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晴停箸,沉着脸,一言不发。他的心情全写在脸上,谢晓东安慰道:“夫妻吵架很正常,冷战更伤感情。”
“叔叔也会和谢森妈妈吵架吗?”
谢晓东心弦一紧。若有所思地望着谢森,眼神似在疑问:怎么还没和他说。
原来自家儿子还是老样子,以为夏晴来了,会和他分享半点,向他倾诉些许。他晃了晃酒杯,苦笑一阵,为自己,为谢森,为他太太,闭上眼一饮而尽。“但愿我们有机会吵架。”
门外传来摔东西的声响,夏晴用手擦擦嘴,放下筷子离席。
“我先回家。”匆匆和谢氏父子道别,冲回家去。
夏晴知道卷进战火不明智。但他清楚只要他出现父母便会有所顾忌,稍为收敛。他返家后,如他所料,没多久争吵演变为啐啐埋怨,最后化为冷战。
火熄烟灭,夏晴躺在床上,扫了眼满屋的玩具,完全提不起玩心。摸着饥肠辘辘的肚子,看着上铺的床板发呆。
房门被敲,王莹秀在门外说谢森来了。
夏晴立即生龙活虎跳起来,开门让他进来。
“怎么来了?”
“给你打包。”谢森简单清理开夏晴书桌上的玩具车,放下环保饭盒和筷子。盒内装着丰盛的晚餐。想到那家伙没吃多少就匆匆离席,一定饿虫满肚爬。
“哇啊,还有送货上门服务!”夏晴两眼发光,麻利打开饭盒狼吞虎咽,边吃边说:“谢森你真好!不过,你爸更好!”
“嗯?”
“他不是把你赏赐给我做御厨吗?”
“……”
“他还不如干脆把你嫁给我吧?”
“……”
******
学校。
临近上课,夏晴温馨提示卢海鹏:写好检讨没。卢海鹏完全忘了此事!毕竟有退学危机的是夏晴而不是自己。临渴挖井,得想办法拼份检讨书。
夏晴没放过看好戏的机会。昨天打不过瘾,心想今天非得整一整你补偿。“哥们,我替你准备一份。” 夏晴拍拍胸口,似有成竹在胸,大笔一挥,手起文落。他大方把纸条塞进卢海鹏兜里。
卢海鹏拽着纸条,疑云重重。心想夏晴小学时连石头班长的名字都念不出,成绩又长年包尾,他行不行啊!不过事到如今,也只能硬着头皮上了。要是一个字也吐不出,张城管修理人时可不手软。
上课铃响,张城管清清嗓子,通报了夏卢二人昨天的劣迹。“卢海鹏同学,请作自我检讨。”张城管让他上台后,提醒同学们,“各位要引以为戒,专心听讲。”
“我是卢海鹏。我错了。”张城管见他认错态度良好,点头赞许。
卢海鹏只记得纸条第一句话,接下来频频低头偷看兜里的纸条。“我不应该说夏晴妈妈坏话,不应过当防卫。”
过当防卫?也算不上过当吧。张城管摇摇头,继续听下去。
“我应该逆来顺受、忍辱负重、忍声吞气、打不还口、骂不还手、揍不还拳、踢不还腿。以后要对夏晴同学俯首称臣、顶礼膜拜、三跪九叩、高呼万岁万岁万万……”
越说越不对劲,同学们的哄笑声让卢海鹏醒悟过来,张嘴对夏晴大吼:“夏晴你敢甩我?! ”
夏晴手持卷成卷的教科书,似要化作翩翩公子的折扇,温文尔雅,装腔作势,加油添醋,落井下石:“启禀夫子,卢海鹏胡言乱语、瞎抄盲袭、不知悔改,该当何罪?”
