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笑意盎然,虎牙沾了油,闪闪发亮。
“还是有事吧。”他低声笑着。
“嗯……有。”陈苏木止了笑,从身后抽出报纸,摊开来放在桌子上。
谢沉钩扬眉。
“好了!”陈苏木抽了纸巾擦擦手和嘴,最后的晚餐一般将手一摊,“讲故事吧!”
“什么故事?”谢沉钩失笑。
“……池有间那天说的事,还有……你在电话里说的事。”陈苏木忽然有些黯然,他停了停,固执的看着他,“你的事情。”
眼眸明亮而坚定,唇角不自觉的颤动。敬小慎微的期盼,小心翼翼的等待。
谢沉钩听见自己微微一叹,然后笑意在脸上蔓延开来。“好。”
海岸阳光并不像它的名字,相反,店里刻意营造出一种明灭不定的光线,使人感觉如至茂密芭蕉林中,有一种野性的神秘感。
有意无意的,这种氛围为谢沉钩的轻描淡写起到了极好的烘托作用,让陈苏木不由自主的绷紧了全身的神经。
密访时被人察觉,抢走相机,殴打,并被带入地下黑网的势力范围。被抓时只来得及按出手机上早已设好的紧急号码,然后在阴
暗湿冷的地下室里等待不知会不会有的明天。直到有一天,一个操着土语的人将他带出来,在一个屋子里看见苏陌一身土老板的
装扮坐在大藤椅上叼烟斗,这才抖索着双腿跪下,涕泪横流,做出一副吓破了胆的样子。
不知磕了几个头,苏陌才用脚尖勾起他的下巴斜着打量了几眼,一个窝心脚将他踹出了门。
事后苏陌对着一脸黑气的谢沉钩连连赞叹:影帝!太他妈影帝了!你那双膝一跪我顿时觉得我成了天王老子!
陈苏木目瞪口呆的听完这些,心里翻江倒海。一方面为他绝地攀岩般的危险揪心;另一方面,又实在无法想象这个铁骨书生跪地
求饶的绝世奇观。种种情绪在他脸上最终形成了一种扭曲的表情,他张口结舌不知道能说什么。
谢沉钩眯起细长眼睛,摸出烟来点上,“不许联想。”
陈苏木迷蒙的抬起眼,十分认真的说,“谢老师,等我以后长大了罩你。”
“噗”的一声,谢沉钩差点一口烟呛进气管里去。
陈苏木忙给他再叫一杯柠檬水。
“你……”谢沉钩望着他,气得发笑,“你还真是我认识的那个二人。”
“二人?”陈苏木怒。
“不二能想要罩我?”谢沉钩压抑着声音里浓浓的笑意。
“等着看!……我是认真的。”陈苏木怔怔看着他,然后低下头。
谢沉钩满腔哭笑不得顿时化成一泓绕指柔,他失笑,看着对面垂头丧气又固执不甘的年轻人,终于没奈何的慢慢笑了起来。
“苏木,我记得跟你说过,会回来听你的故事。”他碾灭了烟,“在这个承诺里,你和我,是缺一不可的。”
“所以,我会罩好我自己的。”他望着他,沉声说。
在那一片漆黑的地牢里,当他瘫坐在地上,思绪沿着黑暗四散开来,最终沉淀出的一点光景里,有一些过往的影像。他的心像是
一颗掰开的椰子,坚硬的外壳下流动着清净的水。他审视那一泓水,在碎影流光里看见一个蜷伏在地上,安静睡觉的小女孩,她
看上去疲惫极了,又睡得十分恬静。眼睛轻盈的合着,仿佛还在轻轻颤抖。
那个线条组成的熟睡的孩子,像是最黑的夜里一点温暖的星光。
38.错位与重叠
