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萧修平不同,他看似刚正不阿,与各位官员相交甚笃,又有后宫盘根错节的关系。所以姚百汌不会容忍萧修平坐到我这个位置上,那样他日日难睡安稳,他会担心有朝一日太康易姓。”
姚书会复问:“萧修平的狼子野心姚百汌也知道么?”
温止寒点头:“萧修平做的很多事姚百汌并非一无所知,只是他作为外戚,又是他最看好的孩子的外公,姚百汌倒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姚书会略一思索,明白了其中的关节——姚百汌若执意要扶持姚斯涵上位,那姚斯涵即位之初势必势力不稳,那时最需要亲人的支持。
姚斯涵的亲兄弟只有两人,废太子姚钦铎不成为姚斯涵的仇人姚百汌都要烧高香了;姚镜珩势单力薄,姚百汌一定会担心他这位小儿子无法成为哥哥的得力帮手。到那时,萧修平浸淫官场多年所打通的关系就派上了用场。
姚书会答:“我明白了。既然萧修平和姚百汌都是要姚斯涵当下一任皇帝,那两人理应彼此信任,为何萧修平还怕皇帝疑他呢?”
“萧修平掌握了一小部分兵权,且与各位军队统帅关系甚笃,皇帝以为他在拉拢各位将帅,对他多有忌惮。”
在太康,王下设三公,分别是负责宗庙礼仪与皇族、宗室事务以及修史、监察百官的巫;掌一小部分兵权以及掌管军队事务的司兽;还有管理六卿的大司酒。其中大司酒与司兽被称为左右相,因可出征为将帅,也可入朝为宰相,时称“出将入相”。
而兵权在边关归属于诸侯王,在中央则归属于皇帝与司兽,大司酒连一个兵的兵权都没有。
姚百汌向来想让中央的兵权只归他一人,再佐以计策有力地牵制地方的兵权,此次姚炙儒叛乱、萧修平救兵来迟,姚百汌大概能以此为借口,误打误撞地如愿了。
温止寒脑子想着兵权归属,嘴里的话题却没有中断:“再加之此人心胸狭窄,此次在我之后才到的偃都,我知他是想倾轧我,但姚百汌约莫会想他是想太康亡国。”
“姚百汌疑他觊觎江山,但毕竟他不掌多少兵权,姚百汌尚能容他。但若是他要推姚斯涵上位,再将姚斯涵当做傀儡呢?你说姚百汌还能不能容他?他又怎么逃过杀身之祸?姚斯涵登基后,他起到的作用是锦上添花而非雪中送炭,他外戚的身份并不是保命符。”
姚书会对温止寒一环扣一环的推理佩服得五体投地,也难怪对方年仅二十三就能身居如此高位。
“云舒心中,安排此次刺杀的是姚斯涵这一方的势力对么?”姚书会问。
温止寒点点头:“姚斯涵与姚钦铎都拉拢过我,我也明确表示,我不会站队,我只效忠于帝王。我想,杀掉我,比起姚钦铎,姚斯涵得到的好处会更多些。”
“何以见得?”
“在他们眼中,我是个很传统的人,也就是说他们认为我心中支持的是姚钦铎。如今王下三辅,司兽萧修平、巫子衿都有了各自的选择,但真正实权在握的,只有我。”
“如果他们能杀掉我,那就是除掉了一个不属于他们阵营的不确定因素,这是双方都能得到的好处。但姚钦铎此刻多做多错,我认为他与他的幕僚不会蠢到行这么一个险招。”
“如果是姚斯涵一方动的手,无论有没有杀掉我,只要嫁祸了姚钦铎,那就是一石二鸟。如果能坐实姚钦铎通敌,那就是一石三鸟。就算刺杀失败,我再怎么怀疑、推断再怎么缜密,也找不到证据。”
“我若想让他们无法如愿,最好的办法便是吃了这个哑巴亏,将此事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姚书会知道温止寒说得对,这次杀手全是训练有素的死士,死亡即代表证据消失。
得知了真相,姚书会忽然觉得自己很没用,他对自己没能多杀几个杀手而让温止寒受这么重的伤感到内疚,也为惩罚不了姚斯涵和萧修平感到苦闷,好不容易提起的精神又蔫了下去。
温止寒摸了摸他的脑袋:“还想知道什么?”
