刀无尘——牧秦

康拉德叫人来帮忙搬行李，「马可斯先生真大方，这一趟花了不少钱吧。」

爱莲娜的微笑有些牵强，心头始终笼罩着挥之不去的阴影。

曾经她以为自己对马可斯而言是特别的，但如今她发现自己不过是自作多情。

陈列室是这里最大的房间，比起居室和马可斯的卧房还要大上许多。占据四面墙壁的六层玻璃展示柜乃特别订做，内部加装刀架，专门用来摆放刀剑。

墙边的玻璃柜已经摆满各式名刀，清一色全是日本武士刀。房间中央另有三排新安装的展示柜，空荡荡的刀架沉静地等待主人添购新的收藏品。

马可斯来到房间中央第一座玻璃展示柜前，它的第一副刀架上摆着他的最新收藏品，一把大师铸造的名刀──日本太刀虎走（Koso）。

他打开玻璃柜，小心取出长刀，手指抚摸刀鞘上的纹饰。

马可斯已经试过无数刀剑，就是没有一把比晓乌(Akegarasu)更顺手。那个男人亲手铸造的打刀虽然不是为他量身打造，却格外顺手好用。在四年前他离开日本时刻意留下晓乌没带走，只是因为想要留一样有着他们共同回忆的东西在那个男人身边，教他一看见晓乌就会想起他。

可现在练刀时却因此没有顺手好用的长刀可使，即便是大师所铸也未必比得上那个男人打造的晓乌。

马可斯提着长刀离开陈列室，直接走向隔壁的道场，进更衣室换衣服。

希望这把虎走不会让他失望。

「马可斯又进道场练刀？」爱莲娜神情落寞，独自用餐实在令人食不下咽。打从得到新的收藏品那天起，马可斯就再也没来找过她，难道她在他心中的份量比不上冰冷的刀剑？

康拉德立于一旁恭敬回道：「是的，爱莲娜小姐，马可斯先生似乎对这次的太刀很满意。」

爱莲娜苦恼咬唇。她不懂刀剑，如果能学会使刀，说不定就能成为马可斯的练打对象，进而增加彼此的感情，而不是像现在被他排拒在外，一筹莫展。

「康拉德，你觉得我应该学刀吗？」

康拉德低首敛眉，诚实道：「如果是为了取悦马可斯先生，那就不必多此一举了。爱莲娜小姐，你跟我一样清楚，他并不是个容易取悦的人。」

没错，马可斯是个难以取悦的人，这点爱莲娜十分清楚，因此很快打消念头，改问起另一件事。

「康拉德，你知道Fushino是指什么吗？」

09.

康拉德摇头，「不知道，不过我可以请电脑室的人帮你查，或许有答案。」

爱莲娜立刻就心虚了。「还是算了，那会留下纪录，我不想让马可斯知道。」

对于这位枕边人，爱莲娜是又爱又怨又怕，半点也不想惹恼他。

「我永远也猜不透他在想什么。」她像个深闺怨妇一样地叹息。住在这种鸟不生蛋的国家，她连逛街的欲望都没有，如果连马可斯都不理她，她就真的不晓得该如何度过漫长的每一天。

「爱莲娜小姐，或许你可以帮我向马可斯先生提一下，凯文·哈德利先生的留言已经将近十则，但马可斯先生不肯处理。我想可能换你跟他说，效果会比较好，哈德利先生毕竟是不好得罪的人，不能让他等太久。」

这点爱莲娜就不确定了，她可没看过马可斯怕任何人。

「好吧，我会找机会跟他说。」

爱莲娜想着，或许也可藉机测试她在马可斯心中究竟占有多少份量。

用餐完毕，爱莲娜前往道场，却发现那里没人，显然马可斯已经练完刀，此刻在别的地方。她想了想，举步走向大宅中心的露天花园。

这座占地二点五平方公里的大宅第设计成四方形，以热带丛林花园为中心，所有的房间配置全围绕着这座广大花园。无论哪个房间都与花园相通，马可斯称这种建筑设计为「回」字形，爱莲娜不懂「回」是什么，她只知道自己喜欢花园，却不喜欢花园里的住客。

