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叛逃却不是一件浪漫的事。
仅限于我所知的情况,为了这些资料,就至少有好几个联盟谍报人员、两名帝国军部上尉衔副官和至少一个勤务外航小队付出了生命,还有不知道多少人要在宪兵总部的牢房里渡过惨淡的余生。
让一个能够轻易分辨出醇酒年份和品质的浪漫君子,乘坐一艘运输牲口的破旧货船偷渡前往亿万光年以外的另一个国度,实在是一件很残酷的事。在最后那次会面时,除了几句平淡无味的劝降说辞,学长大部分时间都在对我讲述叛逃途中的经历。那个破旧的船舱里弥漫着牲畜留下的不会消散的腥骚气味,从此以后夜夜都会出现在他的梦里,像是无法洗刷掉的精神污垢。偷渡者聚集在货船的底层,一些原本关放牛羊的木头笼子里,到处都是挤成一堆的人,全都面色惨白,目光呆滞,如同一具具没有灵魂的行尸走肉。遭遇空间风暴的时候,舰船颠簸得尤如在跳波尔塔舞,只要有人一张嘴,黄白色的酸臭液体就会飞溅到身上,却没有人会想到伸手擦拭。直到一整瓶葡萄酒全部喝完,学长还沉浸在自己的恶梦中无法醒来,面对他怆然的目光,我除了无声地冷笑,也实在想不出还能说些什么。
不过看看我现在的样子,其实也不并比那位学长好多少,当初真的不应该对他那么冷淡。一百步笑五十步,我根本没有嘲笑别人的立场。他至少还曾为他自己的理想努力过,即便困顿,但也问心无愧,是许多人眼中的英雄,而我又做过什么呢?
自嘲地想起这些的时候,我的身体在不知不觉地发热,一些麻痒的感觉在全身蔓延开来,好像即将蜕皮的蛇,这是药物在起作用的表现。短暂的静默之后,小奴隶首先发出一声惊呼,抱着他自己的腿敲了一会儿,又跳起来走了几步,然后兴高采烈地跑到我身边对我说:“老师,你看,我的腿好了!一点都不痛了!”
我对他笑了笑,心里却有些遗憾。小东西走过来的时候姿态有些微跛,他的腿在受伤后一直没能得到良好的休养,先是跟着也速人逃亡,随后又跟着我逃亡,本来服药前是最好的时机,可我又没有时间再为他好好地对一对骨,这样的残缺将要陪伴他一生了。
小奴隶自己倒一点也不觉得沮丧,又兴致高昂地跑去看小趸。
在我们三个人里面,小趸的伤最严重,吞咽下去的药量也最大,所以效力也最为明显。腹部的那个巨大伤口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生长愈合,看得两个小家伙都有些呆滞了。
“啊,我去找水!”
小奴隶目瞪口呆地看了一会儿,突然想起了什么,跳起来转身就跑掉了。
眼前的火堆即将燃尽,那是小奴隶把我脱下来的袍子撕成布条棉块后点起来的火堆,布棉易燃,烧不多久就已转眼成灰。火苗回光返照似地跳了两下,蓦地暗了下去。在黑暗重新笼罩之前的那一刻,我看见小趸抬起红通通的小脸,目光沉静地看着我,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我坐起来,揉着肩膀甩动两下手臂,发现胸前和背后的伤都已经好了,腿上的血窟窿又一次神奇地消失不见,触手处都皮肤平滑,仿佛从来就不曾受过伤。查看完自己的情况,我移向小趸,有些担心地伸手在他身上摸了摸,轻声问:“你觉得怎么样?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黑暗中,小趸没有出声,赤裸的上身有些热。
我知道这种药物在发挥效用时,服药者的身体会觉得热,有时还会觉得烦躁悒闷,所以也就没有再追问下去,只是在他的胸腹间触碰了两下,确认那个几乎致命的贯穿伤已经愈合,就站起来走到还隐隐泛着红光的灰烬边,伸手摸索小奴隶留下的火石和火绒。
“老师,老师,你看我找到了什么!”刚刚跑开去的小奴隶突然跑了回来,两只手直接伸到了我面前。
我闻到他手上的气味,立刻拉着他的手向后急退了两步,远离那些还在发出热度的灰烬:“你疯了吗!火油果最忌明火,你这双手是不是不想要了?”
