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奴隶想了想,跨到了我的肩膀上,两条细腿勾着我的脖子,一只手架在我头顶上拿短弩瞄了瞄,轻声说:“没问题,我一定能射中!射中以后呢?”
我吸了口气,稳了稳肩膀上的重量,淡淡地说:“跑!这是在和时间赛跑,所以要跑得越快越好。”
小奴隶扒着我的头顶问:“那为什么现在不跑?”
我一边开始向后退,一边回答:“那些人也有箭。”
秘道虽然不是笔直的,但也不是迷宫,只是一条功能性很明确的通道,从一头走到另一头没有多少岔路,也不需要花费很多时间,不适于躲藏,连设置诡计的空间都寥寥无几。被人明火执仗地追赶,恐怕跑不了多远就会被发现。青衣人也好,勐塔人也好,显然都没有留下活口的打算。一旦被发现,在远程武器的密集覆盖下,逃生的机会微乎其微。
我的目的,是要让他们不敢举火。
黑暗的秘道中,没有火光,就等于瞎了眼睛。相比之下,还是逃跑的人占些便宜。
但也仅仅只是占些便宜。
外面的青衣人一共有十二个,勐塔人一伙还有四五个人,刚才被我杀了一个,伤了一个,小奴隶又射伤了两个,但无论是人数还是实力都仍然远远超过我们这边两伤一残的队伍,完全没有对抗的可能性。其实,就算我身上没伤,也不会狂妄到认为自己能以一人之力抵挡这些数以十倍计的追杀者。从遇袭突围开始,我已经不下几十次地想过,如果能有热武器在手,哪怕是博物馆里才能看到的那种老式击针枪械,凭我的枪法,以一当十也未必就不可能。
想到热武器,就不自禁地想到秘道中的那扇门。
此时此刻,那扇门的意义再度发生变化。它不仅意味着回归故星的可能,更是获得武器和医药的希望。如果能找到武器,就能战胜眼前的敌人;如果能找到药物和医疗设备,就能挽救小趸的生命。更为迫切的期望已经把思乡之情远远地挤到旁边,人果然是一种过于实际的动物。
想着这些的时候,小奴隶突然拍了一下我的额头,然后又把手架在我的头顶瞄了一会儿,低下头来轻声说:“老师,就这里吧,不能再远了。”
我点点头,又从怀里掏出一枚火油果,指尖用力在坚硬的果壳上捏出些细缝,然后摸索着头顶上的石壁,把果实塞到了一道缝隙里。果汁顺着细缝渗出,沿着果壳的弧线慢慢汇聚到顶端,过了一会儿,我满意地听到液体滴落的声音,滴得很慢,在寂静的秘道里,滴水的声音很清晰。那些人再迟疑,等他们赶到这里的时候,火油果里的果汁应该还在滴落。
这是我的第二道火油防线。有了第一把火的警告,任何人在这里看到头顶滴落的火油果汁时,都会要想一想可能被做成烤火鸡的危险吧。
那些人没有让我们等多久。他们显然有一个很有魄力的首领,能够当机立断。
一点火光在黑暗中亮起的时候,小奴隶的箭射了出去。我根本没有去看是否射中了目标,一把将小奴隶从肩头扯下,挟到了腋下,转身就尽力奔跑起来。身后传来轰响和惨叫声,似乎还有爆炸般的热浪,小奴隶一下子抓紧了我的手臂,我强压下胸口撕心裂肺的痛楚和翻腾,努力地把秘道中并不新鲜的空气吸进肺里,再用力吐出来。
耳蜗里是毛细血管里的血液流动时的沙沙声,被空洞无数倍扩大之后,竟然变得像是涡轮推进器般的轰鸣。黑暗在四周荡漾,尘封已久的秘道像是一场没有尽头的梦,而在梦境中奔跑的我,仿佛又回到了每天必须清晨起来受训的童年。那个有怪癖的教官总喜欢让人在黑暗的重力室里奔跑,毫无目的地奔跑,在一个从零重力到十倍重力不定期随机切换的狭小环境里,在四壁上不停歇地快速飞奔,那种感觉,就像在跟自己赛跑的,是自己的生命,灵魂会飘浮到空中,成为俯视一切的裁判。
耳边似乎有一个能让我落泪的声音在说:“李严,快点,想死吗!”
