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夏夜茫
寂静夏日,朗月长空。许是这暑气太盛,或是蝉鸣不休。房中的人辗转反侧终是不能入睡,泛楼起身打开木窗,坐到桌旁,微风将桌上的纸轻轻吹起,散落一地,就那般静静的盯着被那些纸张书信压在最下边的一副画,剑眉星目,温文尔雅,一身素净白衣。
手指不经意的抬起,伸出抚摸那画卷,脸上露出是自己都不曾察觉的细心和眷恋,终是一夜秉烛到天明。
尹伊每日施针问药,夜里也都宿在汀兰居,每日晨起第一件事也是到内堂为林若离诊治。今儿起的好像比平日里晚些,不然若衣不会来找自己,那丫头是怕自己甩手不干了吧。是啊,这一年来都是她在若离身边照料,自己那天开的方子也是吓到她了吧,有这等顾虑也实属应该。
“尹先生,尹先生你起了吗?”
尹伊整理好,推开门,“怎么了,这么急着跑来找我,昨儿累极了,今天起的有些晚了呢,担心林公子了。”
“不是,是公子他好像有反应了,我刚刚早上试着喂他些水,他竟可以喝下去一些了。
“这是好事啊,不过我可是用尽了法子,你不也是这等细心照料,那人要是再不醒,可真的要用我第一天的方子了。”
“林先生,您可莫说这等话。”
“好了,知道了,咱们快去看看吧。”
快步走进南面的主房,屋中摆设极简却都是上乘的紫檀木,举世难见的雕花琉璃瓶,上竟嵌着白玉,这工艺怕是除去那天下第一玉石名匠,旁人是如何都雕不出的吧。哎,真真是物是人非啊。
来不及感叹,拿着医箱向内饰走去,望向床上的人,这几日却是好了许多。
“若衣,先焚杜松香,再吩咐人备好药浴。我要施针了。”
“是,先生。”
“恩”床上的人发出细微的声响,只是听得人极专注。
哎,谢天谢地终于是醒了,尹伊在心中长舒了口气。
果然,躺了这么多日的人终是缓缓睁开眼睛。
这清澈如甘泉的眼眸蒙上一层迷离和惊恐,只一眼尹伊便知,这人还是救过来了,只是棘手的事也许还在后边。
轻声开口“林公子,你醒了,有没有觉得哪里不太好?”
“这是哪儿?”声音很低且略沙哑
“是汀兰居,现在只有我在。”
不是梦中之人,可好像也熟悉的很,“是尹伊?”
“是尹伊。”
刚刚清醒的人哦了一声就又沉睡过去。
是夜,只是今夜燥热的很,一丝微风都没有,夜空也黯淡的很,明亮的圆月被层层云藏了起来,使得这院子更暗了些。
身量纤细的人坐立在院中小亭,一袭白衣更胜过这黯淡月光,不过胜得不在风流而是落寞。一青衣人立在他身侧。
“你恨他吗?”
“我有恨他的资格吗?你不是他的好友吗,不是知道我的所作所为吗?”
“就因为我是他的好友,也知道你们所有的事,所以我才问。”
“不,他让你可怜,引人疼惜,况且错的是我,是我将他变成这样,比之往昔更变本加厉不是吗?”
“若离,你,你这样真是叫我不知如何是好。”
若离冲着尹伊淡淡一笑,“不必挂心我,你不是鬼见愁吗,专在阎王手下抢人,我自是不担心的。”
“就是因我是专在阎王手下抢人,我才知晓,你那日明明是……”这人那日明明是没有丝毫活的意识,所以他才会和泛楼发那样大的脾气。
伸手,轻轻拍在尹伊肩头,“不要忧心,不会了,再不会了,我坚持了这许久,怎会放弃,定还你个气势更胜往日的繁夜宫宫主,早些休息,我这还都仰仗着咱们尹神医呢”。是了,那人他怎么会恨,明明错的是自己,是他将泛楼变成今天这样的,只是这一味退让,哎,明日再想吧。
泛楼望着那满空的阴云,心中却没有丝毫的不快,反而泛起一种拨云见日的心境,真是奇怪。
“那人果真没事了?”
