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章默默地低头跪着,恍惚又回到了从前。只是自己早已不是当年的自己,连王爷也不再完全是当年的王爷。他想着诏狱中的那场对话,一言一句都是对等的剖心之语,让他再也无法说出刚才那样的话。
王爷他,必是痛心到了极处吧?
便是自己,也已是恨极了表哥的无情。
可是,依然是有隐情的吧?
连姨夫都趟了进来。
姨妈……
他忽然发觉马车上的姨妈话多了许多,竟是一路都碎碎地说个没完,而姨夫和表哥,却始终一言不发。
他想起凌云聪毫无自觉的率先而行,更是恍然。
是自己太笨,才令事情变化至此!
想明白后,李章再也撑不起双肩,颓然塌下了肩膀。
“怎么?说不出了?”
不知过了多久,养回些精神的司马逸重又冷冷地开口,脸上的伤感已褪,换作了一贯的冷然严酷。
李章抬起头,不再回避司马逸的目光,诚恳认错:“属下失职!属下粗心蒙昧不察细节,才令事情后果若此。属下罪无可赦,甘心认罪!”
司马逸眯起了眼睛:“你到现在还帮他说话?”
“属下刚才已想明白,表哥他,仍是受人挟制。是属下被亲情蒙蔽,未能发现异处。”
“亲情蒙蔽……是你娘么?”
“不!”
“若非你娘插手,他们也搭不上你吧!”
“我娘与姨妈自幼亲厚。”
“自幼亲厚!自幼亲厚就要搭上自己的儿子?!”
“是属下自己答应的!”
“妇人之仁!”
“请王爷治属下的罪!”
司马逸气恼地重重喘息,瞪着李章不再言语。
他最初听说时确是气得七窍生烟,这时静养过一会后,多少明白了些李章的心思,对凌云聪则更加痛心疾首。他相信李章的推论,却因此而更加无法容忍。在情势已经完全倒向自己的时候,凌云聪竟然仍不肯相信他的能力,一而再地以背叛他去维护家人,真是是可忍孰不可忍!他冷冷地想着司马遥,亟待抓回他以振朝纲,让凌云聪看清楚自己的失策!
但大军压境之下,司马遥仍是在定西军的掩护下向益州逃去。堕后阻敌的定西军一部在凌峰的带领下,硬是一路抵抗了十天。十天后,血透重甲、几乎已是光杆将军的凌峰拒不肯降,孤身冲入敌阵,被乱枪攒刺而亡。
景帝知悉后极为震惊,痛惜凌峰的陨落,念及一直无法释怀的穆家的灭门,更为兄弟阋墙导致如此的结果痛心不已,满心郁火无处宣泄,顿时迁怒于私放凌云聪的李章,令司马逸必须严厉处置,态度之凌厉大有把一切过失都算到李章头上之意。
司马逸本也对凌峰的死极为痛惜,想到凌云聪,更不知是恨还是怜,却是更恨司马遥,对李章也是气恨难休。但他无法接受让李章再入大理寺受审的结果,只要一想起,眼前就是李章奄奄一息的样子,对他来说,这个刺激远远大于凌峰的死,更何况景帝竟是要置李章于死地的意思,让他如何能接受!
