屠二才闷了几日,如今是见了他的笑模样便开心,正要应允下来,翠翎在一旁倒先巧笑着开口:「我就说照霞是个好孩子,
满心里想着东家,见了东家疼你,总还知道不能占人家便宜。只是你病才刚好呢,依我说,倒还是多休息几日的好。」
「这也不是什么想着东家,不过是为人处世的一点儿道理罢了,三岁孩子也懂的。」照霞听出翠翎话里夹枪带棍,面上仍不
动声色,自顾自往屠二才碗里布菜,淡淡道:「若真要说起来,照霞心里想的还是师傅,试想马老板又不是单请几个角儿,
既指名要咱们整个班子带进来府里唱戏,对咱们的玩艺儿自然是都同样地看重,若有谁此时还不上台,凭他有什么理由,少
不得也要被编派上几句,说这人怎地如此拿腔作势、人小心大,那师傅也不知是怎么教导的……照霞又怎敢让师傅为徒弟担
上这许多浑话?」
他这一番话长篇大论地讲下来,虽是信口安排,竟也唬得翠翎一时半刻还不了嘴。屠家兄弟和流明那几个年轻人,从小和照
霞一块儿坐科长大的,早知道他那冷面底下是如何牙尖嘴利,故只互相看了几眼,心里暗笑翠翎不知分寸就算完了。却是屠
大娘在旁听着不由心惊,暗幸自己过去不曾同照霞寻衅斗气,让翠翎先去试了他这口角锋芒。
照霞又哪知此时同桌有多少想法流转,只对屠二才和翠翎各送了个微笑,续道:「就算是徒弟怠惰了二日未曾练功,一时还
做不顺那花里胡稍的打出手,去不得《盗仙草》的白素贞、《泗州城》的水母娘娘,可要连《打渔杀家》去萧桂英傍师傅都
不成,岂不是白白辜负您平日对徒弟的照顾了?」
屠二才进了马家这几日,始终觉得有志不能伸,又总担心几个小辈得到马白面赏识,有了靠山就专拣高枝儿飞去。如今照霞
这番话,可真正是说进了屠二才心坎里,把他哄得是眉开眼笑,一连说了几十个「好」字,却气得翠翎连午饭也吃不下,本
还赌气想着晚上不唱了,让重乔费了好一番心思才勉强哄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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却说屠家班本是个人数不齐的小班子 ,平素因戏园子里不只一个戏班,多数的戏都还唱得,出了堂会就只能省去几个角儿、
或唱些人少的小戏。可这回屠二才特意向三成班借了好些角儿过来,许多平日堂会戏限于人手、唱不得的戏码,在马家都能
唱得了,九月初七这晚更是难得地整个班子都上台去,为此屠二才特意精心排了戏码,存上心要争个大大的采头,指望着能
唱得马白面心里痛快,或可允了让他们在十四日马小姐出阁的晚宴上唱压轴。
兰妲这日晚上因见众角儿都不得闲,金纳更是得拉上整晚胡琴,独她一个没事儿,又是几日没上戏园子去了,乐得老早就盘
算好要混进马家的宾客里头,也跟着听上一日好戏。
且说这日戏单:开锣的《天官赐福》且莫提,早轴子是翠翎和三成班丑角的《小放牛》,中轴《打渔杀家》,由照霞的萧桂
英和陈度仓的倪荣傍屠二才的萧恩,后头又接上《林冲夜奔》,重乔唱的林冲,连着两武场,好不热闹!压轴《白蛇传》只
演前后段《断桥》、《祭塔》等几折文戏,流明的白素贞、翠翎的青蛇,重英前去许仙后去许仕林,可忙了!就连大轴的《
四郎探母》,虽因马白面只让唱《过关》、《巡营》两段,上不得压轴,可人皆以为这日四郎要带令箭、宝剑翻吊毛,故虽
放在大轴,众人亦是期待非常。
一开演,果真没让满台下的观众失望,这晚上确是好戏连台,虽不若四大名旦、三大贤等名角儿功夫深,倒也是唱念做表无
一不精,更没给马白面这做东家的丢面子。
却说兰妲起先还认真站在台下角落听戏,越到后来却越有些坐不住了,心里老记挂着屠二才那个吊毛,她虽知道陈度仓弄了
个纸令箭来,却不知屠二才堂堂班主,是否真敢破格用上那晚说的歪法子?想到后来,实在按不下满心好奇,没等听完流明
的《祭塔》,先就寻了路溜进后台,竟是探那杨四郎的虚实去了!