又跑过一个微曲的弯道后,我把小奴隶扔到地上,两腿一软,抱着小趸靠到了石壁上。
来不及喘匀气息,我把火绒和火石都拿在手里,在身边的地面上碾碎了最后一枚火油果,语速飞快地对他说:“差不多是你小腿肚的高度,左侧的石壁上,找一个能拉动或者是按下去的东西。我数二十下,如果数到二十还没找到的话,我会点火,你就自己逃吧。”
没有理会小奴隶抗拒的眼神,我用沙哑的声音平静地低声数起数来。
数到十的时候,我打着了火石,点燃火绒,细小殷红的火苗静静地倒映在我的眼睛里。
我好像听到哽咽的声音。微弱的火光下,小趸的脸上显露出一种清淡隐约的表情,紧闭的眼角旁有泪痕在反光。是他在哭吗?我把小趸的身体轻轻扶起,让他把头搁在我胸前,背向着地上的火油果汁站了起来,低头凑到他耳边说:“别怕,我陪着你。”
“十七,十八,十九……”数到十九的时候,我冲小奴隶低喝一声:“走!”
手中的火绒就要落向地面的时候,小奴隶跳了起来,带着哭声大叫:“找到了!老师,我找到了!”
在缺乏润滑的机械转动声中,一扇门在石壁上开启,门背后依旧是一片黑暗。
我拉起小奴隶,毫不迟疑地冲了进去。
第二十九章:创伤
随着轮状门钮的转动,门在我身后慢慢紧闭,隔断了开始传来杂乱脚步声的通道。
黑暗中,我跌坐在地上,有那么片刻几乎记不起自己身在何方。
过了一会儿,小奴隶的声音在不远处响起:“老师,这里没有人的味道。”
小东西有一种近似动物般的本能,在进入这个黑暗陌生的环境之后,并没有惊叫慌乱,而是静静地用他自己的方法在察探着周围,或许是用鼻子去嗅,或许是用耳朵在听,也说不定就是一种对于危险超乎自然的感应,在这方面,我想我远不如他。
不过生死经历得多了,我也有我的直觉。
我在这片被黑暗笼罩着的空间里,只感觉空旷寂寥,再也没有别的。
几乎在小奴隶开口的同时,我从地上跳起来,一边飞快地从身上扒下勐塔袍子,连同手中的火绒和火石一起朝小奴隶出声的方向扔了过去,一边平静地向他发出指令:“想办法点堆火起来,我要清理一块干净的地方,小趸的伤不能再拖了。用衣服弄个火把,去找找看这里有没有什么能用的东西,最好能找点水来。”
在这个时候,我只能信赖小奴隶。而且老实说,就算这里真有什么未知的危险存在,眼下我也管不了那么多了。小趸的呼吸越来越弱,几乎细若游丝,即使下一刻就会有一整队荷枪实弹、身穿宇宙作战服的敌人出现在我面前,用枪指着我的脑袋,我也必须先为小家伙处理好那个该死的伤口。
身后传来悉悉索索的声音,是小奴隶拖着伤腿在忙碌。我抱起小趸向他那边靠过去,一面用脚在地面上踢扫一阵,确定脚下没有什么异物后,我把小趸侧着身子轻轻放落到地面上。小家伙的身体又冷又轻,放到地上的时候还保持着蜷曲在我怀里的姿势。等火光一点点亮了起来的时候,我盯着小趸胸腹部那个巨大的贯穿伤,忍不住倒吸了一口凉气,耳边还有小奴隶惊慌的喘息声。
那把宽背弯刀整个穿透了小趸的身体,从背后刺入,在胸腹间的隔膜处穿出,伤口处的血还在不断地流出来。小家伙的身体已经不再抽搐,在静谧中呈现出一副苍白的死亡状态。小奴隶从我的袍子上撕下一块布料凑过来,颤抖的手却不知道该捂到哪里才好,愣了一会儿才咬着牙说:“老师,不能再等了,得先把刀拔出来啊!”