于是他把李章关入王府地牢,却不许人私自动刑,甚至差人添置了火盆棉被,让李章反省思过。景帝数次过问,都被他以李章是他的人且是无心之过为由拒绝把他交给大理寺,激得景帝未清尽的蛊毒再次复发。
腊月十八,入宫陪景帝悯妃拜祭亡母的司马逸与景帝彻底闹僵。景帝当即召禁卫禁制司马逸的行动,另往王府拘押李章。司马逸怒抗皇命,打出皇宫,在王府门外截住禁卫,再演了一出全武行。景帝当即气得吐血,昏厥不醒;从未对司马逸疾言厉色过的悯妃气得发抖,对着姐姐的牌位哭得背过气去。癫狂中的司马逸终于清醒,看着昏沉衰弱的父皇和憔悴苍老的悯妃胸中荆棘丛生,一颗心怎么放都扎得鲜血淋漓,痛不可当。
他一头埋进酒坛醉得人事不知,不肯见任何人。景帝醒后,颁下御旨,着司马逸亲自将李章押入大理寺受审,否则以私纵罪同论!悯妃穆严皆来相劝,同来的靳白沉默良久,也劝司马逸先顾眼下。
司马逸漠然无语,摇摇晃晃地出宫回府,直着眼睛甩开扑上来的风瑜,一头闯进地牢。
李章拥被坐在地铺上,蓦然见到司马逸的样子,惊得马上站了起来。
司马逸衣饰邋遢,胡髭满面,一双眼睛直勾勾地瞪着李章,酒气熏天。
李章当即有了不好的预感,小心地唤了声“王爷”,想唤回司马逸的理智。
司马逸的眼神黯了片刻,随即再次晶晶地亮了起来,热得仿佛能灼伤人的目光让李章顿时有了想逃开的念头。
李章真的动了起来。
李章刚一动司马逸也紧随而动。
狭小的地牢彻底变成了牢笼,李章悲哀地发现,自己困于其中根本无路可逃。
司马逸制住李章的时候李章用力地叫了一声“王爷”,眼中满是惊怒拼命地摇着头。司马逸心中蓦然一疼,却仍是狠着心放倒了他。
力气真小!像只张牙舞爪的小猫。
不是睡着么?怎么还有这许多衣裳!
全是伤痕……
真瘦!
怎么还是这么瘦!
硌得骨头疼。
热!
真热!
融掉自己一般。
心口暖了。
不要这么瞪我……
我心里痛!
给我吧!
唔!
竟然咬我!
真狠!
忘了他早已不是小猫是只豹子了!
豹子……
我的豹子……
我的!
永远都是我的!
终于静了下来。满心满脑子的喧嚣都静了下来。身下的躯体热得像炭火一般,蓦然间一切都清明了起来。
李章……
又伤了他。
不知道他还肯不肯原谅……
却——
安心了……
安心了。
第50章:碰撞
风瑜震惊地看着司马逸抱着李章步出地牢。司马逸的眼睛亮得慑人,嘴唇破了,翻肿得老高,血流过下巴的胡髭,像是刚刚生吞了什么,惊得风瑜连忙让出路来。横在司马逸臂弯中的李章裹在司马逸的狐狸毛长披风里,头歪着看不见脸,裸露在外的双脚无力地随着司马逸的步伐微微晃荡着,看在风瑜眼里,全是刺目的得意。
风瑜猛然咬紧了下唇,口中溢出腥咸的滋味。
司马逸就这么抱着李章进了宫,跪在景帝面前。
景帝的脸气得发白,身子颤颤地抖着,怎么用力都止不住。
“你说什么?!你……你要和他一起死?”
“是!儿臣自己种的果,儿臣自己承担!”
“你……你这是要挟孤呢?”
“儿臣不敢!儿臣只想留下他!”
“妖孽啊!”景帝痛心疾首地捶着桌子,指着司马逸半晌说不出话来,“当初是凌云聪,现在又来个李章!你……你何曾把孤和家国放在心中!你……你让孤如何放心把皇位交给你!”
司马逸心虚地低头,仍是不肯改口:“儿臣惶恐……”
“惶恐你还如此气孤!!你如何对得起你逝去的娘!”
“李章为儿臣出生入死,非凌云聪可比对……”
“他今日可以徇情私放,他日又怎知不会内外勾结!如此祸端,孤留不得他!”
“父皇怎可如此臆测污责!”
“孤便是纵你太多!孤……不能一错再错!”
“若父皇坚持治他的罪,儿臣与他同罪!”
“好!好!好!孤便改了这……”
景帝气得一跤跌入椅中,一句话没说完,双眼一翻,仰面而倒,喷出的一口血尽数又呛了回去!