一进后台,可巧屠二才刚穿上红龙箭衣红彩裤、黑马褂,系着橘黄大带,照霞手里拿着令箭,正要帮他给插到后脖上去。那
令箭约摸尺把长,一头是块板子,另一头则是根削尖了的棍儿,若非屠二才当场亲口说了那是拿纸糊的,兰妲这一看还真分
不出真假来。
屠二才这时心情极佳,见兰妲近前,也不去追究她四处乱跑乱闯,更不知她那晚早已听见自得意洋洋道:「兰妲你今儿可千
万看仔细了,屠师傅这回可是把压箱宝的绝活儿都给搬出来啦!别的不用说,就说那个带令箭翻吊毛,要有谁能翻得比我好
,我姓屠的就跪下来叫他声爷爷也甘心!」
兰妲听着屠二才大吹大擂的,又不好笑话他,更不好意思开口借那令箭来看,一下可真像《盗令》一折的铁镜公主,眼见令
箭就在眼前,偏却不知该说些什么才好,只得笑着点头、唯唯诺诺罢了。
好在这时重乔捧了个杯子过来,恭恭敬敬对屠二才道:「爹,您方才《打渔杀家》,这萧恩去得可真是好!又是唱又是打的
,儿子还得多跟您学才是。来,喝点东西润润喉吧!」
「好!难为你有这孝心。」屠二才更是笑得开怀,手里接过那杯子,才喝一口便皱眉道:「怎么是拿的茶来,你也忒瞧不起
你老子了!」
「不要茶?那是……」重乔一脸疑惑,流明此时刚下场,进来便听见几人对话,自对重乔笑道:「师傅是瞧着师母不在这儿
坐镇着,酒瘾上来了呢!你也别问,快弄坛酒来是正经!」
照霞这时安置好那令箭,淡淡介面道:「这都快上台了,却上哪儿弄酒来?」
「这倒也是,」流明这下也不由皱眉:「台后除了茶水就没有真东西,酒饭都在台下,总不成这时候反向酒席间要去吧……
」
「那又如何!我屠二才这次就效法马德成一回……不、要做得比他更显摆,才看得出真功夫!」屠二才也不知为何,酒还没
喝,人已经飘飘然了,竟将平日念兹在兹的规矩全抛在脑后,对兰妲道:「那西厢房最里头一间不是没人住吗?我瞒着你师
母,在被窝里头藏了几瓶好烧酒。你现在便去马老板席上,替我求他赏个面子,容我晚点儿上场,让你去拿瓶酒来,就说我
要有了烧酒饮场,唱起戏来还更精神呢!记得说大声点儿,要台下人人都听见才好!」
兰妲看看旁人神色,虽觉不妥,无奈又劝不动屠二才,只得应命去了。马白面听说要酒,先是惊异,待问清因由,竟大为赞
赏,直道屠二才果真是条汉子!更说不必再回去院子里头拿,当下就学着那西楚帮王的声气对林大爷道:「酒来!」果然林
大爷没五分钟就给捧了一箱子香槟酒上来,马白面更亲自挑出一瓶,当场拔了软木塞子,让兰妲将那还直往外冒白泡的香槟
给送上台去,没有跟包的,便权且放在台前备用。
这么一来一往,等兰妲回到台下,那《过关》一折已经唱完,眼看着到了《巡营》了。只见三成班那四个小学徒,都是一式
的蓝衣蓝裤、红卒坎肩,打扮成宋兵模样,引着身穿雪白箭衣的杨宗保出场,乍亮相就得了个满堂好。
兰妲虽跟着旁人一同叫好,心下却总偏向自家人些,觉得三成班这小生扮相不若重英潇洒,摆开架式又不如重乔耐看,正嘟
哝着,一个不小心便走了神,直到杨宗保高呼:「听爷一令呐!」方把她给吓得回过神来。
那四个宋兵分站在台上,自不若兰妲可以说出神便出神,此时忙应了声:「啊!」
杨宗保这才抓稳了手上马鞭,唱道:「杨宗保在马上忙传将令,叫一声众兵丁细听分明:萧天佐摆下了无名大阵,他要夺我
主爷锦绣龙廷。向前者一个个俱有封赠,退后者按军令插箭游营。耳边厢又听得銮铃声震……」
宋兵们一听这句「銮铃声响」,随即井然有序地往戏台右边移动,待他们摆下了阵仗,杨宗保方下令:「军士撒下绊马绳!