我没有说话,只是掰开小趸的手指,从他手里拿下了那把短刀,然后照着自己左边的大腿狠狠地扎了下去。小奴隶大声惊叫起来,想要扑到我的身边,却被我充血的目光逼回了原地。我用刀尖在肌肉里来回搅动,好像利刃下的并不是我自己的肢体。
记得我曾教过那些也速少年,大腿上的动脉是人体流血最多最快的部位。翻搅中的刀锋无疑伤到了我腿上的动脉,鲜血像泉水一样地涌了出来,用手捂都捂不住,很久都不曾感觉寒冷的身体开始觉得渐渐冰凉。这样的创伤不同于我身上其他部位上那些由空间扭曲造成的浅层撕裂伤,表皮上众多淋漓的伤口看似骇人,其实并没有伤及主动脉。动脉受创让我渐渐觉得晕眩,鲜明的痛楚四处蔓延,全体的力气好像也随着流失的血液而消失了。当刀尖在筋肉中触碰到一个又圆又硬的小块时,我差点就没有力气把它从血肉模糊的大腿上挑出来。
挺起身体,我想把手里那块粘血的东西凑到火焰上去,胳膊却没由来的一软,人几乎一头栽倒在火堆里。我不是神,只是一个肉体造就的凡人,这样的精神和体力上的消耗已经到了我的极限。幸好小奴隶及时扶住了我,用瘦得像骨架子一样的肩膀撑住了我的身体,然后把我手里的东西也接了过去。
我靠着他,闭了闭眼睛,简单地说:“烤……”
不过十几秒钟的时间,却好像过了一个世纪那么漫长。
不溶于液体的有机外壳在火焰的灼烤下变得柔软,粘在外壳上的血肉散发出刺鼻的焦臭。我伸手把搁在弯刀上烘烤的圆块拿回来,轻轻撕开已经变色的外壳,把里面的细小颗粒倒在掌心。
我用手指撮起一小堆颗粒,对小奴隶说:“张开嘴。”
小奴隶毫不迟疑地张开嘴,让我把那些颗粒放到了他嘴里,然后努力地照我的意思混着口水吞咽了下去。
我回头看了一眼静静地躺在火堆边没有动静的小趸,焦躁地舔了舔嘴唇。由于失血,我的嘴里很干,鼓动了几下舌头后也没有制造出多少唾液。小家伙现在的状态当然不可能像小奴隶那样自己吃药,要喂他就必须先让药粒溶解在流质中,可是我没有水,口中也没有足够的唾液。苦笑一声,我低下头伏到了小趸流血不止的伤口上,含了满满一嘴的血液,然后仰头把掌心里的颗粒也倒进了嘴里。
半仰着头,我拉开小趸身上的衣物,开始动手替小趸拔刀。看到我的动作,小奴隶也赶紧靠过来,帮我扶住了小趸的身体。也许是无法忍受的疼痛终于让小趸有些清醒过来,嘴里发出微弱的呻吟,睁开了被泪水模糊的眼睛。我先轻轻地摇了摇刀柄,然后猛地用力,弯刀终于抽离了小趸的身体,血也跟着飞溅出来。在小趸迷蒙的视线中,我低头捏着他的下巴,用嘴唇覆盖住他的嘴唇。大半口血顺着相交的唇齿从我的嘴里缓缓流到了他的嘴里,血腥的味道充斥着口鼻,小家伙突然睁大了眼睛,细小精致的眼角被惊讶撑成了半弧形。
我用手指轻轻地撸动着小趸的咽喉,看到他喉结滚动,把那些混血的药咽了下去,我抬起头,顾不上擦拭嘴角边淌落的血液,近乎脱力地向后仰倒,摊开四肢躺在地面上开始剧烈地喘气。
不一会儿,耳边传来小趸干呕的声音,人血的味道确实很糟糕。不过小家伙已经能有干呕的力气,说明药物相当有效,这个发现让我躺在那里忍不住轻轻地微笑起来。这是我那个时代最好的外科药物,能通过基因干扰来成百倍地瞬间提高动物细胞的生长能力和自我修复功能。我本来还不确定这些药物对小趸他们是否也同样有效,现在看来,这个世界上的人,他们的身体构造和基因构成就算与我不是完全相同,但也不会相差太远。
藏起这颗药的时候,不曾想到会是这样使用它,只是把它当作生命的最后一层保障。
已经不记得那是第几次出逃被抓了,不知出于什么原因,遭受一顿痛打后,我并没有被送到原先那个专门关押战犯的行星,而是被扔进了普通监狱的大牢房。人满为患的联盟监狱里多设有这种混乱的大牢房,十几甚至几十个犯人被关押在一起,肮脏的牢房里像沙丁鱼罐头那样塞满了肮脏的人体。在这种牢房的囚犯中会自动产生首领式的人物,老囚犯会给新来的人一个下马威,每个牢房都有各自不同的手段。不过我相信,那个疯子并没有真的指望那些普通的刑事罪犯能伤到我。只要我还没有伤到挥不动拳头,那些人怎么可能是我的对手。
