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果然只能靠自己的双腿走回去了,还好休息了一阵又吹了风,阿荣喝了罐装乌龙茶之后清醒多了,搭着步朗尼的肩膀,两个人摇摇晃晃一起往回走。
夜渐深,风渐凉,身体紧挨着也不会太热,酒精的作用还延续在神经末梢,使得人不断想说话,心里却洋溢着懒洋洋又很舒服的感觉,配合着轻飘飘地脚步,阿荣愉快地一直在笑。
步朗尼不耐烦地拖着他,“走快点吧,你好重的。”
“我觉得很快了啊~”声调也比平常地高昂,阿荣觉得充盈在身体中的快乐简直都要喷发出来了,一偏头发现好友的耳朵近在嘴边,不知怎么想的就一口咬了过去。
“啊!”步朗尼一把推开他,他踉跄着退了好几步才站稳,脸上依然是傻兮兮的笑容望着他,神情就像想要亲近主人却被嫌弃的小狗一样茫然又无辜,乱翘的头发和圆滚滚的眼睛都在释放萌的气场。
步朗尼在那样的表情下反省自己是不是太大惊小怪了,以世界上各式各样醉酒的怪癖来说,那实在算不上调戏,大概就是智商退后想表示亲昵的本能动作而已。
叹口气又把还在迷瞪的好友拉回来,这回没放他攀住自己的脖颈,只是拽着胳膊加快了脚步。
“走慢点,我晕着呢,”阿荣不满意地嘟囔,还仰着脖子眺望夜空,迈着踢踢踏踏的步子跟在后面。
“快一点了,明天又不休假,”步朗尼没好气地提醒,虽然叫人出来玩的是他,把人灌醉地也是他,但他可不想迁就到底。
也许这就是区别吧,同龄人由于生活的方式不一样,成熟的程度也相差很远,步朗尼视自己为任重道远的继承人,主动学习的劲头和承担责任的觉悟早就感动地老父亲挥泪上香感谢祖宗保佑了,而黎向荣在失去作为家里顶梁柱的爸爸之后,也依然是得过且过的心态,在某种程度上迟钝地应付着长大。
对工作尽心尽力不过是家教良好的生活态度,而追寻的方向和面对挫折的勇气还是空白,对于黎向荣来说,呆在步家很好,原因不外乎是布朗尼是朋友,从收入上来说确实也是好工作,然而他呆在曼殊院的时候也觉得曼殊院很好,现在哪怕叫他去任何一个别的地方,只要度过短暂的适应期,他也能过得很安乐快活。
布朗尼是被慎重栽培的松柏,成长为参天大树是他的本分,而黎向荣是随遇而安的野草,无论困境顺境,他都能自由适应。
布朗尼一直在观察他,知道他暗下功夫的每一滴汗水,也明了他受到排挤的每一丝黯然,但从没发现他对什么事志在必得的渴望,更别说是类似于嫉妒和偏执的情感。
简而言之,虽说黎向荣表达过想要留在步家成为厨师的想法,但布朗尼毫不怀疑,此时叫他离开的话,他也不过只是错愕一会就能接受,干脆利落地转身就走,那时会出现的感觉可能是遗憾、不满、惊诧,但还不至于到达愤怒、纠结或者大吵大闹。
布朗尼开始以为是因为黎向荣不够自信的关系,把自己的位置放得太低的人比较容易接受自己的命运被别人左右,但是后来他又想到,妄自菲薄的人是不会长时间用心努力并且甘于平淡,那种自卑成性不过是换种方式的撒娇,希望吸引大家注意的手段而已,黎向荣能坚持偷偷练习就绝不是那种人。
或者有种太自大的人也是无所谓怎样都行,因为相信自己什么都做得到什么都不怕,反而咋咋呼呼表现出很有派头的高傲样子,不过那样的虚张声势也很容易就看破,没什么玄虚可摆弄。
黎向荣的为人让步朗尼一度非常疑惑,他太想了解这个朋友,想把他作为建立私有根基的重要一步。自从多宝鱼事件之后,他就在父亲的默许下渐渐加强这自己对整个步家的掌控能力,一旦他把厨师们不再当做长辈、朋友、家人而看成纯粹的下属、职员、随时可以替换的雇佣者之后,他就不可避免地陷入到既想高高在上又时刻惴惴不安的状态之中。