对于报社经营来说,上半年都是属于项目启动与洽谈的季节,虽然熬夜与出差仍然无法避免,但属于自己的时间总是相对多一些
。
陈苏木在租屋阳台上养了两盆茉莉,指望着能在夏天里借到一点香味。他在阳台上给茉莉浇水时,心里不免为自己的文青体质默
默汗颜。某天下班经过小区外的苗圃,看到一盆观赏石榴,不知店家怎么栽培,4月初的枝桠上已经缀满了朱红色的小花蕾,个
个饱满,活似立刻就要涨开。
他蹲下去细细看那盆石榴,半晌才问了价钱,20元,于是废了半天力气抱回家。
某天早上晾衣服的时候,看见一角的石榴已然开出火红的花来,轻盈而蓬勃,带着阳光的感觉。陈苏木看着那蓬蓬裙似的花朵,
惊讶的发现,原以为花开时会勾起的惆怅回忆竟然没有如期出现,简单的快乐从心底油然而生,如蓝天一般明净。
到天气热起来,茉莉花也开了,在苍绿的叶子下闪烁着一抹抹雪般的白,好似个个满月。陈苏木忙完白天的项目进度,交代下面
几个人相应的注意事项,便早早打卡下班。吃过饭便就着晚风练习白描。
练习的时候没必要用上宣纸与墨,他依旧抱着画板,用铅笔描花瓣每一处细微的弧度,带着生命浑然天成的优雅。当他完全投入
进去,难以遏制的饥渴与欣喜便包裹了他,他在眼前的微观世界里体会着快乐与痛苦,极致的宁静与焦躁。
当他画画时,便能忘记一切,工作,以及谢沉钩。
他们爆发的第一场争吵来得凶猛而突然。
当他辗转了多个晚上,最终得出一个结论,然后在某天吃饭时,他放下碗筷,郑重其事的宣布:“谢老师,我想做记者。”
谢沉钩当时彻底愣了,根本无法理解这个二娃脑袋里到底装了什么东西。
“吃饭。”他淡淡说,当他只是开一个玩笑。
“我说真的。”陈苏木固执的看着他的眼睛。
谢沉钩终于放下手里的碗筷,认真的回望着他。
彼此僵持了一会,谢沉钩眼里逐渐有了一丝诧异,“认真的?”
陈苏木点了点头。
谢沉钩垂了眼睑,没说话。过一会,按了铃,叫了一壶水。
“我打听好了,只要我向报社提出申请,我可以做新闻部的实习生。考上记者证后就可以。”陈苏木眼睛闪闪发亮。
“实习生?”谢沉钩皱了眉头。
“对!如果你不想带我,其他的老师也可以!”陈苏木说的兴起,连带虎牙也微微露了出来。
“这不是我带不带你的问题。”谢沉钩眉头皱得更深。他习惯性的摸出烟来。“为什么想当记者?”
陈苏木张口结舌。
他忽然发现自己从未想过这个问题。只是想,这种想来得单纯而迫切,是他立刻开始着手了解相关程序,却并未思考这种念头产
生的由来。
“难道是因为我?”谢沉钩脸上慢慢出现一种不可思议的表情,嘴角微微勾起,像是一种嘲讽。
不,就是嘲讽。嘲讽与难以置信揉杂在一处,形成一个颇让人心寒的笑意。
“什么意思?”陈苏木立刻被这个笑意激怒了,仿佛自己一腔热血被兜头浇了盆冰水下来,“什么叫因为你?”
“因为喜欢我,想要靠近我,想成为跟我一样的人。”谢沉钩维持着那个笑容,淡淡抽着烟。
陈苏木此刻已经不能以单纯的愤怒来形容了,这是一种莫可名状的侮辱感。谢沉钩轻描淡写的说着这句话,身体放松的陷在黄花
梨木靠背椅里,仿佛一个身处事外的人在看一个拙劣的笑话。
“不过是个做经营的,转行做记者,你当记者是菜园门,想来就来的?”
