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盖住了脸,贾琏先说回去老太太大寿,自家要忙了。薛蟠道:“这是自然的,老人家高寿,忙也是情愿的,这般大事,岂有清闲之理?”薛蟠同学在亲人问题上,态度还是很好的。贾琏一面摇头一面说了偷娶等事为此与东府闹翻云云,今年官客、堂客俱由荣府自己应承先前又打发了不少奴才出去,今年必要忙的,把话题就引了过来。薛蟠是个实心人,虽然立意改好,有些事情到底不是很通,便说:“论来也是舍表妹之过,早贤惠些,也不至于此了。”柳湘莲听得极不顺耳,一声咳嗽,吓得薛蟠不说话了。及至贾琏又说要把尤三姐说给柳湘莲,柳湘莲按耐不住了。他对薛蟠的印象本来就不大好,薛蟠现又怕他,被他镇得从霸王变得举止小心显得猥琐了,柳湘莲看薛蟠就各种不顺眼,心情就不好,连带的看什么都不大顺眼,又有了酒,他原是因这倒霉的婚事而离京散心的,到了外头又被提起,十分恼怒。然而与贾琏又有交情的,且他与贾珠、贾宝玉也是熟人,故而不便发作,只推说有酒,自去睡了。
贾琏看天色刚刚擦黑,便去看柳湘莲,要继续上一话题,柳湘莲的脾气忍他一回已是不易,这回是刚躺下又被叫醒,酒劲、起床气、一直以来的闷气全加到一块儿,捶了贾琏一顿。贾琏同学在皮肉之苦中终于明白,不是所有的男人都有冒着戴绿帽子的风险的色心去尝试一下‘浪-女回头’的,柳湘莲骂得难听:“我何时得罪了你?前头赶跑了强盗,后头这样算计我,你要做剩王八,还要拉我下水?你们家为什么与那个腌臜窝撕虏开的?”男人么,气极了,难听的话一堆一堆的,神马“你拾破鞋穿就罢了,怎地来坑我?”“我才不要给别人养儿子”一类也弄出来了,又是“江山易改,秉性难移”,贾琏面子丢尽,方才知道做错了事儿——这世上的男人并不都像他与贾珍,对这些破事不在意的。又听柳湘莲把东府也骂上了:“他怎地不自娶了?偏要坑人?”三人成虎,好人曾参同学的妈,听到三个人说她儿子杀人了,老太太还要翻墙逃跑,何况贾珍本身也不是好人?贾琏被柳湘莲这一通骂,听到这词可趁耳熟,心里对贾珍才趁是生了芥蒂犯了疑。
柳湘莲打了一回,酒劲去了,心里有些吃不准,把贾琏赶了出去,自度明日一早起身,躲远些避祸,仿佛记得有个姑母嫁在京外,决定去看她。不意贾琏挨了一顿,倒是反醒了一下,尤二姐是好的,尤三姐也是个美人,但是仍然做了错事,贾琏头回端正了态度,认清了情势——这种形势,只能是别人愿意娶了,自己不表示反对,还没有上赶着说合的——怨不得柳湘莲生气了,次日反备了礼物去道歉。柳湘莲也尴尬,两人互相致歉。柳湘莲道:“昨儿酒多了,十分过意不去,回京请你喝酒。”贾琏也说:“是我酒多了说了胡话才是,回去还该我请你。”薛蟠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道:“不如我请,妹夫与我结伴同行也是帮我,柳兄弟昨天还救了我一回。”又拉着要结拜。
纷扰了一回,柳湘莲先告辞了,贾琏正好借着被打的伤赶路回家,趁青青紫紫没消尽,一通哭诉——路上遇着强盗了,平安州的买卖可不能做,道上并不太平的,要不是有人相救,我就竖着出去横着回来了,看这一身伤哟——吓住了贾赦,把没做成生意的不高兴抛到一边,还抚慰了他一番。
那边儿薛蟠也被家中老伙计劝了一回:“大爷,那是你表妹呢。这年头,清官还难断家务事呢,不知谁有理,只好帮亲了。那位爷,看着也不是规矩人,惯好眠花宿柳的,自然要看得紧些,不然娶媳妇是做什么用的?我在太爷的时候已经当差了,便托个大说一句,谁家娶儿媳妇不为约束儿子别在外头混闹的?姑奶奶真要放任着,他们府上老太太该不高兴了。再说了,您表妹当家,难道不好么?非得要弄个不着四六的回来当了贾府的家,再看她脸色?大爷听我一句劝,凡事有亲处才好办事,如今家里正是与荣府交好的时候,有什么比一个管家的表姑奶奶更方便的?现没了内务府的差事,有这门亲事在,咱们四处行走也顺些儿——姨太太那里两位爷虽是表兄弟,心里也向着你,这荣府终是大房的。大爷先前的事,没了亲戚照看,哪能那样顺呢?”
