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要深入核心。不急,慢慢来。”
姜太公钓鱼,愿者上钩。
幽绿的极光在空中鬼魅般的游走。谢沉钩将手枕在脑后,将视线往漆黑的宇宙深处投去。
接连两周下来,关于收藏界的高仿文物交易、流水线作业等系列稿件以无规律的方式不定期出街。不是什么重磅新闻,然其中提
到的一些拍卖与慈善之间说不清道不明的寥寥几语却引发了网络上的大肆猜疑与炒作。
这原本就是一个疯狂的需要隐私来充实自己的时代。这也原本就是一个丑恶比善美更能刺激麻木心灵的时代。
每个人都希望借助媒体满足自己的窥私欲,通过堂而皇之的驳斥所谓高尚人士的生活来占据自己的道德制高点。
谢沉钩钻了时代的空子。
当假期休到一半,他在图尔库市郊的海岸看人钓鱼,衣袋里的手机忽然振动起来。
旁的钓鱼人正费力的摇着鱼竿上的绳轮,谢沉钩看了一眼手机屏幕,淡淡接起电话:“宋祁。”
42.钓鱼
钓上来第一条居然是宋祁。谢沉钩很难说是意料之外还是情理之中。但当电话接通的瞬间,熟悉的声音从听筒里传出,他承认自
己的呼吸还是凝滞了一瞬。
简约的,富有时间赋予的特殊质感。
“……沉钩,我知道你想干什么。退出去。”毫无寒暄的直奔主题,这是宋祁的方式。
“不可能。”到如今他还是忍不住执拗。
习惯真是可怕的东西。
谢沉钩苦笑着,一面对那终于将鱼拉上海面的老头竖起拇指致意。
“墨友会的推手是我。”宋祁简单明了,他并不忌讳。
“我知道。”谢沉钩嘴角弯起一丝笑。
“苏征原说的?”宋祁听似淡然。
谢沉钩沉默。
“沉钩,你仍然这么意气用事。”宋祁在那边仿佛是叹了口气,“一副书生脾气,死也不改。”
谢沉钩冷冷哼了一声。
“苏征原的事情是我做的,你不必问。”宋祁平淡的说,仿佛是在说一件再寻常不过的事情,“他不下去,我会被爆出来。”
“他家破人亡。”谢沉钩语气冰凉。
“所以你是替天行道?”宋祁仿佛笑了一声。
“这跟他没有关系。”谢沉钩淡淡的说,冷静和理智重新回到了身体里,“有些事情在暗处做了太久,需要拿出来晒晒太阳了。
宋祁,公众的良心不是你们的提款机。我会做到底。”
“……那我等着。”宋祁的声音忽然变得柔和,好似多年以前一些赌气的游戏。
张勇这边有了新的收获。
网民们近似病毒式的转发与人肉搜索,成功引出一些沉不出气的行业边缘人物,这些边缘人的字里行间又引发了新一轮的上溯。
于是在滚雪球似的对号入座游戏中,一些重要节点上的人物轮廓便如同淋巴结肿大似的越来越明显。但这些信息仍属于外围,有
点鸭背泼水的意思。
张勇想剑走偏锋,“我们需不需要做一个内线?”
谢沉钩拿着电话皱眉,“怎么做?”
“书画界或者基金会体系内的,或者说一个能想办法进入这个圈子的人。最好能够是某些人身边的核心人物。没有的话,想办法
培养一个。”张勇有点兴奋。
“……下周给我一个计划。”
周二的排版室里乱成一团,几个版的编辑记者争抢绝对稀缺的美编。张勇霸坐在关宇身边,几乎要将关宇逼到工作位的角落里。
谢沉钩休假,深观版在没有新闻调查的期间,以时下的热点深度为主。因为找内线的事情进展不顺,他有些烦躁的敲着桌子,敲
得美编关宇心头火起,踹着张勇的椅子连连往外赶:“出去出去!深观版小谢那么斯文个人,怎么带出来你这个鲁智深!”
