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条地下河。”小奴隶急忙回答。他努力地并拢手指,水却还是不断地漏了出来,不一会儿就流光了。小东西一跺脚,正要转身再去接水,我一把拉住了他。
我俯身抱起小趸,拉着小奴隶快步向外走:“该死!这样不行,高烧会伤到大脑的。快带我去地下河,必须要先替小趸把体温降下来。”
这个时候,别的东西都已经被我抛在脑后,甚至包括那场此时已经拉开惨烈序幕的大战。
如果我的视线能够透过山岩,从山腹中直射到几公里以外的地方,也许那低垂的天空会给我一些别样的启示。可是我不能,而且我也没有回头。这本来就是一场跟我没有多大关系的战争,始终不曾占据我的多少关心和在意。所以,勐塔历史上极其惊心动魄的一幕就这样与我擦肩而过,直到许久以后我才有机会仔细品味其中的甘苦。
不经意间,死亡的阴影正悄然降临。
第三十一章:兄弟
对于这场白沙战争而言,有一个数字值得一提。
十四,在勐塔族的传统中,十四这个数字意义重大。
勐塔人的历法,以十四年为一个小周期,称为一“祚轮”,再以十四个十四年为一个大周期,称为一“天轮”。
还有,按照勐塔习俗,男孩子十四岁时成年,可以开始在部族的篝火歌会上跟喜欢的女孩子交欢,为自己的姓氏传宗接代。从十四岁开始,勐塔男孩子就要离开父母的庇护,独自竖立自己的帐篷,照管自己的牛羊马匹,狩猎,畜牧,开始承担一个男人的职责,为部族出战。
所以这个数字既代表着完满,有时也代表着灾难。
勐塔族白沙王廷十四年十月,初冬,导致白沙王廷最终崩析的白沙战争开始,勐塔大漠自此陷入了长达十余年的内战和纷乱。
根据后世的正史记载,这场著名的白沙战争的第一战,是当时也速部族长列都对脱脱部后营白沙王廷王帐所在之地的夜袭战。这是一次极其成功的夜间奔袭,被后世的许多军事历史研究者奉为奔袭战术的经典范例。是夜,也速部以三千精骑狂奔四百余里,以近乎不可能的速度穿越了大片的丘陵地带,从侧面的防线盲点突入洛央草原,一举冲破了脱脱部后营的营地。
这次奔袭不仅仅是一次军事上的创举和胜利,也是一场以政治博弈辅助战局的经典战役。早年被列都攻陷的察尔斤部此时仍有大部旧众都在脱脱王廷为奴,由于脱脱部与也速部的战争此时已经一触即发,大部分部族勇士都被调拨往前线,因此防卫力量空虚的后营动用了一定数量的察尔斤奴兵来担任防御和警戒的工作。经过长期的战前准备和斡旋,再加上当年列都不杀败卒、一介不取的宽仁高贵和脱脱部占取察尔斤部牛羊财物后的暴虐贪婪形成了无比鲜明的对比,察尔斤人根本就经不起任何有意的撩拨。所以当也速骑兵冲入后营营地时,这些奴兵非但没有与也速人交战抵抗,反而四处举火惊嚎,让那些刚从睡梦中惊醒的脱脱部将领以为自己的营地已经被敌人冲破,许多氏族的首领都选择了先求自保,率领自己的家兵跨马逃走,从而使列都获得了以三千骑兵连破十二营,斩杀千余众,伤兵无数,溃兵近三万皆奔逃无措的惊人战果。
所以,在后世也有许多学者认为,白沙战争的真正开端其实应该是在列都欲向察尔斤部复仇而借脱脱部士兵攻占彼时的白沙王廷之时。这一盘关系到整个白沙王廷命运的棋,是从那时开始就已经落子了。
不过,真正拉开白沙各部混战序幕的,却是列都之子拔都拓火烧格尔特山谷的那一役。从此战开始,也速、脱脱两部以外的其他白沙各部也纷纷加入到这场战争之中,极大程度地损耗了白沙王廷的兵力和资源,使得这个曾经称霸勐塔大漠东部的彪悍民族最后不得不付出牺牲几乎所有成年勇士的惨烈代价,全族跨越柯兰山脉,退避到勐塔先祖都从未涉足过的未知之地。
而这些,是当时正在格尔特山谷内外的各方都未曾预料到的情况。
风吹过格尔特山谷的谷口,发出呜呜的回响。一个斜靠在树干上的也速少年哨兵突然警觉地抬起头,望向山谷外远方的天空。尖锐的呖啼声突然刺破了平淡的风声,传到了少年的耳中。浅蓝色的天空里,有一只苍鹰正冲天而起,向这边飞来。
抬起头的也速少年“呸”的一声吐掉了嘴里叼着新鲜的草根,对身旁的其他人说:“来了!”
