。
早上无论哪个厨师排班去早市采买也都厚脸皮的当跟班,一有机会就偷偷尝试做菜,份内的切配工作和洗碗也绝对不能偷懒,还要忍受着每天的否定和讥笑。
虽然讥笑只来源于何之山,但也没有别人会阻止,包括步朗尼。
其实比起讥笑,更难忍受的就是大家的冷漠吧,也许这种刁难是每个人的必经之途,而廉价的同情心根本就没意义。
忍着忍着也就习惯了,阿荣通常都是靠在脑子里和徐疾斗嘴来排遣压力,徐疾给他的指点还是需要足够的练习才能体现进步,不过再笨的人这样用心工作了都会得到些收获的。
渐渐的阿荣已不想把何之山的嘲讽放在心上,实实在在的进步比任何口齿之争都有说服力。
由易到难,黎向荣不断试做着在曼殊院记住的各式素斋,材料和工艺都在和徐疾的默然交流中反复论证,实力的增强自然带动自信的增长。
一个月很快就这么过去了。
黎向荣还没有一道菜送上步家宾客的餐桌。
不用怀疑,现在的何之山根本是无条件拒绝他的菜,无论他用什么方法都不可能让对方说出肯定的话,阿荣觉得这已经不是他自身的问题了。
想要打破这个局面,只有在一月一次的临时考试中脱颖而出,要是吕大师傅和家主步微给了好评,何之山当然就不能再行阻拦。
想法很好,但是三个月过去了,三次考试中,黎向荣的菜都没有得到承认。
从初春到现在的仲夏,黎向荣在步家已经呆了将近五个月,依然不能算是步家的厨师。
多宝鱼事件之后,卫生署接连下发文件要求提高餐饮业的管理制度,审查和抽检的次数比以前多出几倍,步家一边小心翼翼地应付着政府和媒体的监控,拼命做出公共形象的补救,一边不断做出充满诚意和新意的新菜品以其拉回老食客的心,在社会慈善事业上也高调出击,强化步家的存在感。
很多事情都是步朗尼的操作,他曾对父亲说过不希望步家的宾客只停留在少数自以为高雅上流的圈子里,也不是谁仗着有钱就能随便来。
客人决定餐馆的水准,餐馆也要对客人的品味负责。
步家的客人要既有底蕴内涵,也要有积极的心态和足够的亲和力,无论是谁,都应该以能在步家吃饭为荣耀。
这就是步朗尼的目标。
09.夜饮
七月马上就要过完了,最炎热的季节才刚刚开始。
被通勤装束缚了整天的白领们一走出空调领域立刻汗流浃背,一点精神也提不起来,商务应酬繁忙的各式餐馆也随之进入了萧条期,而同时更加繁荣起来的地方是夜市和大排档。
暑气褪去夜色渐深的时候,穿着短裤背心的人们才会走上街头消遣,吃烧烤喝啤酒,看露天播放的球赛,听抱着吉他的年轻人唱歌,孩子们欢快地舔着甜筒,老年人随身带着装满凉茶的水壶,蚊子偶尔地偷袭让人忍不住豪放地当街用指甲抓痒,夏夜的气息热闹又愉悦。
步家常客们非富即贵又重养生,在这样的暑天里一是那鱼翅燕窝之类激不起食欲,二是不少人选择了外出度假休闲,生意也就越发清淡了。
往年步朗尼并不把这事放在心上,父亲和师傅也说过一切要顺其自然,淡季旺季本来如此,而今年或许是把自己的责任看得更加重要,对竟然每天只有一桌客人,整个预定时间也短到了一月之内的状况感到非常焦躁。
恰巧暑假,步朗尼又没有去其他地方搞社会实践的打算,整天呆在步家大厨房里,除了吕大师傅,每个人都感到了凝重的压力。
尽管步微提醒过他不要太锋芒毕露,但一旦决定做什么就会全心全意的儿子和当惯了甩手掌柜的父亲性格原本不同,大师傅看在眼里,也只是淡淡地提醒众人要更加用心工作。
今晚还好又是步微的老友钟诚代订了席位,这回他只是陪客,主客是一位年过四十的女演员,曾经大红大紫过,现在有些过气,但身价还是不菲,做东的是某位年纪更长的企业家,来步家吃饭最少也要四人,于是又叫上了一位熟人。步朗尼代替讨厌那个女演员的任性父亲去打招呼的时候立刻认出了那是曾经来过的小郑先生。
四人餐桌设在了流月台,露台上月光虽好,却难免湖水边蚊虫突袭,还是选择坐在有冷气的室内,灯光明艳更能衬托出女客人的华服钻饰富贵逼人。
钟诚当得了风流才子的名号,自然对女人是极其殷勤的,那位东主更是把
女主角视为女王一般,两位加起来超过百岁的老男人左右侍候着画着浓妆更显装模作样的阿姨,步朗尼勉强敬了杯酒,实在是找不到什么话好恭维。
和同样满脸郁卒的郑先生多聊了几句,青年才俊全名叫郑浩,也是农大动物学院毕业,刚毕业的时候闹着为了理想逃出家去外地一家动物园还真养了一年老虎,最近老老实实回去继承家业了,步朗尼有心结识,干脆亲热得以学长称呼。
通常喜欢宴请演员的多半是有钱无名的暴发户,还想不到要来步家这种低调奢华的地方,再看女演员刻意冷漠的神色和钟诚看好戏的目光,想必是一场真真假假的中老年情感纠葛。
模模糊糊察觉到情况的郑浩更加黑线,完全是被凑人数就算了,还要被迫听八卦,又要保证不外泄,真是太无聊了。
步朗尼虽然同情他,又忍不住好笑,心想钟伯伯要拉人也太过胡来,不过订餐的时候说过是应该是照顾到了女演员的意思,也许她和郑浩本身就有点关系,要不也不会允许一个毛头小子出现在这种私密场合。
菜品以符合时令的清淡为主,上了四道“八宝莲藕”“雪耳芦荟”“风味明虾”“粽香鸡卷”为凉菜,放在小巧的水晶杯盏里呈上来真是色彩清丽,宛如图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