」
这句「军士撒下绊马绳」一出口,全台下的观众全乐了,一个个竖起耳朵、睁大了眼睛,就怕漏了什么——不为别的,只因
接着便是四郎杨延辉要上场!
果然,那四个宋兵才做了撒绳的动作哪,屠二才便由个马夫引着,神气活现地上台来了。怪道这杨四郎却先行至台边,一把
拿起那瓶香槟来,也不用杯子,背过身去便咕嘟嘟灌下了大半瓶!台下见他当真拿洋酒饮场,就是一阵乱糟糟地叫起好来。
却说屠二才满足了酒瘾,这才提起马鞭来到台中,亮相后便是一阵快板:「适才关前盘查紧,乔装改扮黑夜行,眼望宋营灯
光影,刀枪剑戟似麻林。大胆我把宋营进,闯进御营见娘亲!」
说时迟那时快,四个宋兵作势把绊马绳这么一拉,要绊倒那杨宗保——屠二才当即配合着将手上马鞭一甩而出,宝剑在腰上
大力晃着,头顶上的大红风帽更是随着动作翻起,露出后颈上那令箭来,接着屠二才便如行云流水一般,整个人顺势往前高
高跃起,在空中一个翻身——此时台下见他真带了宝剑、令箭翻吊毛,更是喝采不绝!——怎知屠二才这吊毛刚翻到一半呢
,竟惨呼一声,真摔了下来!只听「砰」地一下,他颈后令箭应声而断,却是个木头做的。
第七章:压轴《行路》
亲眼看着屠二才这么一摔,所有人都给吓着了,慢说台上的宋兵、杨宗保全傻在那儿不敢稍动,就是后台的几个演员,听见
外头如此大动静,亦不管妆才卸了一半,便赶忙跑上前台来,见了这副景象,一个个均是张口结舌,说不出话来。
演员既如此,本还指望让屠家班给这晚酒宴大大生色一番的马白面,脸色自然更是难看,猛地一拍桌子便站起身来,对着台
上吼道:「这演的是什么东西!就这点三脚猫功夫,也有脸跟你爷爷吹牛皮!还不快带着你手下那些个废物,从这府里给老
子滚出去!」
他吼得虽凶狠,屠二才却不知怎地,只是俯躺在那儿,动都不动一下。众人围在一旁,只得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的,一时间
也不知究竟该如何是好。过了半晌,方有个常在马家出入的警官大着胆子道:「马先生,我说这事儿离奇,平时看戏可从没
看人这样摔过,别是那酒有什么毛病……这样了吧?」边说着,又对着马白面暗中比了个「死」的手势。
「呿、老王你少在那胡说八道的!乌鸦嘴!」马白面看似也有些着慌:「依我说,他是当场出彩摔丢了面子,不敢起来呢!
喏、林管家,你上台去瞧瞧去,让他甭在那儿挺尸了,我不罚就是。」
林大爷听了那王警官的话,心里实也有些怕,可毕竟他跟着马白面这许多年,也算得上是个老资格了,自忖这辈子什么大风
大浪没见过?便大着胆子上了戏台,伸手就去探屠二才的鼻息。
「老爷,没事儿!屠老板还有气呢!想来只是摔晕了,歇歇就好的!」
众人一听屠二才没事,都不约而同地松了口气。——好好儿地,谁想看见死人哪!