小奴隶不在意地笑着说:“在那边,有好几大罐子,我以为里面是水,谁知道满满的全都是火油果的果汁。那么多果汁,要是全倒到外面去,一定能把那些人全部烧死。”
贮满火油果汁的大罐子?
小奴隶的话勾起了我的好奇心。
我捡起小奴隶撕剩下的一段衣袍,扭了几下做成一个简易火把,让他离得远远地在前面带路,跟着他走到了那些所谓的大罐子旁边。火把不大,光线也不能及远,我只能看到眼前这个庞大装置的一部分。我对这些看起来相当老式的装置完全是个外行,不知道前面的宽腹大炉有什么用途,也不知道头顶上那个螺旋状的轮子能起什么作用,所以只是稍微看了两眼,就绕过这些东西,转到了大炉的后面。
脚下踢到了什么东西,我身体一歪,伸手扶到了一边的墙壁上。借着墙壁的支撑站直身体的时候,手指好像碰到了一个开关,不自觉地一用力,一阵电磁振动的兹兹声传入耳中,头顶上突然闪了一下,然后一些暗黄色的热光灯渐次亮了起来,整个室内的情形开始在我眼中变得清晰。
视线所及之处,满目苍夷。
第三十章:天宇
不断哔啵作响的黄色灯泡似乎由于电流不稳的原因而一再闪烁。时亮时暗的光线照射着室内的狼藉,让我在多年的空间流浪之后第一次有了时空错乱的感觉。
一个不该出现在这个时空的人,面对一些不该出现在这个时空的物品,而他们本身又各自来自于不同的时空,这样的组合本身就像是一个奇异的悖论。头顶上是老式的圆形暖光灯泡,四周是色泽晦黯不清的混凝土墙壁,让我觉得仿佛是回到了帝国历史博物馆某个工业时代初期的展厅里,似乎随时都会有容貌姣好、声音甜美的虚拟解说员从空中显现出来,热情有礼地询问我是否需要关于这个时代的各种资料。
这是什么地方?我不知道。因为现实离初时的想象很远。
我猜想过这里也许是一个秘密基地,一个地下总部,如果抱着和平一点的态度来看的话,也可能是一个采取异行星生态和资源样本的实验室。暗中渗透也好,武力侵占也罢,有一队殖民者或者士兵咆哮而出都要比满目废墟来得更符合逻辑。
在银河帝国的移民历史,或者应该说是殖民历史中,仅以数十上百人的特勤小队就能占领一个巨大行星的例子多不胜数。这些士兵凭借超前的能量武器和机甲装备,面对尚未进入火器时代的原住生物,能够轻而易举地实施灭绝种族的屠杀。星际之旅,从来都不是铺满鲜花的浪漫之路,到处都有血的痕迹,哪怕是隐藏在最深邃的宇宙空间中。相形之下,拥有更先进的文明和科技的外来者被落后的原住民杀戮驱逐的事件就比较少见,虽然不能说是绝无仅有,但也绝对是凤毛麟角,而且从统计数字来看,往往越是真诚地抱着和平目的的外来者,越容易落入被误解、被侵害、被残杀的境地。多么讽刺!在某种意义上,这个宇宙从生成之初就是扭曲的,始终都在向着毁灭一步步地走去,不会停顿,也不会回头。
从眼前宛如宇宙风暴过境般的景象,很难推测这个地方原来究竟是为了何种用途而建的。不管是原有的洞穴还是人工开凿出来的,室内的空间都不小,到处都是各种质地的碎片和灰尘,天花板像旧式教堂那么高,我能看到地面上有一些被杂乱残骸覆盖着的隔断墙体地基的痕迹,还有若干形状各异的基座。在这里应该曾有过不少设施,有大有小,都通过这些基座固定在地面上。奇怪的是,那些基座的断面都显得相对平整,似乎上面的东西是被人小心移走的,而中间的隔断墙却是被人粗暴推倒的。从地面上细碎的水泥块来看,破坏墙体的人不但损毁了这些隔断物,而且还将大块的混凝土有意砸碎,不像只是在破坏或泄愤那么简单,倒好像是在寻找什么东西。