权力的刺激怂恿他要摆出上位者的架子,来自欧罗巴血脉中的热情和理智叫他该公事公办,叫他强势地去进行新的尝试和探索;而儒家文化教导他作为子辈理应保持中庸之道,要遵循守旧,要近乎无条件地顺从长辈,使他在吕永何之山面前不免唯唯诺诺。
等到父亲和吕永淡出生意,他真正继承步家的时候,也许就是何之山的天下了。
步朗尼自问与何之山的关系,可比不上老爸和吕永的坚挺。吕永自幼被奶奶收留教导,在那个年代来说基本上就是当奴才来养,而何之山虽是远亲,却不会把自己当主子对待。
何之山年方三十,受到严格教导十几年,对厨艺的热情和掌控都在迈向巅峰的行程之中,可以说是未来不可限量。
从管理角度来说,厨师执照只是入行必备之物,一个厨师的水准取决于他工作的资历和参与比赛的成绩。步家菜声名远扬,而厨师们几乎从未在公众面前露面,吕永他不在乎虚名,可不代表年轻的厨师们不想扬名立万。
事实上,吕永早就跟父亲说过何之山提出让大家都去参加比赛的消息了,父亲的态度是不置可否,可能吕永还是强力压制了吧。
吕永认为步家人去参加比赛是自降身价,而何之山认为那是为自己的名声奋斗。
从知道这件事开始,步朗尼无法不对何之山抱持着戒心,一个把自己本身看待得比步家还重要的厨师,不会是一个甘心为步家全力奉献不求回报的厨师。
家主只能提供足够的金钱、亲切的态度和真心的友情作为酬劳,而对方无法满足的话,激烈的冲突势必发生。
如果吕永不在了,何之山是会全面控制步家鸠占鹊巢,还是会琵琶别抱甚至自立门户?受制于人还是失去臂膀,无论哪个选择都会让步朗尼不寒而栗。
何之山、陶星明、安东,都是步家培养了那么久的人才,却不可能保证是为步家卖命一辈子的奴才。
这也是步家过于传统的生存方式带来的弊端,在如今利字当头的年代,怎么还能指望身心合一的忠诚?挖墙脚的人向来不少,而只要是人,就一定有一个价格。
要是能得到更高的身价,更大的名声,更多的灯光掌声的话,又有谁能不动心?
为人处事、管理方法、三十六计也好、资治通鉴也好,读过再多的理论,要得心应手地左右人心为我所用也是一件难事,加上个人性格、外在机遇,步朗尼实在没有信心能做好所有的事情,得到每个人的赞同,那本来也是不现实的。
步家菜的传承不是那几道名字响亮的菜,而是能做出这些菜的人。
招聘多少学有所成的优秀厨师都不难,难得是让厨师尽心尽力为步家做事,难得是让对方心里只有步朗尼这个人,能抵制住其他所有的诱惑。
当黎向荣出现的时候,步朗尼明白,就是他了,留住他,为我。
这家伙既然把步家还不当回事,还在浑浑噩噩的混日子,那么自己有义务教导他明白自己有多么幸运,他应该要怎样才能回报。
因为对“价值”完全没有概念,本性纯良又心思简单,已经开启了他的“勤奋”,下一步就是获得全方位的“信任”,点燃他的“在乎”,煽动起“热情”,催发他的“决心”,直到把对方洗脑到“守护我”的状态,然后就会收缴他所有的“忠诚”。
而此时,完全不了解人家心意的小学徒还在嘶哑着嗓子哼歌。
“好远啊,步朗尼,我走不动了,”干脆拉住他的手臂不走了,阿荣摇头晃脑地看着他。
“难道还要我背你?”下意识地回嘴,一想到那场面不由恶寒,步朗尼拍拍额头道今天我果然也有问题。
“哎,你多高?”半醉不醒的人继续呱噪,阿荣弯腰赶着他的脚步,嘻嘻哈哈道,“我好像比你高呢吧?”
“切,我180,你才多高?”鄙视这视力太差的家伙,明明平时头顶就只到他耳边的程度,难道喝了酒就自我膨胀啦?