陈苏木第一次听见那一贯沉静温和的唇角吐出刻薄的话。如同一锋清冽的刀片,将他剐了个血肉模糊。
“不过是个做经营的”,陈苏木努力支撑着为数不多的理智:谢沉钩不是如此刻薄的人,不是故意这么说,他一定有他的理由—
—但无论如何,这是陈苏木工作以来的最隐秘的逆鳞。它几乎是在这个内容为王的世界里,所有为盈利而生的人心底最隐忍的痛
。
不可或缺,却不被承认。朱云的商业手腕,洪桥的统筹才能,老方的满腹经纶,李文苏的市场敏感,甚至阿莉她们的设计、文字
方面的才华。甚至广告部的同事们……这些立体而丰满的人,只能被看似占据道德高度的人一言以蔽之:“认钱做爹”。
朱云经常笑眯眯说:“不过就一句话,何苦纠结啊少年们,不要理会别人说什么,向着钱的方向,飞奔吧!”这句话虽然长自家
志气,却也是一种无奈赌气的自嘲。只要话不说明白,大家彼此心照不宣也就罢了。
那个在青川的月下,温柔的告诉他,“无论初衷怎样,做了总比不做好”的人,那个无数次在他伤心难过时温柔靠近他抚慰他的
人,那个……他开始不自觉想要走近的人,却带着淡淡笑容,毫不在意的一伸指头,将那层窗户纸捅破,露出一个黑色的空洞。
陈苏木觉得自己血液里渗出一丝刻骨的冰凉。他的大脑在这一刻反而因为极冷而清醒。拽着他几个日日夜夜辗转反侧的情绪迷雾
散去,他发现自己心底浮出的答案竟可悲的与谢沉钩的嘲讽重合了。
是的。因为喜欢,想要更多的了解。想靠近,想走进他的世界,成为他的世界里最亲近的人……
陈苏木突然打了个寒战,熟悉的感觉穿越十年时光,利剑一样击穿了他。
潘桐。
此刻的他,那时的潘桐。错穿时空的人,站在相同的位置上。他几乎看见年少的潘桐站在时间的那端,眼底的哀伤与嘲讽。
陈苏木僵硬了片刻,拿起筷子,继续扒剩下的半碗饭。谢沉钩沉默的抽着烟。陈苏木如果此时肯抬头细看,会发现那双细长冰凉
的眼眸里光神涣散,有些飘忽与茫然。
“谢老师,”陈苏木调整了情绪,终于从碗里抬起头来,“……你说得没错,我喜欢你,所以想要靠近你。”他克制着自己的声
音,尽可能不让它露出崩溃的边角,“我本硕念的都是传播学,所以转新闻还是有基础的……”
“你没必要牺牲自己的理想来靠近我。”谢沉钩淡淡打断了他。
陈苏木睁大眼睛,愣了一会。
“我知道……”他深深呼吸,“那……你喜欢我吗?”
怎么都不可能是一个告白的气氛。但一切都这么发生了。陈苏木发现自己一旦倔强起来便无可救药,此刻他已经无法罔顾其他,
只想确认,那些过往时光里令人遐想的瞬间,那些有意无意流淌在两人之间的默契与温情,那些交融着迷乱与暧昧的吻和碰触,
是出于意乱情迷的本能,还是真心,或者,是某种追忆影像的替代品。
他不甘心,也不愿意就此迷惑下去。他从来讨厌看不清边界的路,是与不是,清晰明了。即使此刻过去便成万劫不复,也不要怀
揣疑问暗自忐忑。
他努力平静的看着谢沉钩,等待他的答案。
“喜欢。”没让他等待太久,谢沉钩的回答一如既往的干脆而平静。
像喜欢一朵不会采摘的花,喜欢一件不会碰触的文物,喜欢一尾不会钓起的鱼。他在他的世界之外,隔着一堵透明的墙,彼此喜
欢。
不知哪里来的风从耳畔呼啦啦刮过去,他看见时间那头的潘桐,嘴角浮起一丝浅浅的笑。石榴花在他身后,红得像要烧起来。
谢沉钩看见陈苏木对虚空里无奈的笑了一下,仿佛在回应一个不存在的人。“谢老师……那你跟我说声对不起吧。”陈苏木轻轻
但是坚定的说。
谢沉钩扬起眉,但很快明白过来。“对不起。”
“代表你们所有人!”陈苏木声音大了起来。
“……我不能代表我们所有人,但我个人可以。我对经营团队说对不起。”谢沉钩诚恳的说。
陈苏木抬眼看着他,眼角隐约有些红,看上去就是个执拗的孩子模样。
谢沉钩没忍住,还是隔着桌子去揉了揉他的头发,“是你让我改变了以前的看法。”真实的笑意又回到他的眼底,“对不起。”
陈苏木张了张嘴,什么也没说。
39.拜师学艺
茉莉花开了几茬,陈苏木与吴峰等人又聚了几次。几年过去,几个同学有的已经离开K市,也有同学从外地迁来。大家一处喝酒
唱歌,回忆学生时代,感慨时光荏苒。席间吴峰忽然问起来:“苏木,你的理想怎么样了?”