光是花园就有二平方公里的面积，一不小心就会迷路。除非必要，否则她绝对不会踏进这里。两年前她刚到这里时，马可斯带她来过一次，全是为了让她认识他的宠物，也让他的宠物认识她。

「马可斯？」幸好马可斯有固定喜欢待的地点，她小心翼翼拨开枝叶前进，轻声唤着：「你在那里吗？马可斯？」

前方树丛一阵抖动，爱莲娜立刻停步，心跳飞快，手心出汗。

「马可斯是你吗？」

下一瞬间，庞然大物自树丛后窜出，作势欲扑向她，把她吓得惊叫一声，脸色顿时惨白，双腿发软跌坐在地。

一阵爽朗笑声好似在嘲笑她的狼狈，马可斯自芒果树后走出，来到宠物身旁拍了拍它的颈子。

「她被你吓到了，肯纳姆。」

名为肯纳姆的成年花豹没再理睬胆小的女人，而是转身向主人撒娇，宛如一只温驯的家猫，只是体积有点庞大罢了。

马可斯搔着花豹的圆耳朵，见它享受般眯起豹眼，不禁会心一笑。

「肯纳姆只不过在跟你闹着玩，它不会攻击熟人。」

爱莲娜抖着声音：「我跟它不熟。」

「不用怕，它认得你。」马可斯笑着上前拉她一把，扶她站起来。「它只会咬新来的，真怕它的话就别走进花园里。」

爱莲娜虽然在马可斯的搀扶下站起来，但膝盖仍频频打颤。

「我、我是来告诉你，那个凯文──」

马可斯不等她说完便打断她，「我知道你来找我干什么，如果不是重要的事，你不会敢踏进这里。告诉康拉德我待会儿就处理留言，别再拿这件事来烦我了。」

「噢。」爱莲娜小心察言观色，见他心情似乎不错，于是又道：「你还没吃晚餐呢，不饿吗？」

马可斯低头看着她，那与某人有几分相似的神韵总能教他内心一动，灰眸里不明光芒掠过。

「晚餐送到书房，我会在那里处理留言。」男人手指挑起一缕黑色长发把玩，嗓音突然变得性感沙哑。「晚点去找你。」

女人迷失在那双灰眸里，双颊情不自禁染上嫣红。

凯文·哈德利急着找他不外乎是为了最近崛起的竞争对手，马可斯心知肚明，凯文想藉着他的手除掉这股新势力以巩固自己的地位。马可斯原本不想理他，但现在转念一想，不如就卖他一个人情顺便坑他一笔。

马可斯坐在胡桃木书桌后，专心在笔记型电脑上飞快打字。他有一个自己架设的情报网站，除了收集与买卖情报之外还接受特别委托，委托人只要在留言版上留言即可。当然，网站平常皆由电脑室的人员维护，一般的情报买卖都是康拉德在处理，有重要的留言才会通知他。

然而，在网路上谈论交易内容并不安全，对方很小心，要求当面讨论细节，马可斯只考虑三秒便答应赴约。

10.

当他边吃着晚餐的沙朗牛排，边把决定告诉康拉德时，这位助理非常反对。

「这很有可能是陷阱啊，请你再考虑一下，马可斯先生。」

马可斯端起桌上的红酒浅尝，慵懒靠向椅背。

「哈德利在想些什么我会不知道吗？既然他精心设下鸿门宴，我岂有不去凑热闹的道理？现在唯一的问题是，该找谁跟我一起去？」

「当然是能带多少人就带多少人去。」对方可是军火贩子啊。

马可斯莫测高深地笑了。「我自有打算。」

他的身边纵使围绕着众多肯为他卖命的忠心下属，但是他并不相信任何人。或许他该带着虎走独自赴约，实际测试名刀的锋利。

康拉德还想再说些什么，但马可斯放下酒杯起身。

「今晚到此为止，有事明天再说。」

康拉德只得退下。「是，马可斯先生，晚安。」

她永远为他准备好，只要他想要，她绝对配合，温顺乖巧，从来不会做出忤逆他的事，因此甚得他的喜爱。

女人就该听话，扮演好她自己的角色，清楚地知道自己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不踰越本份是爱莲娜能够待在他身边两年的原因之一。