看到电灯,我隐约记起,在能量时代以前人们大多使用转换率较低的燃烧方式来产生电力,我眼前的这套怪异装置说不定就是一组发电机,而罐中贮存的那些火油果汁,则是发电机所使用的燃料。至于究竟是因为发现了外面山谷中的大片火油果林才在这里就近安置了发电装置,还是因为安置了这些装置才在山谷里栽种下成片的火油果林,如今大概已经没有人知道了。或许是由于装置过于笨重巨大而难以破坏,又或许是因为炉壁上双闪电形状的危险符号让人望而止步,整个室内也只有这套装置附近的区域没有像其他部分那样遭到洗劫,依然保持着相对完好的状态。
灯光亮起来后,我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走到通向秘道的那扇门边查看了一下阀门的制动方式。不知道出于什么原因,入口的阀门并没有采用电子制动,而是一个纯粹的机械启动模式。所幸在帝国军校时也必须学习相当深入的技术课程,尤其是机械、程控以及与能量转化有关的化学知识,所以我只稍许研究了一会儿,就搞清了阀门的构造,把随手捡起的一块水泥碎片填塞到一个连动折臂的空隙中,杜绝了阀门再次被人从外面利用拉钮开启的可能性。
诚然,开启阀门的机关设置还算隐蔽,如果不是刻意寻找,在黑暗的秘道中实际上很难发现。外面的追杀者也至今还没有打开这道门,但这不意味着他们就永远不会有触碰到机关的机会,哪怕这个机会只有千分之一那么小。
在可能的情况下,我总会先确保背后的安全,这是我的习惯。
小奴隶伤好之后显得很兴奋,一直跟在我身后转来转去,我让他再去找水。印象中,使用燃油发电的设备中应该有形成水蒸汽和冷凝水的环节,既然如此,这里附近就应该存在水源,至少也会有存水的地方。流失了大量的血液和汗水后,我一直觉得舌干唇燥,相信两个小家伙也好不到哪里去,尤其是小趸失血的情况更为严重,寻找水源似乎又成了目前的当务之急。
看着小奴隶微跛着离去的背影,我也拍了拍手上的灰尘,站起来,开始在满地的废墟中搜寻可能有用的东西。将大半个空间走了一遍后,结果让我相当失望。我在瓦砾堆中发现了一些疑似纸张的东西,却没有看到成文的资料,也就无从揣测这个神秘废墟的历史。除了大量的水泥残渣,还有一些结晶状的物质和少量金属,也许是玻璃或者合成塑料和合金,但是数量过于稀少,让我难以确认它们的本来面目。捣毁这里的人,大概曾很细致地搜索过一遍,所以除了更多的想象和猜测,倒真是什么都没有给我留下。
走回到宽腹大炉旁时,我突然发现锅炉背后的形状有些奇怪,对称的弧线形状从某一点开始显得有些凸出。靠近些吹拂去背面炉壁上的灰尘,一道缝隙渐渐显露出来,看起来像是一扇门的轮廓,不过却没有门钮之类的东西。
想到这可能是废墟中唯一保存下来的密室,我的心又开始兴奋起来。在门廓周围的炉壁上再仔细查看了一遍,终于在一个角落里找了一个由多个纵横交错的透明弯管组成的奇特结构,看来应该就是开启密室之门的机关。
因为安放的位置较低,所以这里先前被灰尘遮盖住了,直到我把四周清扫了一下这个古怪的门锁才显露出来。透明弯管的中央有一节红色的液体,一端的尽头是一个连接着沙漏状容器的小孔,精致小巧,整个结构看起来像是一个由管道形成的迷宫。这个东西有点像我们小时候玩的弹珠游戏,用水平摇摆的方法让细小的弹珠穿越由玻璃管或金属片造就的迷宫,从一头进入,再从另一头出来,就算成功。不过这个东西似乎复杂一些,管子本身不能随便移动,只有其中的几节可以转动,而推动那节红色液体靠的是弯管中的气压变化。蹲低身体,像孩子一样摆弄起这个玩具门锁的时候,我在心里想,设计出这东西的一定是个精通物理而又充满童心的趣人。
好在限于体积,弯管的结构还不算是太复杂。我在地上捡了一小块水泥,随手在面前的炉壁上做起了计算。流体力学是任何一个宇宙战舰指挥者都必须精通的学科,这些简单的计算没有花费我多少时间,很快就找到了把那节红色液体推动到沙漏中的方法。液体完全流入容器的时候,门轻轻一动,向一侧滑开了,我带着点莫名的期待走了进去。