幕溪低首站在一旁,“是,这些时日尹先生都宿在汀兰居,日夜照料,每日晨起焚香、施针、浴药液、一日两餐、后食药。今日林公子已能步行到院中小亭了。”
“恩,下去吧。”从何时开始心中这般抑郁,就像有人要将自己撕裂般,不停拉扯,哦,对了,从那日始。
从那件事后便将若离囚在繁夜宫,早早尽心为他建好的汀兰居,还没等到他正式为之介绍新主人,这主人就成了阶下囚,只是也不能将这人囚入水牢或死狱中。自己恨极了那人怎么能让他和那些普通的叛徒和冒犯繁夜宫的人囚在一起。于是将他囚在汀兰居。
用林家、林枫堂和那些道貌岸然的武林人士威胁他,果然奏效,那人原本就是为了这些不是吗。
日日鞭打、折磨、羞辱,可那人都无动于衷,还是一如往昔那般,真是该死,自己气到这地步,他却全然不当回事,果然对他没有动心是吧,毫不在乎是吧,既然这样也别怪他心狠。
那夜繁夜宫一年一次,各堂堂主回总堂相聚,是繁夜难得大宴。
连他自己也没想到会有这样的结果,几日前自己盛气满满的由若衣引着到汀兰居,其实他最近也想不出好法子折磨那人,索性好久不去了,那夜宴会也是遣人吩咐若离到大殿的。在踏入汀兰居,不过半月时日,感觉却已是经年,
本是为了戳穿那人伪君子的可恶嘴里,顺带着提点若衣些,这丫头似乎是越来越重视若离,反而不把自己当回事了。
只是当再一次看到那人的面目,心中闪过的只有,震惊、不忍、心痛,多可笑那人如此对他,他竟还有不忍,心痛。
泛楼啊,泛楼,真是活该你让个金玉其外的伪君子骗的团团转,刚刚听到那人无事竟是送了口气,轻松的不得了。只是这样那里行得通,一定要加倍折磨那人才是,只是如今又能做什么呢。一拳重重打在檀木上,可却一点感觉也没有,果然自己练武艺都退不了。真是可笑。
4.思沉往
繁夜总宫建在中原第一魔谷,夜狼谷,谷中常年盛开白菱花,繁盛不息,繁夜宫也因此得名。
这繁夜宫能排的上武林中第一魔宫,除却之前所说,还有个这武林之中武艺第一,人人传说杀人不眨眼的魔头,功夫出神入化,无人可解。可若只是这一个也就罢了,大家拼而杀之,更可怕的是这魔头手下还跟着数不清的小魔头。
这总宫下设四堂六楼十部,除去泛楼这个宫主不说,副宫主是人人称之病鬼书生的蒋邑,其下四堂都在夜狼谷中,分管金银、厮杀、生息和蛊毒。而那闻名天下的神医——尹伊就是分管蛊毒的炎医堂堂主。四堂领六楼各楼各司其职。六楼控十部,皆分布江湖各处。
而这繁夜宫的规矩是一年之中,三日大庆,除却留职之人,各楼和个部的主、副二职之人也在这三日内皆可返还总宫,各堂弟子得以同庆。
这一日又到了繁夜大庆之日,宫中各处一派喜气,比新年更盛。可幕溪却可以深深的感觉到主子这些天来怒气之盛,从前日在那人身上用炙铁烙下印记后,似乎再想不到新的折磨人的法子所以心中焦躁的很吧。
烧的炙热非常的烙铁,一下子烫在人的身上,兹的一声,幕溪站在帐外也能闻到那味道,和滚烫的开水倾泻倒在猪身上的味道没什么分别。这是给了那个清高非常的世家公子莫大的耻辱了吧,这剧痛终是让那人昏了过去,只是主子从那罗账中走出是脸色铁青更胜以往。是了,那谪仙一样的人物,任谁做那刽子手一样的行径也不会开心。
临退出房间回头看了一眼,那俊俏的脸上布满苦痛,嘴上塞着的白锦帕有血丝渗了出来,果然么,这叫林若离的高洁人物,这一年来受尽折磨,即使这样也是一声不吭。初见时,自己真当主子是被什么狐狸精迷住了,只是这狐狸精是个男的。当时自己还着实迷惑了好一阵,原来狐狸精也有男的。
这人自己算不上喜欢,不过主子喜欢的紧。幕溪跟着泛楼有多久,真的是久到他自己都不记得到底有多久,泛楼的话对他来说就是命令,泛楼的意志就是他的,既然主子喜爱,自己也拿林若离当主子一样,只是这狐狸精终是妖精,最后还是害了人,害了泛楼。