但是最近，马可斯对她有些腻了。

唯有把她当成那个人，才能引起他的「性趣」，可毕竟她不是他，即便眉眼之间的神态有几分相似，但实际上天差地远。

他深深思念的那个人有着健康的小麦肤色、浑厚的胸肌、强健有力的双腿、性感的喉结与低沉沙哑的呻吟。跟现在躺在他身下的女人不一样，软玉温香从来都不是他想要的。

今晚的马可斯有些心不在焉，他越来越无法将她幻想成他了。云泥之别的两个人，他怎么会认为他们相似呢？以前的他是怎么想的？难道是思念过度所以饥不择食？幸好，错误永远都有改正的机会。

爱莲娜敏感地察觉到男人的异样，他不再如以往那般热情，爱抚的动作甚至有些迟疑。爱莲娜在心里告诉自己那是她的错觉，肯定有某件事影响他今晚的心情，教他无法将全副心思放在她身上。

会是凯文·哈德利的事情吗？

马可斯蓦然停止动作，翻身坐起。那一刻爱莲娜的心受伤了，但下一秒，马可斯喊出的一句话让她明白他的异常是怎么回事。

「是谁在那里？」

敞开的窗户送进夜晚凉风，白色窗帘因风微扬翻飞，在墙上投下飘忽的影子。

那个人就站在窗边月光照不到的死角，高大身影与黑暗融为一体。爱莲娜眯眼细看，好半晌才从黑暗中分辨出一个男人的轮廓，顿时惊恐。

「有人闯进来了。」她惊喊：「快叫人来──」

「安静。」马可斯坐直身子，一点也不在意自己未着寸缕。一双灰眸专注地盯着入侵者，他的神情从刚开始的讶异与警戒变成恍然大悟，甚至勾起唇角。

爱莲娜对于马可斯的反应既不解又吃惊。

马可斯居然……在笑？

「好久不见了，伏野。」马可斯笑得连眼睛都眯起来。爱莲娜听到他以日语喊出对方名字的时候，美眸大睁。

Fushino就是指这个男人？

隐于黑暗中的男人上前一步，月光照亮他冰冷的面容与同样冷冽的墨瞳。

「看样子我来得不是时候。」伏野尘一冷冷地说：「你们继续，不打扰了。」

他是翻窗户进来的，现在自然要翻窗户出去。可他才转身，马可斯就出声喊住他：「等等，你除了闹脾气就没别的话好说？」

都特地来找他了，难道就不能当作没看见他和女人滚床单吗？

伏野尘一回头看他一眼，冷淡地说：「你的保全系统解除密码最好还是换新，别再用我的生日，太容易潜进来害我一点成就感都没有。」

说完翻窗户走了。马可斯愣了会儿，突然仰头大笑。

「这家伙还是一样我行我素。」

没有任何言语能形容他此刻的心情，曾经以为至少得等上十年才能再度相见，未料分离不过四年，他就来找他了。

11.

马可斯下床穿衣，脸上笑意未减。

「你先休息吧。」他很快地套上衣物，一边对女人说：「我还有事要忙。」

在那个奇怪的男人出现之前，爱莲娜从没见他真正地笑过。以往，马可斯的笑容总是深沉，时而掺杂冷酷，时而带点嘲讽意味，就是不曾像现在这般发自内心，表露出真正欣喜的笑容。

