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在想,那是一个怎样的色彩呢,灰色太沉闷,黑色又太绝对,就像半夜醒来时窗外弥漫的夜色,冥冥里透着遮不住的光。不知
何时穿过他空白依旧的身体,在心底凝成一小滩墨,稍微一研磨,便要成为隽永的馨香文字。
他掏出手机,调出屏幕上熟悉的数字。已经多久没有拨出这个号码,最近一次大约是半年前,自己无意中拨出的,那时的谢沉钩
依然保持着克制的关心。这么久过去,一切又会是什么样子?他心里没底,却又固执的点开信息箱,飞速按了一串字。正准备发
送,手指却在发送键上停滞了。
他想了想,删掉那条信息,按下拨号健。
“苏木?”没有听到熟悉的嘟嘟声,那边几乎是在瞬间接了起来。
陈苏木吓了一跳,那一瞬的感觉太奇妙,仿佛两人间的通话从未间断。
“苏木吗?”谢沉钩的声音温和低沉。
“啊,是我。”陈苏木反应过来,忽然觉得轻松,“我没想到你这么快就接。”
“我正好要打电话,刚拿出手机就看到你的来电。”谢沉钩语带淡淡笑意。
“电话急吗?”陈苏木握着电话匆匆走进防火通道。
“你先说。”
“那我占一会儿你的时间。”陈苏木掩饰的笑了一下,靠着墙慢慢深呼吸。“谢老师,”他努力说得很慢,“我想你。”
电话那头一时沉默。防火通道里没有其他人,安静得像在水底。陈苏木握着电话,觉得莫名的紧张,一只手不自觉的握起来。空
气逐渐凝固,他甚至觉得自己能听见凝结时的小小响动,极轻微,又仿佛什么在破碎。
“我也想你。苏木。”
低沉的声线,带着一贯的静水深流,更像一声甜蜜的叹息。
陈苏木仿佛看到一朵花跌落深潭的瞬间,舒展的花瓣滑入清凉的水流里,荡开一阵温柔的涟漪。
“我现在不能确认什么。”他听见自己急切的说,仿佛身后有什么在追赶自己,“你说的那些,我分析过,却没办法分辨得清,
但是……我想和你在一起。”
谢沉钩轻柔的笑意沿着电话线传递过来,“从什么时候开始?”
陈苏木一愣,随即也笑,“不知道,大概在我还不知道的时候。”
“那理想呢?”谢沉钩的笑意明显带着揶揄。
“那跟你有什么关系?”陈苏木顿时严肃起来,“那是我的理想,跟你没有关系。”
谢沉钩沉默着,但陈苏木并未停留,一鼓作气的说了下去,“我只想这个时候的事情,今后怎么样,我想不了那么远。”
“只要我们想要在一起,无论我们各自走哪条路,都能在一起。”
理想不是不爱的理由,如果我们以后因为某些理想的因素而分开,那一定是因为在我们不知道的时候,在我们不知道的地方,感
情早已悄悄腐烂。
谢沉钩握着电话在玻璃窗前无声的笑了。年轻人的心意总是出奇的一致,剥离了冰凉的理性,带着热气腾腾的能量。他想起自己
生命里拥有过的情感,那些看似理智背后的情绪化与不信任。
“好。”他笑着说。他已经成熟,能够看清自己的过去与现在,能够为未来而承诺。而他同样选择了信任电话那边,嘴角还有点
孩子气,却拥有一颗坚定心灵的年轻人,愿意在他成长的路上结伴同行。
“好,我们一起。”他重复着。坚定低沉的声调像此刻窗外恰到好处的阳光,穿过数千光年的距离,照着他,也照着电话那一头
的人。
44.池老板的局
小实习生匆匆跑过来,说总编找。
谢沉钩摘下眼镜,揉了揉鼻梁,淡淡说了声谢谢,关了电脑屏幕起身。报社走廊复杂如同八卦网,他想起陈苏木曾开玩笑说设计
这楼的建筑师当初一定算卦的出身,此时深以为然。
总编办公室在走廊最深处,一个持刀乱砍至少要十分钟才能砍到的安全角落。
门开着,谢沉钩象征性的敲了门,然后直接走了进去。
张勇也在,看他进来,笑着打了招呼。
“沉钩来,坐坐坐。”总编招手道。
谢沉钩随手拉了张椅子,在他对面坐下。
从接到爆料电话至今已经差不多半年时间,随着一些边角料的不断被抛出,加之网络有意无意的推波助澜,调查对象就如同蛰伏
海底的章鱼一般,伸出的触手被逐渐惊动,报社这边接到的来自各方面的压力也大了起来。
“上头有人在查。”总编严肃的看着面前的两位,说的很简短,“张勇,听说你布了线人?”