姚书会不想让对方察觉到他的情绪,他装作困倦地打了个哈欠,刚张开的嘴被他用手捂上了,他眼巴巴地看着温止寒,道:“云舒,我不困。”
窗外的鸡鸣适时响了起来,快到五更天了。
温止寒摸了摸姚书会的脑袋,语气有几分宠溺:“你啊……”
姚书会眨了眨眼睛,打哈欠流下的眼泪全沾到了睫毛上,看起来颇有几分楚楚可怜的意味,他道:“那云舒改日跟我说姚钦铎何以沦落到如今的境地,好不好?”
温止寒点点头,他随手抽了一本案上的书,是一本有趣的民间传奇:“好。今日给你读故事,困了就睡吧。”
温止寒声音还带着些重伤后的哑,但也格外好听。他一章还未读过半,正读到“英雄气短莫须有,明哲保身归去来①”时,姚书会忽然用带着迷糊的声音问:“明知不可为而为之,也算英雄吗?”
温止寒正欲解释,低头一看,少年已闭上眼睛,呼吸均匀地睡去了。
他苦笑着摇摇头,吹灭了蜡烛,也和衣躺下。
温止寒早已睡去,但姚书会还没有。
他知道刚才那个问题温止寒的回答会是什么。
姚书会清楚,温止寒为了一个百姓安居乐业的太平盛世,用自己的身家性命在赌,赌颍川的君主不像姚百汌那般昏聩,赌自己的选择是对的。
他同样清楚温止寒有着近乎壮士断腕般的决心,才能在明知自己走的是一条无法回头的死路的情况下,还是义无反顾地走了下去。
这些话由他本人来说太过残忍,姚书会不忍听闻,只好闭眼装睡。
这条路温止寒走了七年,这七年温止寒是如何熬尽心血、踽踽独行的姚书会并不清楚,但这次刺杀让姚书会意识到,对方盛名之下过的生活并不会有多轻松。
姚书会无端起了很多纷繁的思绪,他似乎在这句问话中找到了自己今后的目标——或许他可以让他母亲还有温止寒这条路走得轻松一些。
作者有话要说:
注①:英雄气短莫须有,明哲保身归去来出自古诗《尤侗·题韩蕲王庙》
第13章
在温止寒养伤期间,驿站里的大小官员都争相来送补品及拜帖,他对礼品来者不拒,但拜帖一封不收。
大小官员见扒不上这个大腿,也就渐渐歇了心思。
因拜访的官员甚多,姚书会一天到晚都在打发这些人,那天晚上未讲完的话题也迟迟没有时间继续;姚书会倒也不急,等他回到京城,若有需要温止寒一定会同他讲的。
姚书会望着那马车后多出来的许多东西,没忍住问了温止寒:“温酒官一贯如此么?”
“嗯。”温止寒微笑颔首,“不然如何会有进温酒官府便要一锭金子的传闻?”
“温酒官这些金银礼品都用于何处了?”