懒洋洋四散休息的也速少年一下子都精神起来,飞快地聚集到说话的那个少年身边,全都兴奋地抬头看着天空。少年们人数不多,只有十几个,却像是一群正要捕食的小豹子,浑身充满了对厮杀的渴望。一个年龄最小的少年挤到的众人中间,一边拍打着自己身上的腰刀,一边笑着问:“熙略哥哥,脱脱人来了吗?来的是右大营吗?”
名叫熙略的少年就是最先发现苍鹰升空的那个,是这群也速少年的首领。看着比自己矮了半个头的小兄弟满是期望的笑脸,熙略也不禁笑了起来,摇头说:“还不知道哪,拔都拓他们收到苍鹰送来的消息后就清楚了,我们等着听哨音的指挥吧。对了,孛尔帖,你那么希望来的是右大营,要打仗了,不害怕吗?”
周围的也速少年全都善意地哄笑了起来。大家都知道拔都拓留下的命令。如果来的是塔里忽台的右大营,一定要死战不退,必须做出拼死保护身后族人的姿态,把尽可能多的脱脱士兵吸引到山谷中来;如果来的不是右大营,则可以酌情做出一些抵抗,然后尽量全队撤退,因为在拔都拓的眼中,后营那些脱脱老爷们的家兵还不值得也速战士用生命去换。孛尔帖希望来的会是右大营,是在盼望可以打一场硬仗,给脱脱人以最大程度的打击。其实不只是他,大家心里也都是那么想的。
一个少年笑着拍了拍孛尔帖的脑袋,打趣地问:“孛尔帖,刚才往那条脱脱狗身上泼东西的就是你吧。究竟是什么东西啊,能让人痛得都叫不出声来?”
孛尔帖咧嘴笑着说:“也没什么呀,就是我阿妈做饭剩下的汤水,里面多放了点辣椒。”
大家闻言都笑了。
另一个也速少年说:“是你阿妈知道你要拿汤去泼脱脱狗,才故意多放辣椒的吧。”
孛尔帖脸上的笑容一下子消失了,眼睛瞪得大大的,里面充满了仇恨的光芒。有人踢了刚才说话的也速少年一脚,那个少年这才惊觉自己说了不该说的话,歉意地按了按孛尔帖的肩膀。孛尔帖家的成年男人都死于脱脱人之手,如今就只剩下他的阿妈领着孛尔帖和弟弟过日子。小弟弟今年才刚两岁,所以被留在了板车队里,而孛尔帖的阿妈在那以后就有些疯癫了,整天揣着小弟弟的帽子四处游走,想要把丢失的孩子给找回来。虽然孛尔帖的年龄偏小,本来应该跟着妇孺的队伍撤到地下河去,但他还是再三要求留下,总在找机会想要为兄弟们报仇。
孛尔帖很机灵,所以拔都拓把他分配到守在谷口的这一队里来,其他少年都把他当作自己的弟弟看待,时不时地关照一下,带队的熙略还特别抽时间指教了一下他的刀术,所以孛尔帖跟熙略也最亲近。看到孛尔帖变了脸色,熙略叹了口气,正想安慰几句,突然听到一个少年在叫:“夜隼!是脱脱人的夜隼!”
熙略吃惊回头,再次望向天空。浅蓝色的空中,飞得太高的鸟儿在人们眼中只剩下暗灰色的剪影。苍鹰的影子后面果然追着一个更为硕大的影子,那么宽阔的翼展,还有那特别的杂羽短尾,的确是脱脱人的夜隼。因为很少会在白天看到夜隼,也速少年们谁都没有想到脱脱人会把夜隼放出来追击己方的传讯苍鹰,此时只能努力地睁大眼睛,紧张地仰面遥望远空中的那场追逐战。
作为侦禽,敏锐的苍鹰也许并不比夜隼差多少,但从飞行速度和体形力量而言,比夜隼几乎小了一整圈的苍鹰就不是这种惯于在夜间出没的同类的对手了。稍后起飞的夜隼此时已经渐渐拉近了和苍鹰之间的距离,巨大的鸟爪曲张着,好像随时都在准备冲刺过去,撕碎对方的身体。孛尔帖站在熙略身边,这时忍不住大叫起来: “小心!该死的,小心啊!”