进去以后我才知道,这个牢房的下马威传统是赤裸裸的轮暴。在永远缺乏女人的男监里,生理上需要发泄的强壮男人就把侵犯的目标改为面貌清秀的同牢囚犯和新人。当有人不知死活地用手扒住我的腰时,本来即将开场的性的狂欢就演变成了一场血的盛宴。最后的结果是整个牢房里再也没有站着的人,包括我在内,所有人都鲜血淋漓地躺在地板上。好些人在翻滚嚎叫,有几个已经除了抽搐再也没有其他动静了。气急败坏的狱医跟在狱警身后冲了进来,立刻就被眼前血腥的景象惊吓得不轻,完全没有注意到血人一样躺在他身后的我所做的那些小动作。
我从他的药箱里偷出了一颗药和一把取药用的塑料勺,就用那块硬塑料割开自己大腿上的肌肉,把药丸塞了进去,然后又状似疯癫地跳起来扑到狱医身上,抓了一大把药丸拼命地往自己嘴里猛塞。我本来就是故意让那些人打伤的,身上的血虽然很多,但大部分都不是我自己的。强悍的药物让我身上所有的伤口都一下子愈合,体表上甚至再也看不到一点伤疤,包括刚刚在大腿上自残造成的那个伤口。在狱医的惊恐大叫中,我被狱警拉出牢房,送去单独的禁闭室,在半路上再度逃脱。
我知道那些药的成份,曾经是远征舰队副统帅的身份让我有机会接触到一些相当机密的资料,而且当初盗取这种药物研究资料叛逃联盟的,就是我那位酷爱好酒的军校学长。
其实这种药物是首先出现在帝国军队中的,作为一直处于道德灰色地带而倍受谴责的基因干扰型药物,开始时只是秘密投入使用,许多帝国军士兵被告知这是一种在命悬一线时才能动用的镇痛剂。研制这种药物的目的,是让受伤的士兵在最短的时间内恢复战斗力,立即重上战场,从而减少战斗期间的大量减员。在战场上,有时兵力的对比就是最终胜利的保障。基因类药物总带有某种形式的副作用,据说这种药物多次使用后就会难以戒除,而且极易使人患上强迫性的抑郁症,用过这种药物的士兵在退役后大多无法适应和平的生活环境,具有严重的暴力倾向。
可惜,我那位抱着人道主义理想、为了向世人揭露帝国军部黑幕而毅然放弃一切荣誉和职权的学长,在叛逃到联盟后并没有获得他所期望的重视,那些人只是给了他一个毫无实权的闲职,转手就将这些药物投入使用。唯一能让曾为此事付出辛劳乃至生命的正义之士感到安慰的是,这些药物总算没有再被用于军队,而是用到了经常发生大规模械斗伤亡的联盟监狱系统。按照联盟政府的说法,对这些道德匮乏的罪犯,非人道的方法才是最恰当的方法。
这实在是很可笑。
一方面,联盟的平民医疗体系极度不健全,身在帝国的我们也经常会听到联盟公立医疗系统因为缺少医药和人员培训而导致病人无故死亡的报导;另一方面,联盟对某些药物的研究却较其他宇宙势力远远超前,而这些药物往往被用于从肉体和精神这两方面来摧毁人作为高等动物生存的尊严和权利,例如对被判处“无期空间流放”的犯人使用的那些能够摧毁生长机能的药物。也许正是因为如此,才会产生那个疯子这样的人物吧。
而且我猜想,这些药物可能终有一天还是会被用于军队,不然,何必给一款普通的药物研制出那么坚硬的包装外壳,除了为适应外太空和异星球的恶劣环境,我想不出其他理由。这种药物的外壳是一种新型的有机合成材料,硬度强度都极高,不溶于含有某种特定生物酶的胃酸以外的其他任何液体,只有在高温加热时才会出现分子裂变的情况而变软,最后这种情况也是我在无意中发现的。
其实,我的那位学长出身世家,是个正直而浪漫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