从那时开始这位林公子就被囚在这汀兰居。自己也是从那日开始留心观察这人,起初是想知道,这副皮相到底是哪里好,怎会把主子那样睿智,傲视天下的人骗的那样苦,还因他差点丧了命,也是从那时开始,幕溪开始佩服上林若离。
没错是佩服。泛楼走的匆忙,将栖殇刀落在汀兰居,他回去拿那人被主子折腾到天明,裸着上身,那白皙的肌肤满是青紫痕迹,竟没有一处好皮,盖着的薄被也遮不住下体的血缓缓流下来。若衣到底是个姑娘,惊得不知怎么办,也是一句好话没有,那人脸上却挂着淡柔和煦的笑,温柔的拜托若衣帮他弄些温水来。
寒冬素裹,天地寂寥,主子吩咐那人穿着湿透的衣服跪在雪地里,三天三夜,一夜暴雪那人都快被雪埋住了,主子也不知是怎么了,许是怕那人死的太痛快。清早抱着那人几乎是飞着回到房中,紧闭门窗,点了满屋的火盆,紧紧搂住那人,心焦不已。而那人清醒过来,只是轻轻抚着主子的脸颊说着,我无事,不要担心,吃早饭了吗。呵,多可笑,还有闲情关心别人吃没吃早饭,果然主子气的扔下他,快步离开了汀兰居。
岳凌派纠结那些正义人士围攻袭击了赶往分部的罗晋罗副堂主,那些自诩为正义的人士,竟然对罗晋下毒,罗晋虽是管着繁夜生意的绮金堂,可武功也不是常人可比,若不是用毒那些人也没把握吧。
罗晋虽被赶去支援的弟子救了回来,可不解毒也是废人一个。那毒霸道的很,是六中毒物配在一起,毒是没什么稀奇,怪就怪在不知配毒的顺序,需有人试毒,可这却是九死一生的事,宫中的人都主张用那些挟持回来的岳凌的弟子试毒。可林若离竟主动请缨为罗晋试毒。幕溪还记得当林若离说出这提议时,主子面色晦明不见,可很快就同意了。试毒可是个惩罚背叛者的好方法。
宫中弟子也都同意这法子,不过尹伊是不同意的,医者父母心么。最后敌不过主子坚持,还是用了若离试毒。那日真是好巧不巧,试毒试到最后一种才是解药。
林若离也是去了半条命,面色青白,嘴唇微紫,浑身疼得直流冷汗。人也有点糊涂了,主子抱他离开大殿时,他竟说自己还可以继续试毒,一定要救罗晋。这繁夜的人,人人都是恨不得他死,他却命都不要的救这些人。
主子应该是气他自作主张,失控的冲他大吼,最后忍不住告知他罗晋已无事,那人才松了力气随主子抱他离开。不过那时他应该也没什么力气才是,可主子抱着他的手却抖得不行,弄得他都想上前帮忙,好在他没有。
因为他深知那并不是一个绝妙的选择,他作为司夜堂的堂主,又是主子的贴身影卫这点聪明还是有的。主子也那人一路从洛山到繁夜宫,恐怕不是纠缠可以说的明白,也不是爱恨可以解释得当的。
况且奇就奇在一个费尽心思要给人折磨、屈辱,而一个无论受多少折磨、屈辱都甘之如饴。这也就成就了繁夜宫的奇景,自是别处看不到,也是旁人看不懂的。实际上幕溪也不懂,他想可能泛楼也不懂,可那林若离可能懂。
可这世间的事就是要人捉摸不透,那个明明只知一味泄愤,凡事皆不知的人,却能随随便便插科打诨或不顾他人感受而逍遥自在,而那个什么都知晓,一味隐忍的人,却受着常人不能忍受的痛。
不过在这繁夜宫中,却是那个可随意泄愤的人抑郁,而那个承担苦痛的人怡然自得。
就在幕溪暗自松了口气,最近终是到了一年一次的繁夜大庆之时,却明显感觉到主子的焦躁,终是在大庆的第三日主子突然变得很开心,看来是找到方式折磨林公子了。只是当日的局面完全超出他的预料,似乎主子自己也没想到。即便幕溪知道那些大闹宴会的人自己此生怕是都见不到了。可这繁夜宫的景象也好似变了些。
5.庆华宴