殿内顿时一片大乱,再也无人管司马逸。靳白跟在师公郑品之与师傅郑一晏身后匆匆而入,眼角瞥见仍跪在地上的司马逸和兀自躺着不动的李章,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
入夜后,景帝的情况益发不妙。郑品之与郑一晏几番施针用药,景帝饱受毒素摧残的脏腑却终是衰竭,回天无力。弥留之际,景帝死死地盯着司马逸,出气多于进气地颤抖挣扎,非要司马逸立誓不留李章不肯咽气。
司马逸僵硬地跪在床前,死不肯开口。悯妃哭得喘不上气,跪着哀求司马逸,司马逸闭目狠心不理。景帝直着脖子一口气吊了许久,终是死不瞑目!
安平二十六年腊月十九,景帝薨,司马逸继位,是为肃帝。
景帝薨后,悯妃伤心欲绝,几度寻死,都被侍女发现拦下。司马逸亲往鸣鸾宫请罪,悯妃痛骂司马逸不孝不忠,一扫温良谦婉的往日样貌,披发瞠目,状极癫狂。司马逸闷头任她痛骂,终不肯认错。悯妃大哭一场后,自闭宫门,不肯再见司马逸一面。
后宫中,因王豫章之事失势的仪妃和八王爷,挑唆其他不明真相的后妃、皇子,以景帝未能说完的半句话为依凭,质疑司马逸继位的正当性。
景帝共有六子。除了追随司马遥落了罪的七王爷,尚有八王爷和幼时被司马逸失手打伤的十三王爷,与司马逸同时具备继位的条件。事实是景帝临终前,妃嫔皇子齐聚广明殿,众人皆是眼巴巴地等着景帝改诏的,谁知景帝愣是被司马逸气得死不瞑目也不曾有改诏的意思,让众人更是气恨交加。
十三王爷司马退当年被司马逸在成贵妃的挑拨误导下失手伤了头,以至于智力大受损伤,一直都有些蠢笨。加上他的母妃也是个无见识的人,这次就被人挑唆着,跳到了前面。不但在拜祭时撒泼大骂司马逸,更在景帝大殡时当街阻拦,非要司马逸当众出示御印虎符,以示皇权的正当转接。
司马逸原本对当初的错失以及对父皇的愧疚而有所忍耐,这时见他闹得太不像话,也就不肯再忍,喝令禁卫把他拖走。司马退一路大喊大骂,直把司马逸气死景帝谋权篡位嚷了个人尽皆知!司马逸回去就把司马退圈禁了起来,却已挡不住朝堂上更凶猛的责难之声。
老御史继续揪着李章不放,谓之罔顾皇令私放钦犯在先,魅惑氵壬乱气死先帝在后,坚持要从严处置。司马逸怒斥奏议荒唐,连摔数份奏折,同议的朝臣却越来越多,坊间更是把李章传成了褒姒妲己一般的人物,司马逸也顿时成了荒氵壬无道的昏君,连逃亡益州的司马遥都重新打起前太子的旗号,声称要维护大魏的国威天道。
腊月二十八,替司马逸整顿安抚好定南、定东军的穆严匆匆入宫,与司马逸一席长谈后,司马逸黑着脸拂袖而出,自上车舆出宫,向旧王府而去。
李章在极度混乱的当日被靳白送回王府后,靳白才发现他竟是病得凶险,一通忙乱后稍稍退了些热度,人却依然不得清醒。靳白不敢告诉司马逸,自己又事多缠身,便令暗卫从旁照顾。
司马逸焦头烂额之下,无暇旁顾,只道托给了靳白,自当一切安好。哪知这日听完穆严的劝说后一怒出宫,刚踏进大门就见李章手执长剑,与侍卫战作一团!司马逸一眼瞧出李章气息不稳,脚下虚浮,显见是气力不支,却偏偏不要命般直往外冲,顿时气不打一处来,纵身过去一带一扣,已制住了李章的脉门,口中轻斥道:“你又发什么疯!”
李章直愣愣的眼睛落在司马逸身上,沉得如一潭望不透的深水,却在最深处隐隐有风暴在旋转。司马逸忽然有些心惊,轻轻唤了声:“李章?”
李章突然醒回神般“咚”一声跪倒在地:“求皇上让李章见娘亲一面!”
“见你娘?你娘怎么了?”