张城管被气得几近断气。“卢海鹏!你清宫戏看多了!”卢海鹏方寸大乱:“微臣知罪……”还没说完,又爆出一阵哄笑。
现在的孩子怎么越来越难带啊!张城管气得直拍案台。
“夏晴,到你。” 张城管让出讲台的位置,站下讲坛,拉了把椅子就座消气。
夏晴毕恭毕敬给大伙鞠了个躬,脱稿检讨。
“昨天,我打了卢海鹏。原因就不说了,因为所有理由都是借口,不值一提。”
开场白口语化。张城管对素来不学无术的他没抱什么希望。见是无伤大雅,倒觉欣慰。
“学校打算劝退我时,我父母想到的是我的前途;我自己想到的是我又让父母费心了;谢森想到的是我伤得怎么样。”
讲到这里,大伙的视线齐刷刷看着谢森。谢森表面淡然如水,心里却是感到不好意思。低调的他,并不喜被人关注。
“谢森给我上药包札(伤口疗伤),做饭给我吃(胃口疗伤),还给我上了宝贵的一课(精神疗伤)。”
大伙纷纷概叹原来男神谢森有这样的一面!同时非常羡慕夏晴看到不一样的谢森。
“原来他不仅学习好,还能扮演好不同的角色,既是医生,又是厨师,更是老师。”
张城管频频点头。一是在字里行间感受到夏晴的诚意,二是赞许得意门生谢森内外兼修、热心助人。
“他教我,不以暴制暴,不以怨报怨;他教我,松开拳头,以柔克刚,以诚相待。”
哇!学渣小宇宙爆发了,竟能把文邹邹的言辞汇集成哲学味浓郁的字句。张城管惊讶得眼镜都快掉到地上了。
“请允许我由衷向他们道歉,并感谢他们。
亲爱的母亲,抱歉让您担心了;感谢您,让我出生面世;尊敬的学校,抱歉让您蒙羞了;感谢您,让我知书识礼;友好的同学,抱歉让你笑话了;感谢您,让我交朋结友;亲密的邻居,抱歉让你牵挂了;感谢你,让我知道何谓廉,何谓耻,何谓恩,何谓爱。”
排比句都出来了!这仅仅是检讨书吗?这还是感谢信!不管夏晴是否口是心非,但他言辞恳切,又岂像演戏?张城管难以置信地瞪着夏晴。敢情这小子平常是扮猪吃老虎的吗?
大伙个个惊得目瞪口呆。难道倒数第一真要易主了?
夏晴再次给大伙鞠躬,举止得体,有礼有节。下台后对着坐在背后的谢森来了两句俏皮话。
“谢森,布能赢石头,你说,比起拳头,用布(巴掌)打人是不是胜算更高?”
谢森心里偷笑,没回答他。表情柔和,心情不错。
8、离异
夏晴家最近气氛古怪。夫妻二人总是关着房门大吵大闹。夏晴隐约觉得将有事情发生。
有时候他们察觉到太大声,会尝试克制。尽管如此,一些词汇语句还是会飘出大厅,灌进夏晴耳朵。“除了儿子,我什么都不要!”“除了儿子,我什么都可以给!”
然后偶尔会有“瞻养费”“房产”“孩子”“女人”“狐狸精”之类的字眼。二人摊牌,王莹秀像头受伤的母狮,边吼边哭。
第二天,回到平静。
夏晴回到家的时候,像每次夏敬修出差一样,家门口堆放着他的行李袋。王莹秀坐在餐椅上默默流泪。夫妻二人没说话。夏晴喊了一声“妈”后,不知道应该说些什么。
夏敬修满脸疲惫,弯下身子,问:“夏晴,你愿意跟着我吗?”
他这样问,意思就是,他们要离婚了。电视上演得多了,真正落到自己时,却是如此深刻,如此生痛。良久,夏晴摇摇头。你还有那个女人,妈只剩我一个。
夏敬修沉沉点点头,抱了抱他,夏晴身体僵直,没有回抱他。从此,曾经幸福过的三口之家只剩下两个人。
女人的坚强,不可估量。再艰难的母亲,还是会为了养活幼兽想尽办法。夏敬修走后,王莹秀开始整理因争吵砸破的杯盘碗碟。她的生活,就如一地的碎片,破破败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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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莹秀去了学校找张城管。和她说了家里的情况,请她多关照自己儿子。单亲家庭不易,张城管很是同情。
刚好,卢海鹏此时在办公室听到她们的对话,抓住了夏晴的尾巴让他莫名兴奋起来。
最后一堂是自习课。课室安静,落针可闻。夏晴看着窗外发呆,思绪混乱。脑海闪过似有幻无的回忆,远的,近的,新的,旧的……
他想起爸爸夏敬修,会不会以后都不能再见面?