天空中的苍鹰也能感觉到来自身后的压力,突然停止振动翅膀,一下子垂直降低了飞翔的高度,借着自己的灵巧在空中转了半个圈,全力向着山谷的方向俯冲下来。突然失去了追击目标的夜隼在空中一个盘旋,也跟着苍鹰俯冲而来。也速少年们兴奋起来,纷纷大叫着:“快!快!再快些!”熙略则从背后摘下了乌木长弓,从箭壶里抽出一支长箭,稳稳地搭在弓弦上,指向夜隼飞来的方向。
也速少年们一下子静了下来,屏住呼吸看着熙略手中的箭。
以骑射为主要攻击手段之一的勐塔人多用易于瞄准和发射的弩箭,只有真正箭术超群的人才会使用长弓。熙略的家族向来都是也速部中的神箭手,他的那把乌木长弓是一件祖传的宝贝,连箭也是特制的乌木箭,别人的弓都只有两三石的弓力,而他的弓却可以达到五石之力,射程极远,所以看到熙略弯弓搭箭,也速少年们都满怀希望地静静等待起来。
熙略深吸一口气,张开弓,专注地望着天空。
夜隼越来越近了。
再近一点,只要再近一点,自己手中的箭就会像闪电一样直刺那头乌翅的恶鸟。
就在熙略弓弯如月、蓄势待发的时候,突然从谷外的山野间飞射出一阵箭雨,扑向也速人的苍鹰。侦禽奋力扇动着翅膀,斜侧过身体,躲过了最初的几支箭,却被随之而来更多的箭枝刺穿了身体。翅膀被数支弩箭穿透,再也无力张开,失去了气流支撑的鸟身笔直地倒栽向地面,甚至来不及发出一声垂死的哀鸣。夜隼戾啼一声蹿上高空盘旋着,似乎对下面的士兵插手自己的战斗很不满意。
本来充满信心的也速少年被这个突然的变故惊呆了。
熙略望着突然变得空荡荡的天空皱起了眉,没有多做耽搁,飞快地把乌木弓挂到背后,开始指挥身边的也速少年占据谷口处并不理想的几个阻击位置。山谷内比谷口外的地势要低,如果收缩在这里等待敌人的攻击,形势对也速少年们显然会很不利。现在失去了报讯的苍鹰,已经无法得知来敌究竟属于哪方,所以熙略命令少年们占据好抵抗的位置,但也要随时做好撤离的准备。
孛尔帖跟在熙略身边,焦急地跺脚问:“熙略哥哥,这里太低了,脱脱人的弩箭射我们容易,我们要射他们就要难很多啊。你让我们怎么死守,更不要说撤退了。等我们能看清敌人的时候,对方的骑兵一个冲锋就能到我们面前了,还怎么撤退?”
熙略挥手召来两个也速少年,低头对孛尔帖说:“孛尔帖,你说的没错,所以我们几个要出谷去探查一下来的到底是什么人。你留在这里,耶遂会照顾你的。等一会儿大家听我的哨音,一声长音就退,两声短音就死守,全都做好准备。”最后的那句话,他是抬起头对大家说的。
少年们在各自的位置上对他们的领队行了肃穆的扣胸礼。
熙略点了点头,带着另外两个也速少年转身离去。
三个人在山谷外的灌木丛中找到合适的观察位置,彼此交换了几个眼神,然后矮身伏下。
身后突然传来一阵悉索声,熙略身边的少年迅速地拔刀出鞘,却被熙略伸手推了回去,少年恍然地笑笑,重新伏低身体。三个人都回头向身后望去,过了一会儿,孛尔帖的脑袋从灌木丛里探了出来。一抬头,发现熙略正似笑非笑地看着自己,孛尔帖“嘿嘿”地笑了两声,撅起嘴对熙略说:“熙略哥哥,我要跟着你。”
熙略有些无奈地摸了摸额角,身体往旁边动了动,拍着身边的土地招呼孛尔帖过来趴好,反复叮嘱:“跟着我也可以,但不许乱动。一会儿等看清了敌人,我们就退回去,记住了没有?”