「那个男人是谁？」爱莲娜急切地想知道：「是你的朋友？」

朋友会用这种方式来拜访吗？特别是马可斯始终挂在嘴角意味不明的微笑与这个男人的名字更教爱莲娜起疑，直觉告诉她，这两人之间的关系不只是朋友。

「一个老朋友罢了。」马可斯轻描淡写回答完，头也不回离开。

老朋友？她会相信才有鬼！

不会有哪个男人在床上跟女人翻云覆雨的时候喊着老朋友的名字，更别说这位「老朋友」还是一个男人！

难道说……

爱莲娜抱着棉被，为自己在心里得出的答案整夜无法成眠。

整晚没睡的不只爱莲娜一个，当马可斯悄悄溜进伏野尘一所住的饭店房间时，不意外发现灯是亮的，而亮晃晃的刀锋随即架上他的脖子。

「你不应该丢下床上的美女跑来找我。」伏野尘一像是知道他会循线找来，因此埋伏在门口处等他自投罗网。

马可斯脸上的笑容在看清抵住自己脖子的长刀时歛去，「你的晓乌呢？」

「断了。」伏野尘一言简意赅地道。

马可斯的目光沿着刀刃看向他持刀的右手，前臂一道伤痕触目惊心。

「什么时候受的伤？」他的脸色更沈了几分。

「不干你的事。」

「你要闹脾气到什么时候？不过就是一个女人，解决生理需求罢了，不必我解释你也心知肚明。再说，你别忘了，真要说起来我比你更有资格吃醋。」

马可斯的最后一句话提醒了伏野尘一某件事，他于是收刀回鞘。

「我不确定你是否想见我。」伏野尘一终于坦诚：「毕竟当年我们不欢而散，我一直以为你会恨我，或是娶个女人来报复我。」

笑容重回马可斯脸上，「我没有结婚，跟你可不一样。何况我也不会用这种方式来气你，难道你认为我是这么幼稚的人？」

伏野尘一居然点头，「对于一个吵架后避不见面的人来说，没错，非常幼稚。」

关于这点马可斯绝不承认，「是你不来找我，不是我避不见面。」

「你改了名字，还住在狗不拉屎的地方，要我上哪里找人？」伏野尘一冷嗤一声，非常不以为然地道：「任谁都会觉得你这种做法是拒人于千里之外，我又何必自讨没趣来碰钉子。」

「可你现在不是来了？」马可斯安抚般笑道：「既然你愿意来找我，过去那些烂帐就别提了，咱们重新开始。」

马可斯说着还朝他伸出手，似是想碰触他的脸，伏野尘一却刻意后退避开，教马可斯伸出的手一顿，尴尬地停在半空中，脸上没了笑容。

伏野尘一嗓音低沉，「我并不是来和你重修旧好的，垣无二（Kaki Muni），明天我就要离开这个国家。」

马可斯举在半空中的手瞬间紧握，愤怒的一拳捶向墙壁，发出一声闷响。

「该死，你总是这样！」在属下面前不轻易动怒的马可斯，一遇上伏野尘一，不到十分钟就大动肝火。「既然你无心也无意，为什么又要出现在我面前？我知道你为何而来，伏野，地下世界没有一个人不知道暗杀令的事。你担心我的安危大老远来找我确实很令人感动，但口是心非不肯承认这一点的你，实在让人火大。」

马可斯此刻的怒火可能会让手下们吓破胆，但伏野尘一只是一摊手。

「我喜欢现在的生活，自由自在无拘无束，再说，我不认为我们能再回到从前。很多事都变了，无二，我们都变了。」

灰眸不悦眯起，与深沉如夜的墨瞳对望。他们之间仅有两步的距离，心却相隔千里之遥，难道四年不算长的光阴就让人事全非了？

「人心真有如此容易改变？」马可斯上前，一步，再一步，「你变了吗？伏野师弟，我们十八年的朝夕相处对你而言毫无意义？」

伏野尘一眸光幽黯，看着对方逐渐靠近自己，直到身体几乎相贴，他却没有再后退。他不是个胆小的人，退避一次已经太多，既然对方不愿就此放弃，那么他也不打算退缩第二次。

12.

一双大手搭上伏野尘一的腰，试探地游移。「难不成连敏感带都变了？」马可斯灼热的鼻息喷在伏野尘一的俊脸上，嘲讽且充满情欲地说：「或许我该验明正身，仔细检查你身上的每一寸，看哪个部位跟我记忆中不一样了，你说呢？」

即使男人不规矩的大手隔着衣物抚上他的浑厚胸膛，伏野尘一眼里依然波澜不兴，神情平静。

「我结婚了。」他提醒。

「啊，提到这件事……」马可斯动作停顿，原本轻佻的语气转为认真，遗憾地表示：「很抱歉我没能回日本参加尊夫人的葬礼。」

强壮有力的双手改环住伏野尘一的腰身并收紧，马可斯给了他一个不含情色意味的温情拥抱，下巴抵在他的肩头上呢喃着：「你心里很难过吧？师弟，办完妻子的丧事后你为什么不来找我？我以为你会需要抚慰，需要向一个信任的人倾吐心事，于是我一直等，结果得到你四处流浪四海为家的消息，你真懂得如何伤我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