“我不信咧,你看你影子比我短呢,”指着脚下两道交缠在一起的身影,阿荣口齿不清地嘀咕,“你看那个头发短短的就是我嘛,你的毛很长哟~~”
什么毛不毛的,步朗尼脸上一排黑线,随手抚抚卷发,倒是仔细瞅起地面,随着脚步移动,忽长忽短忽前忽后,光线明暗交替,两人有时重合有时背离。
就这样走过一条街又一条街,无数路灯制造出陆离幻影,看下去有一种不知尽头的错觉。
从身边路过的其他紧贴着的人们,是不是都在看同样的图案变换,然后心里轻漾微甜?
10.父亲
步朗尼怀抱着改革者的心思只想做出些实事来,老爸看在眼里却是轻叹了一口气,这孩子认真的劲头有点太过了,过犹不及。
想提点儿子又不知从何说起,自己是个得过且过的性子,总不好阻挠继承人的热情,闲散惯了的家主私下了和太太坦白忧虑之心,却没有得到足够的理解。
在凡妮太太的想法中,儿子全心全意为家业着想当然很好啊,职员们各司其职就行,完全没有想到中国是以人管事,欧洲以事对人,国情不同人与人之间的相处方式也有所不同,
步老爷在家里找不到合适的人可以倾述,和老朋友们又不愿多说,人人都羡慕他有一位好夫人两个好儿子,再说不满就有故意显摆的嫌疑,钟诚倒是能说上话的,可惜又跑出去满世界逛了,他想来想去,只想到了曼殊院的知客长老还算至交。
这天饭店休假,步微一大早就决定去曼殊院散心,没叫儿子自己开上车就出发,行到路口正看见黎向荣提着大包等公车,一问说要回家,正好顺路。
对于儿子的这个朋友,步微还真是有点看不清楚。在曼殊院刚见面时没觉得有什么特别之处,儿子要带回来他也就当给继承人个薄面,留在厨房里前一个月也不显山露水,要不是得知炸云吞事件,家主根本就没把小学徒放在心上。
那晚的炸云吞是很不错,厨艺之高到了令老饕也叹为观止的程度,但要是仅此一点也未必就把他视为天纵奇才,况且后来多次考试他的水平也就一般,步微看他是有偶尔超常发挥的潜力,有稳步上升的耐力,作为儿子的同龄人,也算是可造之材而已。
但儿子似乎不这么想,对黎向荣的重视非同小可,令父亲不禁在想到底是年轻人的相处模式变了,还是自己真的想多了。
仔细看阿荣的外表也只是一般相貌的青年,脸上残留着男孩的稚气,圆滚滚的眼睛还算明亮讨喜,站在人群中毫无出众特别的地方,更无法和步朗尼那天然发光体般的姿容相比。
步微的双手漫不经心地放在方向盘上,眼睛斜视着副驾驶位置上缩手缩脚的雇员,黎向荣规规矩矩栓着安全带,直直看着前方的路,一脸局促之色。
“阿荣,你家里最近还好吧,”大老板想着谁不说自己和蔼可亲啊,这孩子害怕个什么劲儿,决定和和气气地找点话说。
“好,很好,”阿荣结结巴巴地回答,“谢谢步先生,我家,都挺好的。”
打开车子的天窗,放慢速度,窗外阳光明媚暑气未起,行驶在郊外绿悠悠的田野中间真是舒服极了,步微轻哼一声,沉声道,“朗尼和你晚上出去喝酒了?”
这才是让步老爸不舒坦的地方,步朗尼这孩子样样都好,就是和父亲悠闲好玩的性子绝不相同,小时候就能管住自个儿不写完作业不看卡通片,现在全心家业大计更是连同学聚会都少去,更何况和单个朋友出去喝酒?