孛尔帖吐了吐舌头,靠在熙略身边,静静地伏下。
旁边是熙略哥哥温暖强健的身体,脸颊下面是柔软的青草和泥土的味道,低埋着头的孛尔帖觉得周围很静,除了自己和熙略哥哥的呼吸声,连风的声音都好像变得轻柔了起来。在这一刻,孛尔帖心里最沉重的仇恨也有淡去的感觉,似乎只要能够这样静静地呆在熙略哥哥身边,其他的一切都变得不再那么重要了。
然而,没过多久,杂乱的马蹄声和地面的震颤就打断了孛尔帖的平静。
一队脱脱族骑兵出现在少年们的视线中。
一个少年说:“那是家兵的服饰,应该是后营来了。要不要吹哨让大家准备撤退?”
熙略又仔细地看了几眼,想了想说:“再等一等,等看到他们的旗帜再说。塔里忽台素有白狐之称,最喜欢搞这些诡计。右大营的人要搞到家兵的服饰也很容易,但旌旗是勐塔士兵的荣誉和生命,除非全队死光了或是都被俘虏了,否则旌旗是不会轻易落到别人手里的,那个不能伪装。”
孛尔帖凑过来,挤在熙略脸侧说:“塔里忽台算什么呀,熙略哥哥最聪明。”
毫无掩饰的崇拜之情让一旁的也速少年都笑了起来,熙略伸手弹了弹孛尔帖光滑的脑门,嘴角边也挂起轻轻的微笑。
孛尔帖在他们的笑声中不好意思地转过了头。远远的,脱脱骑兵的旗帜转过山坳,出现在他的眼里。看到旌旗的那一瞬,孛尔帖的脑子里“嗡”的一声,像是被什么东西猛撞了一下,然后无法抑制的怒火从胸中涌出,直冲颅顶,变成一股巨大的力量,把他的身体推了起来,不假思索地向着马上那些耀武扬威的脱脱人冲了过去。
熙略在看到旌旗上悬挂着的苍鹰尸体和担当外围哨位的也速少年的头颅时,猛地出手,想要抓住孛尔帖的腰带,可惜已经晚了一步。那个稚嫩的身躯像是突然充满了庞大的力量,离弦之箭一样地冲向了脱脱骑兵。追上去之前,熙略只来得及对身边的也速少年叫了一声:“鸣哨,撤退!”
孛尔帖听到代表着撤退的长音在身后响起,愤怒和屈辱的泪水瞬间充满了眼眶,差点就要滚落下来。来的确实不是他们期望看到的右大营,那又怎么样,他不能眼看着自己的同族兄弟在被脱脱人残害以后,头颅还要被敌人高高挑起在旗杆上,变成敌人用来耻笑侮辱也速族的标记。孛尔帖的眼前出现了兄长满身是箭的尸体,弟弟在火焰中哭叫的样子,还有阿妈失神的眼睛……这一刻,他已经不记得别的了,甚至不记得熙略哥哥曾经教过他的那些战斗守则,不顾自己连马匹长枪都没有的现实,只带着满腔的怒火孤身向脱脱人的队伍猛冲过去!
脱脱人看到那个挥舞着腰刀奔跑而来的也速小孩时,脸上都带着轻蔑残忍的笑。
队伍最前列的几个骑兵纷纷拔出了马刀,催动跨下的战马,慢慢地围了上去。后面的队伍甚至默契地停了下来,骑兵们纷纷驻马眺望,准备看一场猫戏老鼠的好戏。
刀光在头顶上闪过的时候,孛尔帖根本没有闪避,而是直冲过去,把手里的腰刀送进了面前那个脱脱骑兵的马腹中。战马嘶鸣着人立起来,前蹄几乎踢到孛尔帖身上,被马血喷溅得满身鲜红的也速少年在地上匆匆一滚,才勉强躲过了这一记战马垂死时的致命反击。战马轰然倒地,马上的脱脱骑士也被掀倒在地,只能急忙向侧一滚,站起来的时候,脸上的表情变成了狰狞。
身高体壮的脱脱战士挥刀向孛尔帖扑来,马刀高高地举过头顶,带着巨大的破风声狂斩向也速少年矮小的身躯,好像恨不得一刀就把少年劈做两段。孛尔帖用熙略哥哥教他的招式从侧面格挡了一下,却被马刀上传来的巨大力量撞得直往后跌,几乎一屁股坐到地上。马刀只受到了微弱的阻挡,稍稍改变了方向以后还是向他的身体落下。孛尔帖强忍着虎口上的剧痛,举刀再格,却没有注意到脱脱人下面飞来的一脚,终于站立不住,翻身摔倒在马蹄下的尘埃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