“别别别!我正烦呢,让我敲敲你桌子又不会破!”张勇瞪眼。
“你要敲去隔壁敲!”隔壁有台坏得只剩下键盘能用的电脑。
张勇翻了个白眼,不理会。
陈苏木抱着报告过来,“关老师,这期的特刊还要麻烦你帮忙设计一下主视觉。”
关宇一见陈苏木,十分急切,“小苏木快快快,过来给我笑一个!”
陈苏木面无表情的慢慢咧开嘴,露出两只小尖牙。
关宇的龌龊心思得到满足,惬意的连连啧嘴,“看这孩子,我一见他两小虎牙就浑身舒畅,”说罢踹了一脚张勇,“个个跟你似
的顶着个死机的脸,我的人生就没指望了。”
张勇怒,“你全家都死机!”
关宇不理,热情接过陈苏木的报告,调侃道,“苏木今天怎么有空亲自过来送报告啦?你那些漂亮小实习生呢?”
陈苏木笑,“这不是这期特刊要求高,我亲自带着脑袋过来请教您嘛!”
“你这脑袋带着倒省事,哎,你,”关宇用脚推着张勇的椅子,将他推到一边,“过去点,来,苏木过来。”
陈苏木笑着看了张勇一眼,也不客气的拉着椅子坐在关宇旁边,两人拿着一张废样的背面嘀嘀咕咕。
张勇偷偷摸摸越过来一看,大叫了一声。
关宇和陈苏木愕然回头。
“抽风了你?”关宇愤愤,“你们深观见不得人画东西?”
张勇茫然,陈苏木心知是说当年谢沉钩那件事,有些黯然,便也笑笑不说话。
关宇笑着拍陈苏木的肩膀,“张勇你来认识一下,我们报社的新秀,以后要超过李寅的牛人!”
陈苏木一头黑线的说不敢不敢。
张勇拿起桌上的画,皱着眉头打量了一番,忽然想起什么似的,转身就走。十几分钟后又急吼吼的冲了回来,俯下身子盯着陈苏
木,盯得他身上汗毛倒竖。
“张老师,”他友好的咧开嘴,心说我这是跟深观上辈子有什么羁绊啊。
“你就是陈苏木?”张勇一脸严肃。
“……是……”陈苏木拿不准这老师在打什么主意。
“是不是给“世界窗”供过漫画稿的那个苏十?”张勇问。
“呃……就是我。”苏十是陈苏木供稿的笔名。
“我想请你帮个忙。”张勇说得十分郑重。
周末再去师傅那边学画,陈苏木觉得自己眼神有些躲闪。面前鹤发童颜的老人悬腕运笔,雪白宣纸上落下遒劲有力的笔触。淡墨
渲染以后破出几笔,孤石枯草,无一笔繁缛,萧杀之气扑面而来。
陈苏木专注的看着师傅运笔的手腕,依然被那掌间乾坤与笔底风云所深深震撼,然而他看向老人的面容,眼里却多了些不同的东
西。
如果说相由心生,画如其人,那么,这位面容肃整、气节刚劲的老人,怎么能够容忍自己的画作被拿去参与那一条龌龊的利益链
?还是说,他明知如此,却刻意参与甚至推动?他觉得心底有些发凉。
“小陈,你来了。”老人画完,看见站在一边的徒弟,和蔼的笑道。刚才风起云涌的气韵顿时收敛成一派风和日丽。
“师傅。”陈苏木笑得很坦然。
“上次的画我给你看了,落笔和布局上有了很大进步,但还是需要悟。”老人慢条斯理的打开柜子,双手取出画来,在桌上铺好
,陈苏木赶紧拿了镇纸压住天头地脚。
“要看大局,年轻人画画总喜欢往细里钻。”老人用手在画的上方虚空画了一个圆,“讲究一个气,你退后一看,那气是活的,
哪怕有些边角走了形也没关系。但如果处处精细,气死了,画就是死的。”
陈苏木凝神盯着自己的画,沉默不语。
老人打量徒弟看画的眼神,满意的点点头,“慢慢来,这需要时间和经历。急不得。”
“师傅,”陈苏木仔细对比自己与师傅的画,漫不经心的问了句,“临摹的话,临哪些前人的比较好?”