屠大娘在院子里听到消息,这时也忙赶了过来,指挥着屠家兄弟一边一个,把屠二才先抬回他屋子里去歇着。留下其他人帮
着将一团乱的戏台给收拾齐整。唯独翠翎也不管旁人如何好言安慰,硬是抱着屠二才哀哀哭泣,一口咬定了有人要害她男人
。众人没奈何,只得让她跟着回去照顾屠二才,屠家兄弟重又跟了屠大娘回戏台去料理善后。
待众人收拾完东西回到院子里,正要去瞧瞧屠二才的情况如何,却见翠翎把屠二才那屋子的房门给关了,自己坐在厅堂里,
一双大眼睛几乎连眨也不眨一下,盯着那房门骨碌碌地转动。
「翎官,你回屋里去吧,在这儿乾坐着,师傅也不会早点醒的。」流明见翠翎那全神戒备的样儿,不由得走近了劝她,谁知
才刚往那儿迈步,翠翎先就扑到厅堂口,尖声喊叫起来:「你别过来!有我在,谁也别想走近这屋子!」
「这说的是什么话,难道大夫来了也不让进去?」照霞见翠翎那妆残发乱、满脸泪痕的疯样子,便有些不耐:「你净把门守
着,却让谁去照看师傅?万一出了事,你担得起?」
「谁照看?我只晓得别让你们这起混帐东西靠近我男人就完了!」翠翎让照霞斥责了几句,愈发地闹起来:「我知道你们一
个个都想害屠爷,弄死了我男人好再来弄死我……我和重乔还要靠着他过日子呢!你们这些没良心的……」说着扑到重乔身
上,又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地嚎哭起来。
这里众人正手忙脚乱地安慰翠翎,却听见院子外一片喧闹声,竟是马白面亲自到这儿来了。原来马家的酒席虽还继续,众宾
客经过方才那一番惊吓,这时均觉再留下也无味,没多久便各自寻了由头,纷纷告辞回去了。
马白面先还大为光火,亏了林大爷左一句:「那屠二才虽是让老爷您丢脸的头一个元凶,可他后头还有整个屠家班哪!这班
主不知好歹、让您面上下不去,他手下的班底可没有得罪您不是?」右一句:「老爷这回砸了重金聘这些个小班儿进来,虽
说只是堂会,也是好酒好菜、三茶六饭地照顾,所以近日梨园行里人人说您是真看重唱戏的,从前那些揶揄的话竟少了不少
。现在出了这事儿,您若顺势宽厚看待,岂不是更让他们敬着您了?」
如此诸般好话说下来,马白面一方面是满肚子气渐平了,一方面也是想起屠家班几个旦角诸般好处来,于是改换上一脸笑,
叫来医生,就往屠家班的院子探视去。
翠翎见这会子连东家都来了,也不好再拦,只得从门前让开,放众人进屋去。
只见屠二才仰躺着睡在床上,后颈让令箭给磨出来的伤口没有包扎,枕头上染了几点血迹。屠大娘见状,伸手就先给了翠翎
一个响亮的耳刮子,骂道:「小贱人,嘴上说得这样亲热,却连那样重的伤都不替男人料理,打算放他一人在这儿乾躺着,
等死了你好分家产不成?」
陈度仓见屠大娘这一气之下,说话都没分寸了,忙拦道:「大嫂,这话忌讳,当着屠哥的面更不能乱提起,我说还是先看看
屠哥的伤势要紧。」
大伙儿一听这话在理,忙让开了路,好让那医生上前去看屠二才伤势如何。谁知医生才刚碰到屠二才的皮肤,当即脸色大变
,从怀里掏出听诊器就往他胸膛上放,不听则已,一听更是严肃起来,又伸手去探屠二才鼻息,另自随身的箱里拿了手电筒
,拨开屠二才紧闭的眼皮照呀照的。如此摆弄了大半天,方对身后正紧张兮兮看着的众人道:「诸位,我很抱歉,可屠先生
已经过世了。」
此话一出,众人无不震惊,起先还当这医生胡说呢,马白面更是大声喝斥道:「胡说八道!不过就轻轻摔了一下,也才擦破
那么丁点儿皮肤,怎么就死了?」
「屠先生的伤势确实不严重,您看枕头上并没有多少血迹,可见他这伤口上的血,多半早已凝住了,看来确是不碍事……」
医生摇着头道:「可他确确实实是死了。」
众人见他说得这样斩钉截铁,方才信了,马白面见出了大事,忙命人关了屋子,守住院门,一只蚂蚱也不许放出去。他自己
则一刻也不想多待着,随意说了几句安慰的话,便离开屋子,又让林大爷去把不久前才离开的王警官叫回来处理这事。
马白面一走,屠大娘先就哭起来,骂道:「下作的小娼妇,让你照看二才,你倒把人照看死了!你赔我男人来!」一边又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