薛蟠心里,男人好色不是罪过,王熙凤又好强,贾琏与他一道饮酒取乐,心里有些偏着贾琏的,今被提醒了,这才悟了:那是我表妹啊!她不好了,我能安心?他立意上进,却无父兄教导,有个表兄贾珠也不过帮他打通一点关节,又不能看着他,王仁也不着四六的一个人,再没人有功夫与他分说这些利益关系的,这类话还是头一回听过,细细一想自家遭遇,正是这个道理——没有权,有钱也没用,关在诏狱里,趁不是钱能解决的。抛开这些不论,王熙凤与贾琏并排一摆,让薛蟠来选 ——叫哪个过得舒服些另一个必然不舒服些,选谁不舒服?薛蟠想了想,还是让表妹舒服吧,贾琏,说实话,也不是什么好鸟,薛蟠知道的,喝花酒逗小厮一类的事情贾琏绝对没少干,他俩还结伴一起鬼混过。
******
贾府兄弟三个正在说话,林之孝来禀:“东府里送来了老太太大寿的礼,太太、二奶奶打发人来请爷们拿主意。”
100.婚事变数恭王再现
两府虽然分了宗,到底还是一个姓,住得又近,不让人家送寿礼来似乎也说不过去。然而这礼收了之后要如何应对,却是需要思量的。王熙凤是生气的人,差点就要说:“打出去。”了,倒是王夫人更沉得住气,吩咐叫请爷们商议一下:“就这么显得生份了是不妥,反叫人生疑,真有闲人打听出来为什么生份了,琏儿的罪可不小。”王熙凤这才暂按耐下了火气。
贾宝玉听说宁府送了寿礼来,心里直冷笑,两府只隔条巷子,两家抬头不见低头见的,其中一方服了软,另一方是很难拒绝的,即使贾珍犯了大错。不见面,另一方再有悔意,你也可以当成没看到,继续咬牙切齿划清界线,一旦三不五时地碰到了,他要是拿一双不知是愧疚还是假愧疚的眼睛看着你,你跟他还是血缘不远的亲戚,还真会心软,只觉得他脸上的表情委实可怜,把他犯的事儿忘到了脑后。
荣府长辈之所以出面与宁府分割,除了当时情境之外,也是因为王熙凤与王夫人把东府恨得牙痒、邢夫人又忌惮着东府,贾珠、贾政从礼法上厌了贾珍,贾宝玉的撺掇同样功不可没,这才下的决心,如果当时这几个人说让贾珍陪个不是事就算完,一床被掩了,贾母与贾赦恐怕也只是气几个月算完的。如今贾珍选了个好时机,年礼可以不收、节礼可以不管,老太太的寿礼么——不收还真不行,在外人眼里,姓贾的还不能转眼兄弟成仇家。
兄弟三个里面,贾琏与贾珍关系最好,踌躇了一下,叹了口气:“总不能把礼拦在门外。”贾珠是怕人看笑话,贾宝玉是不想把事情闹大,最后三个人只能捏着鼻子回了老太太收了礼,还得邀贾珍到时候来吃酒。有了这一出,三人都没了说话的心情,各自回房去了。
贾琏回到房里与王熙凤说话,谢了王熙凤近来管家之苦,又絮絮说了些话,最后才说到东府。王熙凤道:“他既陪了小心,咱们也不必太刻薄了他们,只隔着一道巷子,住得这般近。便没有这层亲戚,也不好狠得罪了,远亲还不如近邻呢。”贾琏笑道:“你这话说得是,我也是这个意思,这般乌眼鸡似的,住着也不舒服。” 王熙凤道:“只怕咱们知道了,他却不知道,他办的那叫什么事。”贾琏只管陪笑。王熙凤道:“罢罢,就知道你不爱听这些个,我纵不乐意,也不能叫你面子上过不去。真要与他们撕破了脸,两家人多口杂,咱们这里还好,那边儿就是个筛子,捅了出去罪名还不是全落在你身上,我又如何忍心?”