说起来步微要反省自己当年的教育思想,步朗尼作为一个家境优越样貌出色的混血儿,从小就教养在阶级性质分明的贵族私立幼儿园成长到国中,本来可以顺风顺水当少爷,却在国中毕业时被父亲以“老呆在那种天真狭隘的环境里会变成没有社会常识的呆瓜,会说出‘没有米,怎么不吃肉粥’的蠢话来,趁着青春期还是到普通市民的高中去感受平凡少年的生活才有利于成长。”的突发奇想扔到了黎向荣所在的平民高中,结果倒是被平凡少年排挤了三年。
后知后觉的父母终于发现儿子身上有斗殴的痕迹,追问之下才知道班上的混混合起来欺负他也不是一次两次了,被抢钱被揍被同学们孤立起来嘲笑,这些事情做家长的简直是闻所未闻,愤怒之下要再转学却被儿子轻描淡写地阻止了。
“也不是每个人都是坏人,平凡的生活,还是挺有趣的。”父亲还记得儿子说这话的时候眼睛绿得发亮。
少年们有自己的残酷青春,步微遥想当初和老妈反目后一个人跑到欧洲晃悠的青葱岁月也就不再多管,后来令大人们沉不住气的是,步朗尼顶着王子般的姿色长到 20岁,竟然还没见过他交往女孩子!这一点连他年方12就有女友团的弟弟都不如,在那高中里找不到动心的初恋可以理解,现在进了大学两年也不曾夜不归宿,或者有任何暧昧迹象。
太太凡妮曾忧心忡忡地对他说我们步朗尼是不是生理心理有问题啊?怎么这么大了一点想法都没有?他房间里床底下没有花花公子,抽屉里没有可疑光盘,床头上也没有面纸盒子!凡妮还主动放了两本到他床头,甚至还额外加了本WInQ.(全球发行的同志时尚杂志),结果儿子淡定地把杂志放进了废纸篓。
步微觉得这儿子简直就是个圣人,找不到一丝品行的缺点,也就没有一点生活的趣味。他宁可儿子生点事惹点麻烦,也不想看见他在离开那高中之后越发约束自己如苦行僧。
想到这里,步微又叹了口气。
黎向荣诚实地回道,前几天步朗尼和学长去酒吧,顺口招呼自己而已。
去酒吧也是先给父亲汇报过才出发的,步微知道是那位端正的小郑先生相邀,地点也是正正经经,步微当时心里在呼唤儿子啊你也去点消遣的地方放纵一下吧,不要过得这么纯洁,老爹我真的很有心理压力啊,让我觉得当年对不起我娘啊啊啊……
可惜步朗尼毫不知晓母亲父亲扭曲的爱心。
那天半夜步朗尼衣衫不整气喘吁吁回到家中的时候,老爸老妈端着香槟两眼放光地在客厅里等着他,脸上都是为老不尊的猥琐笑容,盘问儿子前所未有的夜归是否有艳遇,得到的答案却是朋友喝醉了,带着人走回来。
当时家长们真囧啊。
斜眼再瞅瞅,步微问道,“阿荣,你有没有女朋友?”
“哈?”阿荣傻傻地望着大老板,半天才反应过来,嗫喏说没有。
“那就找一个呗,”大老板亲切地教导,“马上就任职半年了,该给你长点薪水,平时有空也多出去玩玩吧,年轻人要有朝气。”
“没想过……”小学徒怏怏地说,“要学的东西太多了,我还没有那个想法。”
这年头很流行有志青年吗?步微郁闷到了,想了想又问,“你们高中肯定有校花班花吧?你没单恋过?”
“校花班花?”阿荣仰头做沉思状,半晌才答道,“那时哪个女生都没有步朗尼漂亮啊!”
手上一打滑,车子刷地跑了一个大大的S形。
步老爸在心底狂吼,我儿子是校花是校花是校花……
两个小时后,神情恍惚的步微将车子停在小镇中心,阿荣拎着东西下车,小心地跟他道别,诚挚地请求他千万要在去曼殊院的路上小心。
阿荣走进外公外婆在镇子上的便利店,正呆在店里的外婆和妈妈惊喜地迎着他坐下,连声问最近好不好,家人团聚分外高兴,虽然阿荣当天就要回市里去,但至少可以在家里呆上大半天,白发苍苍的外婆说什么也要立即关了店门,要一家人回去好好做顿饭。
这边阿荣兴高采烈地等着好吃的,回到家中当然要享受外婆和妈妈的味道,那边步微梦游一般到了曼殊院,突然一个激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