想起他每次出差为自己买来的玩具,想起那辆在父母面前摔碎散架的摇控车,想起儿时吵着要东要西的时候,他总是不顾妈妈反对,说:那就买吧;想起妈妈埋怨自己顽皮时,他就会反驳:那叫活泼;想起妈妈斥责自己成绩烂时,他会耸耸肩,轻松说句:成绩好有成绩好的路,成绩坏有成绩坏的路。
不舍,思念,牵挂。有种想哭的冲动,又硬生生逼自己想起酒店的事情,想那位温柔清秀的女子。用对她的怨恨,用对他的背叛,冲淡对他的挂念。
有时候夏晴会想,其实他不恨那个第三者。夫妇二人缘份走到尽头,一定有原因,即使不是她,而换成别的人,结果也会一样。该分的,合不了。
如果自己乖巧一点,他会不会远走?如果母亲温柔一点,他会不会离开?
他想起妈妈王莹秀,这个没有男主人的家,她的肩头如此单薄,能独力支撑吗?会像自己一样思念爸爸吗?会哭吗……
“夏晴。”卢海鹏的声音打断了夏晴的思绪。夏晴转过头瞟了他一眼。原本安静的教室听到声响,同学们的目光落在二人身上。
卢海鹏不介意夏晴那轻蔑的眼神,神秘一笑。“你家的事我知道了。”有些同学感到好奇,轻声问:“什么事?”
夏晴盯着他,目含怒意。卢海鹏喜欢他有如困兽的模样,把他踩在地下的感觉,真好。
“你爸妈离婚了。”卢海鹏笑着说。 同学们面面相觑,知道再闹也不应以此为乐,不敢说话。
夏晴脸色越来越不好。“轮到你道我家长短?”
“你爸真可怜,有个没出息的孩子,还有个凶神恶煞的母老虎,”卢海鹏摸摸下巴,眼神挑衅,继续撩事斗非,“肯定是你们他才离婚的,他受不了……”
夏晴冲到他面前,揪着他衣领,把他摔在地上,几张桌子被冲力推开。弯下腰,单膝压住他胸口,猛提衣领。恶狠狠盯着他,向他扬起紧握的拳头。
石头班长见势头不对,马上飞出门外找老师。
卢海鹏清楚夏晴最受不了激将法。他巴不得夏晴现在揍他,加上这次斗殴,便能顺利被学校劝退,好让他报被羞辱被笑话的仇。
落拳被硬生生急刹,在卢海鹏面前收住。夏晴确实想把他打残,他不怕被退学,他怕的是为自己不被退学向学校苦苦哀求的母亲伤心的脸。
拳头落下除了能解一时之气,还能让自己得到什么?让妈再来学校被轮翻轰炸被奚落数顿?让她再低声下气泪眼婆娑向张城管求情?
家里只剩下自己了,要保护妈……
不甘收拳,把卢海鹏狠推了一把以解气。冲力让卢海鹏滑出一丈远,同时挤推开数张课桌。
夏晴咬着牙说:“别弄脏了我的拳。”
此时石头班长带着张城管回到教室。张城管刚好见着夏晴推搡卢海鹏,以为他又惹事了,焦急喊道:“夏晴!”
夏晴头也不回,快步离开教室。
张城管弯下腰正要把卢海鹏扶起,卢海鹏委屈向他诉苦,挤出痛苦的神色,企图加深张城管对夏晴的误会。“老师我……”
撩事斗非,幼稚;伤口洒盐,卑鄙;含血喷人,无耻。谢森冷冷扫了卢海鹏一眼,打断了他。“非要嘲笑不幸悦已吗?”