有句话说得好,屁-股决定大脑,情势替人选择。有了儿子底气足了,办事也就不一样了,王熙凤行事比素日竟大度了好几分,惊得荣府上下跌碎了一地下巴。贾母、王夫人这样比较关心她的,都舒了一口气。贾母还专程抚慰她:“可是琏儿给你气受了?可怜把你吓得这副小心样儿。琏儿前阵子糊涂,我尽知道的,必不叫你受委屈。凭她谁,你才是这府里的琏二奶奶。”
王熙凤心中有数,谢了贾母,又说:“老太太最是明白不过的,我们二爷大事上倒不糊涂,多少回出门,从不叫人担心办不好事。只有一桩,他的性子是极好的,从来又怜惜弱小,我倒怕他的耳朵叫枕头风给吹软了,又与东府混作一处。不是我做小人心,当他们改不好,实在不敢叫二爷再担这个风险了。就是前些年,东府的人在咱们眼前何曾有一点子不好了,背地里却藏奸! ”贾母老人家,日子顺遂,心肠渐软,这几个月原叫贾珍夫妇小意奉承得想要回转的,被王熙凤一说,又不喜东府了。王熙凤又说:“这事也怨我,只因二爷有这点子小毛病,怕他招惹些不三不四的女人,看得也严了些,倒教二爷不自在。如今我宁愿从外头买几个干净良家的好女孩儿进来,只等过了年就收进房。”说得贾母更喜欢她了。
王熙凤说的话也带着几分诚意,她毕竟是大家子出来的姑娘,再拈酸吃醋,也把自己的丫头给了贾琏——虽然是看着这丫头没这份争宠的心思才给的,世家行事她也是知道的,她只有一样担心——最好自己能生两个儿子,再过个三年五载的,再有庶子出来,也动摇不了嫡子的地位,到时候一家子尊卑有序,等儿子娶了媳妇,自己便如姑母一般做个不动菩萨岂不舒服?强如现在累个半死不活还不讨好。
贾琏不知道王熙凤的心思,回来听说王熙凤待人和气了还不大相信,如今亲耳听到王熙凤这般为自己考虑,颇有一种身在梦中之感。王熙凤好气又好笑,等贾琏看过了儿子,又与他商量贾母大寿的事,官客谁接待、堂客谁接待、请哪里的戏班子、各种采买事项、贾母好善还要施舍僧道贫民等。贾琏道:“这些何用问我?内里的事我还能不放心你么?再有,有事还要与珠大嫂子商议一下,回一声太太方好。”王熙凤道:“这还用说?”
贾琏因没说成尤三姐的事反吃了一顿打,面子上有些过不去,又反醒因尤二姐的事给家里惹了麻烦不好再粘着她叫家人生气,近来反少去尤二姐那里了——怕她问起。尤二姐不知端底,暗自垂泪,不幸被王熙凤知道了,岂有不上眼药之理?贾母打发人来看王熙凤,王熙凤故意把尤二姐叫到跟前,略有几次,贾母就知道了,心里越发不喜尤二姐。偏偏贾琏又有事要忙,无暇顾及尤二姐的心情。
******
时间已到七月末,各家开始往荣府送寿礼了,荣府又收拾出地方来按日接待各类宾客,忙得要了不得。礼部亦按制奏了皇帝,赐下与贾母品级相符的东西来。贾宝玉心里盘算着,‘钦赐金玉如意一柄,彩缎四端,金玉环四个,帑银五百两。’从这赏赐上看,皇帝待咱们家还如以往。元春又命太监送出金寿星一尊,沉香拐一只,伽南珠一串,福寿香一盒,金锭一对,银锭四对,彩缎十二匹,玉杯四只。且又以小皇子的名义又备了一份寿礼来,这一日荣府分外风光。贾宝玉在接待之余,也与相熟的人交换了一点情报——平安州节度使还是没舍得放下生意,竟复与京中脑筋不清楚的人家勾搭到了一起继续做买卖,贾宝玉心说,你真是不知死活。晚上还要抽空与贾珠等商议执笔给贾母写谢恩折子递上去,忙得脚后跟打后脑勺。