陈苏木端着啤酒当水喝,闻言拍拍心口,十分得意:“还不错!”
入秋的时候他拜了个师傅,带着年糕和普洱正经八百跪地下拜的。师傅家在城郊一个风景秀丽的依山小区,周末他倒四趟地铁穿
越大半个城市去学画。
大部分的时候,也只是他自己在院子里铺纸画,师傅只管做自己的事情,间或过来指导点评。有的时候,老人家自己画,他便可
以站在一边看,仔细观察老人的落笔、调色与铺陈。他愈发觉得画画的奇妙,当一个人落笔时,笔锋如同命运,每每当你以为瞥
见端倪,却峰回路转到一个全新的局面。
他为之深深着迷。
那本在灾区画的速写不知道何时传了出去,大约是在办公室没放好,被那一群小丫头翻了去。于是评论部有老师打电话过来,问
能不能约稿。陈苏木兴奋了半天,认真读了几遍稿件,参考了半天其他平媒的插画风格,这才在纸上涂了几稿,扫描了传过去,
评论部编辑十分满意,从中挑了几副,稿费从内部从便宜(陈苏木:TT)。
慢慢的,陈苏木的作品开始出现在一些其他的媒体上。
这使得他工作时间之外的空闲变得有些繁忙起来。一旦有稿子要交,时间便不是自己的。初初被约稿的兴奋会被一些绵绵不断的
细微调整意见折腾得毫无快感。有时候他觉得烦,却不得不承认,哪怕无休止的修改,笔端传来的快乐仍然是其他任何事情所不
能比的。那种作品被承认的瞬间满足,远远胜过做完一场饱受赞誉的大型活动。
他与谢沉钩再无联系。
即使在参加选题会时,他有资格作为经营的代表去参加,也鲜有直接交流。总编在邀请他发言时倒是带过一句:“小谢提出个意
见,说以后的选题会,也应该邀请经营团队的同事们参加,以便于经营团队的朋友们了解我们的新闻意图和动向,我觉得这个建
议不错,所以今天请来了策划部的小陈过来。来,小陈你说说,今天的选题会感觉。”
陈苏木只得暂时压住心里的惊讶,礼貌的开了口。他早有准备,将要说的话条目式的列在本上,这时开口,便一条条娓娓道来,
条理清晰,逻辑通畅,令总编十分满意。
开完会,陈苏木不着痕迹的加快脚步去追,然而谢沉钩已经不知何时走得无影无踪。找遍新闻部也没捞着人,最终只得发了条短
信:“谢谢。”
那边依然很快的简单回复,“不客气。”
他看着那条短信,好半天没缓过神来。直到手里传来微弱的人声,才反应过来自己不知何时竟按了拨号键。
他慌忙接起来电话,谢沉钩的声音从听筒里传来:“你找我?”
“……我按错了。”他想了一下,还是老实交代了。
“嗯。”谢沉钩应道。
两个人沉默着,陈苏木觉得自己手里拿的简直是个千斤重的板砖。
“那我——”
“最近好吗?”
“挂了”两个字还没出口,谢沉钩的声音又在那边响起来,一贯的沉静温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