“恩……”老人笑着沉思,“临摹越多,领悟越多。临谁的不重要,重要的是领会前人画里的东西。”
“我喜欢蓝瑛的白云红树图。”陈苏木看着自己的画,伸手摸了摸纸面,抬头一笑,“那种没骨山水真是色彩与布局都让人赞叹
。”
老人笑着摇了摇头,“没骨山水我不擅长。”
“可惜见不到原图……”陈苏木怅然若失。
“临后人仿的,”老人笑道,“到蓝瑛那个程度,估计也就华老了。”
“华藤老师?”陈苏木想了想,“我记得他的山水在墨友会的网站上公拍过。”
“嗯。”老人点点头,抬了抬手,陈苏木给他递上宜兴小茶壶。“你也知道墨友会?华老一图足以假乱真,在墨友会上拍出过极
高的价格。”
陈苏木心头微震,脸上却一副心驰神往的神色,“华老真是老当益壮,这么大年纪了,每年都有佳作出来。也不知道一年能拍多
少钱。”
“胡说!”老人忽然厉声喝道,“你懂什么!”
陈苏木只得垂头不说话。
老人将茶壶慢慢放回桌面,陷入藤椅里,闭目沉思。良久,才一挥手说,“画你的画去。”声音里仿佛透着无尽的疲惫。
四月份的时候,K市的雨下了个昏天黑地。
谢沉钩拖着箱子一下飞机就被浇了个透湿,好容易挤上摆渡车,走出机场却发现出口处站着一个熟悉的身影。
他拖着行李僵硬了片刻,低头从那人身边擦身而过。
忽然手腕被人拉住,他心里哀叹,便抬起头来,十分不耐烦,“做什么?”
宋祁平静的看着他,“我们谈谈。”
谢沉钩看了看四周往来的人,叹了口气,“我需要先换衣服。”
“我让人去买。”宋祁口气很温柔,完全不像胁迫。
谢沉钩扬眉,“如此,我却之不恭了。”
“还是那么书生气。”宋祁笑了。
约谈在宋祁住处的高级会所里,人少得可怜,水晶灯在高高的穹顶上将光折射得碎片一样。
谢沉钩换上新买的衬衣,总算舒服了很多。宋祁坐在对面,把玩着手里的洋瓷咖啡杯。
“我知道那个孩子。”
宋祁一句话将谢沉钩吓了一跳,他震惊的抬起眼。
“很吃惊吗?”宋祁淡淡的笑。
“不。”谢沉钩很快平静下来。以宋祁的方式,这原本不是什么难事。
“呵,我没见过,放心吧。”宋祁仿佛了解谢沉钩的想法,笑着说,“你以为我还像以前一样?这次是朱云告诉我的。”
谢沉钩蹙起眉头。
“朱云没有恶意,”宋祁轻轻搅动着咖啡,勺子在杯沿轻轻敲击出声,“她只是告诉我,你有新的生活,让我不要再干扰你。”
谢沉钩眯起细长眼睛,“她不会这么幼稚。”
“一般她不会。”宋祁笑,“但为了刺激我,说不定就会了。”
谢沉钩沉默的看着杯里的茶,仿佛要将茶杯看出个洞来。
“那是个有野心的人,”宋祁优雅的端起杯子,“他的野心不比你我的小。”
“你看谁都有野心。”谢沉钩冷冷的说。
“我当然有。我恨不得全世界都是我的。”宋祁做了个夸张的手势,“你呢?你一样有。‘新闻佐罗’……你敢说你没有乐在其
中?”他的眼底有一丝嘲讽的笑。
“将黑暗面翻晒于阳光之下,将恶的事情曝光,还大众以正义——于是你真以为你是正义使者?还是正义本身已经成为你甩不掉
的包袱?归根到底,你放不下的还是名利。”他靠在椅上,语气温柔而深沉,丝毫不像在逼问。