没有我实际上并不太愿意看到的制式武器和成堆的机密文件,打开的门里其实只是一个简简单单的小房间。靠墙放着一张在这个世界中也许是独一无二的铁架单人床,床头柜上有一盏云母片灯罩的台灯,跟也速人的烛灯造型有些相似。固定在墙上的简易书架上空空如也,冰冷的架板上蒙着薄薄的灰尘;衣柜里叠放着几件白色衬衫和浅色长裤,不知道是岁月还是昏黄的灯光,让本该挺括的衣物显得有些陈旧;另一道墙边的书桌上没有纸也没有笔,却好像还能够闻到墨水的味道……
我轻轻地走进去,四处看了看,然后走过去坐到床沿上,抬头望着对面空着的书桌。这间所谓的密室真的很小,用不了几眼就能把一切尽收眼底。如果房间再大一些,书桌的另一边再放多一张单人床,头顶上方的位置再开一个小天窗,这里跟记忆中军校宿舍的房间就几乎一模一样了。对面,仿佛还能看到一个刚刚具备花花公子雏形的人把修长的双腿交叠着高高地搁放在一堆参考书籍上,然后用慵懒的眼神看着我,撇着嘴角说:“战争只是一种要求屈服的暴力行为,穿上王袍也还是屠夫,何必浪费那么多宝贵的纸张和精神哪。”
也许是因为简单到毫无秘密可言,这个房间给我一种奇怪的平静而放松的感觉,明明是陌生的,却又好像觉得很熟悉。
我把两手交握在脑后,仰面睡倒在吱嘎作响的铁架床上,缓缓地舒了口气,想象着曾经躺在这里的那个人的样子。床垫并不柔软,正是营房宿舍里的那种硬度,床很窄小,我的双腿都搁在了地上。多年未用的枕头上有一股发霉的味道,我把枕头拽过来拍了拍,刚要塞到脖子后面,突然摸到了一个坚硬的东西。我隔着枕套抚摸着那块硬片,像是一块铭牌,上面凸刻着一些文字。抖了抖枕头,一个士兵牌大小的金属牌落到了我的手里。金属牌的正反面都有文字,一面是阳文,一面是阴文,正面是宇宙间近数百年来一直使用的基于字母的通用语,反面则是一种古老的楔形文字。感谢拜尼家的严苛家教,两面的文字我都认识,铭刻的都是同一个名字—— 郑天宇。
我还没来得及仔细思考这个郑天宇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耳边突然听到了小奴隶紧张焦急的叫声在外面的空间里回荡:“老师!老师!”
我马上站起来,快步走出这个带着奇特温馨气息的小房间。听到脚步声,蹲伏在小趸身旁的小奴隶警觉地冲着我的方向抬起了头,紧蹙着眉头对我说:“老师,你过来看一下,我觉得他的样子不太好。”
难道是药物的副作用?我心里一紧,跑过去也蹲到了小趸身边。小趸闭着眼睛躺在地上,一声不发,脸色潮红,呼吸急促,面颊上布满了汗珠。我伸手摸了摸,小家伙的皮肤很烫,鼻孔里呼出的气息也烫得吓人,是发高烧了。
我回头问小奴隶:“你哪?你有什么不舒服的感觉吗?”
小奴隶立刻冲我摇了摇头。
我抱起小趸,奔回到刚才找到的那个小房间里,把怀里的小家伙轻轻地放到床上。药是我们三个人分用的,我没事,小奴隶也没什么异常,只有小趸发起了高烧。我不知道这是药物的问题,还是体质的问题,有些束手无策地看着床上难过地蜷起了身体的小趸。灰白色的床单衬得小趸的脸色越发红得厉害,汗湿的身体无力地绞动着,床垫上很快就湿了一大片。小奴隶跟着我进来看了一眼,转身就奔了出去,过一会儿用手捧着一些水跑了回来,凑到小趸的唇边,慢慢地从指缝里漏了一点水在小趸脸上。
“哪里找到的水?”我一边用手指沾着水擦拭小趸的面颊和额头,一边问小奴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