司马逸在自己脱困后问过靳白顾纹的病情,知她虽然确是病势沉重,最大的病因却是长期饮食不周思虑劳累引致的气血两亏,服用了郑品之秘制的养荣丸后,境况已好了不少。围城之危解除后,他更是派了御医常驻。据靳白当时的回报所说,顾纹再拖个一年半载也并非不可能。
李章私放凌云聪后,为怕刺激顾纹,他又严令不可让顾纹知道,只说派了李章另外的差事,一时半会回不来,要她放心。故而他知道顾纹虽是命不长久,却并非短期内就会有事。
因此司马逸只是随意地问了一句,并没觉得会有多大的事。他倒是更担心神情不太正常的李章。
李章像是没听见司马逸的问话般,继续磕头道:“求皇上开恩!李章见过娘亲后自当引颈就戮,一赎前愆!”
司马逸一听脸就黑了:“你说什么?!”
“求皇上让李章见娘亲一面!”
“之后呢?!”
“李章罪无可恕,自会去大理寺领刑!”
司马逸顿时气得变色,指着李章不怒反笑:“好!好!孤为你甘冒天下之大不韪,你竟然如此不知好歹!果然是一对儿的白眼狼,惯会掏心扒肺!”
李章猛然抬头,咬着牙说:“李章一人做事一人当,不敢当此圣眷!”
“好个一人做事一人当!既是如此,还求孤作甚!”
“娘亲无罪!”
“你还敢说!若非她自以为是私情罔纵,也闹不出这许多事!”
“若非皇上把持不严,也不会有这许多事!”
“你!好!好!怪孤了是吧?都是孤的错是吧?好大的胆子!”
李章重重地磕下头去:“李章死罪!求皇上念在李章护卫一场的份上,让李章见娘亲最后一面!”
司马逸气得声音都抖了:“护卫!孤与你,就只有护卫的情分?!”
李章想起地牢里屈辱的一幕,再也压不下心里的悲愤气苦,不管不顾地顶撞道:“李章浅陋,不知与皇上还有何种情分!”
“你!好!你不知道是吧?那孤就告诉你!你是孤的人!你的命是!你的身子是!你整个儿都是孤的人!别妄想再逃开!”
李章浑身颤抖着,绝望像张大网,死死地罩住了他。他紧紧闭着眼睛,脸色白得让司马逸又像看到了大理寺中的李章,心里疼得绞成一片,却仍是死撑着不肯让步。
他是司马逸。
是大魏朝的肃帝!
若连个小侍卫都制不住,他还如何立于朝堂立于天下!
李章深深地吸气,努力压下心头的躁动,用一种竭力压抑的、颤抖的、卑微的姿态重新磕下头去:“娘亲牵挂李章弥留不去,求皇上……求皇上让李章见她……”
司马逸没等到期待的回答,怒气越积越浓,瞬间被景帝的死不瞑目所点燃,顿时烧掉了他剩余不多的一点理智。他铁青着脸,手指着李章狠狠地咬牙:“她自己作的孽,便自己去偿!你既与孤绑于一处,便一起去入那油锅地狱!孤想要的,谁也别想让孤放手!”
司马逸的话,绷断了李章意识中拉到了极限的弦。他毫无预兆地突然跃起,一手抄起长剑,一手按着司马逸的肩井借力腾身,司马逸顿觉半边身子一麻,随后脖颈一凉,沁凉的剑刃已横在颈边。
“李章!”
“请皇上下旨,放李章出去!”
“若孤不肯呢?!”
“那便一起死吧!”李章说着手中用力,剑刃入肉,血珠顿如丝线般顺着剑尖淋漓而下。
“皇上!”
四周侍卫大惊失色,齐齐抢进一步,又齐齐在李章冷森的目光下停步!
李章亘常平和的眼睛燃着般窜出火来,火焰熊熊,映得他的脸透出无比的决绝和狠厉,看得远远观望的风瑜失声捂住了嘴,看得侍卫们汗毛俱竖!此一刻,在场的每个人,都相信李章绝非只是胁迫,而是真正带了赴死的决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