“我交待的。”谢沉钩接过话头。
总编沉默的看过去。
“是一个会画画的年轻人。我借助以前跟墨友会的采访关系,见了他们负责基金会活动推广的负责人。吃饭时建议他们在网络上
开设趣味漫画的方式,被他们采纳了。这个年轻人现在在给他们供稿。”张勇解释道。
“只是供稿?”总编将烟斗往烟灰缸里磕了磕。
“漫画供稿需要提供相关内容。画手有较多机会与负责人面对面沟通。熟悉以后能获得相当的内部认同,容易得到相关的信息。
”谢沉钩冷静的补充,“张勇提出的方式,我认为很不错”。
“安全吗?”总编往烟斗里填了些烟丝。
“很安全。”张勇跟谢沉钩对望了一眼,“到目前为止,我们已经掌握了不少关键信息。线人这边完全没有引起对方任何怀疑。
”
“我不是说你,”总编有些责备的看着他,“你采取了一个钓鱼擦边的方式,必须对你的线人安全负责。”
张勇被看得一缩,随即正色道,“我知道。”
“线人是谁?”谢沉钩忽然沉声问。
“我不能说。”张勇看着他,“他强调不能向第三者透露身份。”
“你自己把握分寸。”谢沉钩淡淡答道,“要记得提醒他,一旦事情不可把握,可以随时跟你切断联系。”
“我知道。”
总编看了看张勇,挥挥手,“行了,做事去吧。沉钩你留下。”
谢沉钩跟张勇点点头,张勇便起身离开了。
转眼到5月,几乎所有媒体就像听到魔戒召唤的邪眼一般将目光集中到了四川。
震后一周年,政治任务也好,人性关怀也好,震区的现状以及灾后重建的进度成为社会最关注的话题。
尽管报社内部有些记者持反对意见,《七日谈》仍然将去年直面灾区的记者组织起来,开赴四川,蹲守各个重点区域进行持续跟
踪报道。
池有间接到谢沉钩的预定电话时,一双眯眯眼笑成了两根毛。“没有单间了,双人标间还剩一张床,要不要?”
谢沉钩本能的想拒绝。
“小沈他们都在这里嘛,还有镰仓丸造的团队,最近红毛加伦他们也定了房子……”池有间引诱之。
谢沉钩纠结了。镰仓便是去年设计轻钢房的建筑师,加伦是佐治亚理工学院地球和大气科学学院的教授,这些人去年地震期间都
可算得上是朋友,亦与他即将开展的选题有直接关系,能共同进退对深入采访有百利无一害。
“……另一张床是谁定的?”
“不能透露客人隐私嘛,你先住着,不习惯再说。”黑店老板笑眯眯的说。
“先订吧。”谢沉钩一头黑线。
于是当谢沉钩插卡进门时,湿着头发坐在床上看电视的陈苏木一扭头,十分惊讶:“谢老师,你怎么总是突然出现,踏月而来?