“也许是。我做不到万事皆空,但我能行眼之所到、手所能及的正义。”谢沉钩丝毫不为所动。
“还是一样天真。”宋祁笑着摇摇头,那表情仿佛在看一个孩子。
“你的感情还和以前一样,看似平淡,实则冲动。你和那个孩子之间的事情,事实上仓促而脆弱。”宋祁嘴角含笑,“你想过没
有,你们根本不在同一条路上。那个孩子对画的野心,与你要做的事情,根本不是同一个方向。就像我们当初那样,没有同一个
理想,你们根本无法长久。”
“这与你没关系。”谢沉钩站起身,拿起椅子后的行李,“衣服我借走。”
然后他拉着行李,沿着长廊往外走去。
宋祁嘴角含笑,依然放松的靠在椅上,不错眼的看着手里只喝了一口的咖啡。
43.结伴
4月的早上,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奇异的气息。暮春时节的阳光中散步着细小的颗粒,生命的汁液在和暖的天气里奔放。
陈苏木刷了卡挤上公交车,眼前刚空出来一个座位,被一位大妈奋力扔个包抢占了去。他无奈的撇嘴,塞着耳机继续听歌。
年会以后的整个冬天,报社里都没再看到谢沉钩的身影。只有深观版的天头上依然印着“责任编辑谢沉钩”的熟悉字样,表示这
个人在世界上依然存在着。
过年时陈苏木回家,在《七日谈》工作的身份不知被谁说了出去,赶鸭子上架般的喝了几桌酒。有一回酒喝得有点杂,离开酒店
时太阳穴突突的跳,走路也有些不稳。他推掉送客的车,散开围巾在冬季的小城里慢慢走。
回家的路正好沿着穿城而过的河。他沿着河堤走,脚下堤面有许多崩裂,露出里面凌乱的石块与水泥,缝隙里长出枯黄的草。河
对面是一片连绵的山脉,最高的一座顶上有座高耸的古塔。
时光在这个属于自己的小城里,仿佛流动,又仿佛停滞。
陈苏木被太阳照得有些热,觉得酒气从体内慢慢发散出来,他找了片干净的堤坝坐下,看着远处山脚下的白色建筑群。
他觉得这里仿佛是个透明的罐子,里面装满甜蜜而酸涩的时光。这里的每一寸光阴都印刻在他成长的身体里,镌刻进灵魂深处。
于是他走到哪里,都带着这只罐子,一旦在外面的世界里遭遇挫折,便回到罐底缩成一个孩子的形状,从熟悉的空气与水里汲取
爬起来的力量。
对面的白色建筑是他曾经的高中,是他成长路上的一道白色栅栏,当年潘桐暴戾而乖张的拉着他从那栅栏上跨了过去,他在半推
半就里塑成了自己如今的样子。
那些爱还残留着鲜明的影子,从未被擦去。只是爱没有了而已。
陈苏木不是很明白这究竟是一种怎样的释然,既没有全然的遗忘,也没有全新的开始。过去与现在如同一支奇怪的双人舞,两人
的手臂紧紧交缠,却在各自的世界里做着属于自己的动作。
就如同他不明白自己与谢沉钩之间这场不着痕迹的开始,与莫名其妙的结束。还是说,这根本不能算是一场开始与结束?他忽然
发现自己没有答案。他觉得这一切就像张铺开的画纸,画着潘桐的那边已经落笔盖章,而画着谢沉钩的这一边却只有个模糊的轮
廓。画画的人拿着笔在纸钱踌躇,不知是该继续还是该擦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