一连两日庆典,繁夜一片喜气,各堂的兄弟们喝成一团。这繁夜被外人,具体说来是被那些正道的武林人说成邪教,可繁夜宫中的弟子们却是关系好的和一家人一样。这一年一次的大庆典就是将这一大家的人聚集在一起。唯一不太开心的可能就是绮金堂的堂主贺越和罗晋,因为花费都由他们计算和支出。
这最后一夜的庆祝也是庆典的重头戏,明儿一早大家都又要四散各部。因此这最后一晚的酒也是上乘中的上乘,歌舞之艳丽也更胜前两日。
幕溪和其他各堂堂主也都坐在一起,只是酒喝的不多。尹伊坐在他对面,却是不停的鼓掌,很是捧场。
泛楼嘴角有些许笑意,只是眉目更清明。酒一杯杯的喝,被敬的多了也有些微醺。看着下边的人乐成一团,丝竹歌舞声不绝于耳,美人巧笑,艳丽无双。可这夏日的风却吹来些许凉意。泛楼下意识拢了拢披着的斗篷。
突然下边好像有人大喊他的名字,哦,是个绮金堂的弟子。
承千难得好好喝会酒,他平生好喝酒,只是一喝就多,总是惹事,平日里精明的很的人,沾上酒就变得傻得很,什么话不经大脑随便说,气的罗晋只准他每月初一十五喝一小坛,“宫主,宫主,我说宫主。”
泛楼看那人大叫,脸色微红,眼神迷离左摇右晃的,知是喝多了,“有何事说,今日咱们繁夜大庆,众位皆可畅所欲言。”
“宫主,我知道,知道,从前我听说宫主得了个天下第一的俊公子,说是疼惜的不得了,我承千受宫主恩惠,在这繁夜这些年,也盼着楼主得个可心的人。我想这男人就男人吧,宫主喜欢就好。只是我又听是那人大逆不道伤了宫主,这样的人就不能留,宫主竟还养在宫中,我老承不能,恩,不能明白”。
罗晋挨着他,气的是怎么因是庆典就叫这人随便喝,忙伸手扯他,承千也和他撕扯,力气用的大了,竟将承千扯了个跟头,一歪身子倒在身前的桌子上,砸落了一桌子的碗碟酒坛。也成功夺了一干人的注意。
泛楼这时也反应过来,总觉得少了点什么,原来那个小人不在身边伺候他啊,想来也好几日没去汀兰居了。
“众位兄弟觉得,若是惩治一个人应该怎么做。”泛楼缓缓开口,声音不算大却传的远。除却那些已经醉的不像样子的人,这席中的人都听得清清楚楚。没等有人回答,泛楼就又说,“不是要人死,是要人生不如死。”又示意幕溪,“去,到汀兰居将那人带来,这夜还长着呢,不是吗?”
幕溪自然照办,领了人过来,好在林若离也未睡,两人没有多少时间就返回席间。
林若离知今日是繁夜庆会,想着泛楼应该忙的没空想起自己吧,见幕溪过来也是有些惊讶,随即明白泛楼是不会放过任何一个让他出丑的机会。
泛楼身着血红色的里衣,外罩墨色的长袍坐于高堂之上,轻敲手中的银樽酒杯,看向来人。若离来的匆忙,随手拿了昨日穿着的淡黄色袍子,月光倾泻下来,周身隐隐的罩上了月色的冷淡。几日未见泛楼,他也静静的立在那,正对着泛楼盯着他看,这人无论何时都是一副高高在上的样子,周围都渗着这人的气息。
果然是几日没教导了吗,连行礼都不会了,穿的那是什么,不是知要他穿最素净的白衣么,真是应该好好教训一下,泛楼心中想着,“怎么林公子,到了这儿,见了我都不知行礼吗?”
若离立即反应过来,真是怎么就那样看着竟忘了,这人不知会借着这个由头怎么折腾自己。算了,是他自己咎由自取呢。
正想着果然一个杯子砸下来,打在左肩,正是那琉璃杯子,泛楼想着可不能一下将人砸死了,那样就没得玩了。可还是带了几分力气。若离从入了这繁夜宫就被泛楼废了习得十七年的武艺,如今和常人无异,泛楼虽没用什么力气,他却是没少吃苦头,左肩一下子被泄了力气。可还是勉强着自己,轻轻朝着那人微笑,这也是若离唯一想做,能做的。原来自己能做的只有这样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