”
谢沉钩在心里杀了池有间一万遍。
然而无论如何,房间坐着的是陈苏木而不是别人,这个事实让他觉得心下暗喜,又十分踌躇。
话已说开,再端着就没意思了。
但是……虽然数年来谢沉钩谨慎恭素,维持着一个克己复礼的书生相,但对着自己心底的渴望就在眼前这种烈火烹油的感觉实在
有些忐忑。
“你怎么来了?”谢沉钩习惯性的皱眉。
“我去做回访啊。青川和什邡,你不是知道的~”陈苏木理所当然的笑着,两颗小虎牙一左一右跟门神似的跳出来。
谢沉钩觉得自己的手有点自己爬动的意思。
“行。我洗澡去。”他放下行李,打开箱子。
“嗯。”陈苏木漫不经心的看着电视,“把脏衣服脱在外面吧,我一会一起叫干洗。”
谢沉钩点了点头,在走进浴室时忽然觉得这是一种多么……老夫老妻的对话,于是囧了。
这个澡洗得谢沉钩分外郁卒。一方面他觉得整个肉体都处于一种野马脱缰的状态,四肢百骸都在蠢蠢欲动,仿佛五行山下即将被
放出的猴子。另一方面他的灵魂又四书五经的念叨着形而上的礼数,提醒他时刻注意自己的行为举止。而且他在淋漓的水里想起
来,此前他们之间的关系仅仅只深入到了……呃,舌头所能抵达滴地方。
两个书生谈恋爱真是浪费大好春光啊。
这种典型的衣冠禽兽言论从脑海里大摇大摆的走过去,谢沉钩看着它淫‘荡逍遥却无可奈何。
终于他认命的擦干身体,调整了一下心情,尽量从容的从浴室里走了出来。
陈苏木已经抱着被子困得摇摇欲坠了。
听见谢沉钩的拖鞋声,他挣扎着将眼睛睁开一丝缝,迷蒙的眨了眨,“洗好啦?”
“恩。”谢沉钩被那困倦而懵懂的小眼神闪,定了定心神,淡淡答了一句。
“那我叫干洗。”陈苏木摸索着往起爬。
“你睡吧,我来。”谢沉钩揉了揉他的头发,稍稍将他按在原处。说罢转身去捞手机。
忽然腰间一紧,他的身体忽然就僵直了。
“打固话……”牢牢抱着自己腰的人口齿不清的说,一只手指着床头的方向乱晃。
谢沉钩能感到那颗脑袋在自己后背上不安分的蹭动。
“松开手,我去打电话。”他拍了拍扣在腰间的手。
身后的人仿佛迟疑了一会,便乖乖把手松开。他回头去看,陈苏木垂着一双手坐在床边,睁大眼睛看着他。
他大概处于半醒的状态,平时清澈的眼底浮着一层浅浅的雾气,状似无辜,又有些闪躲的期待。微微张开的嘴角隐隐露出虎牙的
模样,灯光下透着一股清洁却魅惑的孩子气。湿淋淋的头发贴在额头上,努力支着眉头的小表情细微又生动。
谢沉钩脑袋里电线走火般的噼哩叭啦响,他咬牙切齿的讲完电话,并极其诚恳的表示希望干洗店尽快派人过来。
这个希望很快实现了。
有间客栈的位置很好,干洗店就贴在客栈旁边。挂上电话不到两分钟,外面便有阿姨叫门。
谢沉钩如蒙大赦般,站起来去开门,岂知那阿姨训练有素,十分干练的钻进浴室拿了衣服,唰唰唰登记了衣服的数量款式,转身
欲走。
“哎——”谢沉钩垂死挣扎。
“啥子?”阿姨狐疑的转身,随即恍然大悟,“钱到时候我告诉小池嘛,我跟他熟得很,放心,便宜的~”她安慰着抖了抖自己
手上的单子。“到时候你们不在,衣服我也放在小池那。”
看着阿姨远去的背影,谢沉钩维持着一只脚在门外的姿态,绷直了身体天人交战。
“好热。”房里的人嘟囔了一句。他只得关上门,闷声不吭的走回房内。
刚回到自己床前坐下,对面床上那尊昏昏欲睡的菩萨就坐了起来,摇摇晃晃的走过来,亮出虎牙露出一个挑衅的笑。
然后,扑了过来。
45.东河口