八旬寿庆是大排场,从七月二十八开始连日摆宴直到八月初五。外间官客那里,自贾赦往下,人人出来应酬,贾赦也忙得没功夫抱姨娘,又请宋元瑶等过来作陪客。内里堂客请的陪客是薛姨妈等。倒也热闹异常。薛姨妈近来精神很好,薛蟠此番出门做成买卖倒是其次,虽然有些事理还不是很明白却也开始懂事了,又因带回来的东西被内务府瞧上了,现下固没有恢复了领帑银行商,却也是挂上了钩,眼看祖上家业没有败掉,薛姨妈如何不喜?贾母寿庆,薛府送了好大一份寿礼,又各以母子三人的名义把薛蟠自带来的各色方物四处打点,贾府上下都收到不少。诸多礼物之中,还有原放出去的下人,如今倒有不少混得好的,也献上各色或好各差的寿礼来,喜得贾母道:“可见有良心的人还是多的。”
薛蟠也到了,贾珠上下一打量他,见他脸上的呆横之气去了几分,干脆把他也拉到自己身边帮忙应酬:“多认些人总是好的,你往后许也用得着,今日不许喝醉,不许犯浑。”薛蟠连声应了。
贾宝玉听得暗笑,打声招呼,又去与熟人说话。后又有裘良等俱来了,看裘良的神色与平日有些不同,又说不上哪里不同来,贾宝玉心中存疑,中秋前后终于明白过来——彼时甄家种种情形都被揭了出来,三法司会审,最后判了抄家,期间甄家两个女婿竟没一个伸出援手。邸报到的时候,贾府的男人颇惊了一身的汗,甄家办过的,贾家也办过,幸而收手得早,又掩盖补救及时。女人们却以此为谈资,还说:“前儿听说他们家自个儿在家里抄家,今儿果然抄了。”
朝中也不是没人为甄家说话,但是在审案期间出头的,多半被斥责了还有被一道审的。识趣的人不说话了,然而甄家定罪后,还是有人大着胆子上本,请发些房舍安置甄家家眷。贾宝玉一琢磨,也附了一本上去。这回皇帝倒是准了,命裘良主办,于京郊备了一处房舍叫住下。量变终究会引起质变,甄家就算十年才干一件坏事 ——这频率算很低了——近百年了,也该累上十件了,又是证据确凿,上皇也无话可说,生生把自己给闷病了。
******
贾母寿庆之后,荣府上下收拾善后,又是一通忙乱。贾宝玉看看自己也插不上手,便抽空往薛姨妈处走了一回。薛姨妈正在家中与宝钗看着丫头拿绢裁帕子,听说贾宝玉来了,忙叫请进,宝钗也避入内室了。贾宝玉先进来问了薛姨妈好,又问带来的东西放到哪里。薛姨妈道:“你来也就罢了,又带什么东西?”贾宝玉笑道: “前儿得了姨妈与大哥哥、宝姐姐的东西,自不能没有回头礼的。姐妹们听说我来,都托了带东西给宝姐姐呢。”
薛姨妈命把东西收下,又留饭:“我早说叫请你们兄弟来好好谢一谢的,偏你哥哥这几日也是看着发卖货物,又请伙计道辛苦,你们府里老太太的大喜也忙,可巧今日得了空了,正好叫他置酒谢你。”贾宝玉道:“我又有哪里值得谢了。”薛姨妈道:“我心里明白。”一时薛蟠从铺子里回来,正好置酒,又叫请贾珠过来。薛蟠陪着,薛姨妈因是亲戚倒没避嫌,只宝钗在房里自吃。薛姨妈道:“你斟酒谢过你哥哥兄弟。”薛蟠执壶道:“妈不说,我也要敬他们的。”贾宝玉忙起身避过。薛蟠把他按下,又说:“这是该当的。”贾珠道:“都坐下罢,这样子,倒不像是亲戚了。姨妈与表弟也不用这样,都是应该的。”
表兄弟喝得高兴,薛姨妈也不禁。薛蟠喝高了,他原是不许人告诉薛姨妈路遇强盗的事的,这几日这命令也起了作用,不幸今天是自己的嘴巴没管严,自家说了出来,唬得薛姨妈脸色都变了。贾珠又安慰薛姨妈,薛姨妈垂泪道:“我也不求他有什么大出息了,世道这样艰难,家中也还养得起你,不要再出去涉险了。”薛蟠的呆气又上来了一点,还想硬扛。贾宝玉想翻白眼了,果然改好不是一两天能做到的。只听薛姨妈道:“我如今只求你娶个好媳妇,在京中做买卖也能重振家业,何必叫你到外头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