向来有礼疏远的谢森,此刻的话如冰刃般刺向卢海鹏。卢海鹏不寒而栗,班上其他同学倒抽一口冷气。
甩下这句,谢森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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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晴奔进洗手间。双手扶着冰凉的洗手盘。似乎不狠狠紧抓它,身子便无常支撑,随时倒地。
或许卢海鹏说得对。我顽皮,所以妈为自己生气,脾气变得越来越坏,爸受不了,于是离开这个家。
撞到父亲出轨,他没哭;他们宣布离婚时,他也忍住了。孤独和无力感狠狠冲击着他,直到把他掩埋,致他窒息。泪腺被轻易捅开,热泪汹涌。平日嘻笑怒闹,大大裂裂的自己,原来也会如此哭泣。真难看……
他颤抖着打开水龙头,不断往脸上浇泼。不确定能否用自来水掩没泪水,掩盖悲伤。腥淡的自来水混着苦涩的泪滴,形成艰涩难咽的味道,滑过唇角,打湿口舌,渗进胸腔,透入肺腑。
毫无预料地,熟悉的掌心紧握他的手腕,把他拉入怀里。左手抱着他的背,右手抚着他的发。
闻着熟悉的气息,听着起伏的心跳,是谢森。这人果然很讨厌,什么也不说……又总是在最需要的时刻出现……
夏晴埋进他胸口,泪水不绝。所有的痛,所有的苦,所有的艰,所有的涩,都随着泪水流尽淌干吧……
温柔包容,暖意簇拥。不知道过了多久,泪干,痛止。
“如果我妈温柔些,爸是不是不会找别人?”藏于心底的苦涩被翻掀,夏晴仰起头,忍不住问。
对上他的通红眼框,谢森凝视着他眸子,说:“为悦已者改变本性?”
“不行吗?”
“她有她的好,自然有懂得珍惜她的人。委屈她扭曲、改变,对她不公。”
夏晴久久没有说话。最后,还是忍不住说:“谢森,你怎么这么好……真会安慰人……”
夏晴不舍地退开怀抱,回了谢森一个感激的笑脸。拍拍脸,努力让自己回到往常般神采奕奕的状态后,开始调侃:“今天占尽帅哥便宜哦!”
谢森静静看着自愈能力强悍的夏晴,最后淡淡说了句:“走吧。”
“我的眼眶一定好红吧?”夏晴揉揉眼角,问。谢森轻轻点头。夏晴扬扬眉,换了个话题。
“校际运动会,我要参加50米,100米,400米。”夏晴对自己的参赛选项自信满满,说:“男人啊,拼的就是爆发力。”
“持久力。”谢森更正。
“噗!你也会开玩笑!”夏晴用拳头敲了敲谢森胸口,继续问,“你呢,感觉你都不怎么热心班里的活动。”
“1000米,3000米,5000米。”
“哇!跑死人啊!是够持久了!”夏晴扬言:“我要赢,把奖杯送给妈喝水插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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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母离婚,让夏晴忽然成长了好多。尽可能不气妈妈,尽可能帮她分担一点家务。也不像往常般,为了玩具匆匆吃饭离开餐桌。
他会和妈妈安静享用每顿饭。一条瘦鱼、一碟青菜,一碗清汤,餐点比以往一家三口的时候节约。家里少了个男人,省着点还是能过日子。生性乐观的二人却吃开怀。生活吗,总得继续,也总会有办法。两母子很默契,从不提父亲。
他把大部分玩具打包封箱,堆在墙角,只留下几辆小汽车在枕边。
五一有三天假期,王莹秀带着夏晴回娘家。刚离婚,家人异常担心,一直催促她回来,非得见她和孩子。王莹秀娘家离G市三小时车程,在乡村里。她在家中排第二,有个哥哥和妹妹,哥哥与老母亲同住。
夏晴母子俩刚进门,外婆扑过来,朐髅着背,摸着夏晴脑瓜,直喊“乖孙”,然后拉着自家女儿,不无心痛,久久没说话。
“怎么这么苦命啊……”她擦擦眼角,长长叹气。
“都过去了。”松开老母亲苍老的手,让她座好后,王莹秀坐到她身旁。见母亲动动嘴角,怕是继续絮叨,王莹秀阻止道:“难得回来,不提那个臭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