谢沉钩醒过来的时候有些不习惯。迷迷糊糊的总觉得自己身边多了点什么,恍惚着一翻身,手臂啪的打在一个温软的东西上,吓
了他一跳。
“嗯。”那东西闷闷的哼了一声。
他悚然一惊,顿时醒过来。陈苏木的脸皱成一团,正在梦境的边缘挣扎。
5月的早晨正是最好的季节,阳光在初夏的早晨格外清澈,白色牛奶一般透过窗帘铺进来。
谢沉钩凝神观察着怀里即将醒来的人,像在观察一个突如其来的新鲜生命。
他没有体会过这种感觉。
彼时跟宋祁在一起,那个人特有的强势总使他处在一种剑拔弩张的状态里,往往睁眼便是无端的气恼。两个人各自追逐着自己的
目标,总想执拗的改变对方,又都想维持自己的世界。纠缠而疲惫。
他太久没有体会过这样宁静满足的早上。窗外早市的喧哗此起彼伏,人间烟火里守着一朵花开的感觉,让自己安静下来,那些身
体的棱角仿佛被水磨平的卵石,这个世界原本如流水般自顾自的逝去,并没有什么需要去愤怒与对抗。
就如同他曾经撕下的那幅画。
画的作者就在他怀里,眉头皱起又舒展开,无意识的咋着嘴,虎牙微微露出一角,清洁的诱惑着他。
他吻过去,舌尖扫过那两颗撩人的小牙齿。
那人轻微挣扎的一番,终于迷蒙的醒了过来,一面凭着本能回应着,一面半睁开双眼凝视近在咫尺的面容。
清矍的、线条简洁的脸,晨起的头发还有些凌乱,狭长的眼睛闭着,睫毛因为情动而轻轻颤抖。
是这种感觉。他想。
舌尖与舌尖的追逐纠缠,手掌与手掌的探索游走,身体与身体的交融叠合。最纵情处的放松,最激烈时的宁静。
我看到了我自己,也看到了你。
他闭上眼睛,喊着他的名字。
“沉钩。”
“嗯。”他模糊的回应。
“沉钩。”
“嗯。”
……
Withasigh,youturnaway
Withadeepeningheart,nomorewordstosay
Youwillfindthattheworldhaschangedforever
(And)thetreesarenowturningfromgreentogold
Andthesunisnowfading
IwishIcouldholdyoucloser
带着一丝叹息,你转身离去
怀着沉重的心,已寂言无语
你会发现世界已永久改变
树木由绿转黄
夕阳逐渐隐没
我祈求能抱着你,更紧更紧一点
池有间意味深长的打量着陈苏木衬衣领口露出的锁骨,他迅速低头,然后走进洗手间,镜子里的人除了眼底有点睡眠不足的憔悴
,颈肩干净光洁,并没有什么不妥。
出来看见池老板眯成了两根毛的笑眼,明白自己着道了,便无语的斜了他一眼。
谢沉钩走了进来,“走吧。”
“车到了?”陈苏木边起身边问。起来的时候快了点,牵起一丝几不可闻的呻吟。
谢沉钩的脸上尴尬神色一闪而过,“慢点。”
“哟,客官您这是坐月子了?”池有间悠悠然点了跟烟。
“两个月了,劳您牵挂。”陈苏木羞赧的低下了头。
谢沉钩似笑非笑的扫了池有间一眼,拿起陈苏木的包,不疾不徐的大踏步走了出去。
池有间原来约的司机临时有事,只是将车停了过来。师傅将车钥匙交给谢沉钩,指着后车斗里的东西说,“老苏让你们顺便将这
些东西带到木鱼去,给小沈。”陈苏木往车斗里看了一眼,方方正正的箱子与裹着塑料泡沫的包裹堆在一起,估计又是谁募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