温止寒朗声答:“锦衣玉食、赌场妓院,转眼便挥霍尽了。”
这是说给别人听的。他没有纠正姚书会对他的称呼,他时时都防着隔墙有耳。
说罢,他斟酌了片刻,决定以实相告,他压低了声音:“除太康与颍川外,边境常有游牧民族侵扰,太康表面看起来有盛世之景,实则像个破布麻袋。”
“军粮、军饷自朝廷发出,运输时层层克扣,到边疆已所剩无几。更不乏以已经生了蛀虫的陈米替代朝廷发放的新米,以此倒卖赚取差价的官员。我便打点好最后一道关卡的押运们,偷偷补齐数量或换掉陈米。”
温止寒给两人面前的茶换了新,继续道:“无论是补上粮饷还是打点他人,都需要那些金银。”
姚书会对此是有些许印象的。
他小时候曾经见过他父母用俸禄和在封地上收取的租税填补朝廷的给将士们的粮饷的缺漏,自他与他父母从京城回到偃都后,自京城运来的钱粮越来越多——
刚开始运来的几乎都是陈米,中间还偶有白乎乎胖墩墩的米虫,将士们一片哀声载道。
后来,他父亲会自掏腰包补足将士们的粮饷;再往后,便是新米陈米交杂,陈米的占比逐年减少,直到近几年,几乎都是新米了。
姚书会那时还以为是他父亲与今上的关系重修于好,圣宠重新降临。
姚书会若有所思,也降低了说话的音量,又问:“温酒官既然希望太康倾塌于一时,为何还要做这些事?任由那些大小官员克扣粮饷岂不更好?”
温止寒摇摇头:“就算我希望太康覆灭,那也不能用苦将士、伤黎民的方式。”
姚书会并不明白,他再次反驳道:“拖得越久,黎民不是更加困苦么?”
温止寒摸了摸姚书会的头顶:“困苦暂且可以苟活,若是朝代更迭,新征的兵会有多少?他们又将战死多少?与家人分离的又会有多少?战乱、百姓流离失所都是朝代更替的阵痛,我想尽量避免它。”
姚书会点头表示自己明白了,他又问:“那温酒官打压异己、驱逐志士又是为了什么?”
温止寒答:“太康党派之争已久,其中大皇子、三皇子、六皇子各有拥护者,像我如此未表明立场的甚少。”
“姚百汌命我制衡各位皇子的势力,但我知道他属意三皇子,有意打压大皇子,我便扶植了些萧修平的人,也算是三皇子的外戚。”
“打压异己,是为了让朝堂成为一言堂、使朝堂更加黑暗和昏聩;将志士驱逐,为了他们不受迫害,也是为了新皇继位后有人才可用。”
姚书会又问:“朝廷倾颓,黎民困苦,我父亲揭竿而起理应受到百姓响应,他……为何会败得如此凄惨、如此迅速?”
温止寒语气中满是叹息之意:“姚百汌昏庸,黎民受苦已久。我成为颍川内应后,你父母给我的第一个任务便是——削减赋税、减轻徭役。”
姚书会想起了一些被他可以忽略的事实,温止寒身居大司酒这几年,对在朝官员大肆剥削,但新立的许多政策对百姓来说并不严苛,甚至可以算得上宽厚,百姓生活改善不少。故而官员与百姓对温止寒的态度可谓两极分化。
温止寒继续道:“九黎王原本并非全无胜算,但你父亲的胞弟砀山王姚惜钊千里奔袭,与你父亲交战。我赶到时你父亲……我只能救下对他忠心的残部,让他们去枫亭投奔你的母亲。”
亡羊补牢,为时已晚。
姚炙儒叛乱,姚百汌派了三路兵马镇压,分别是他安插在偃都的兽师谢丰、离偃都最近的封国诸侯砀山王姚惜钊、还有温止寒和萧修平。
温止寒说到这里止住了话,看了一眼姚书会。
姚书会知道,也是在那时,韦年找到了自己,自己也没能见到父亲最后一面。
他垂下来眼眸,过了许久才复问:“我父亲为何突然反了?”
温止寒明白姚书会的意思,九黎王谋划多年,如今并非最好的时机,突然起兵,势必有蹊跷。
因为姚炙儒迎娶的是邻国公主嬴雁风,故而比起其他诸侯王,姚百汌对其更不信任。
太后过世,姚炙儒理应守孝三年。三年间姚百汌以九黎王需服丧为由,不断往偃都安插他的人,意图架空九黎王。
姚炙儒深知那时谋反必败,一忍再忍。
姚百汌年纪越大,就越多疑,恨不得天下兵权皆归他手,便听信了萧修平的建议,准备削藩,将边境之兵调往中央。
偃都守得不容易,朝廷给养常年跟不上,姚炙儒每年都要将收入的税收贴上大部分来养军队,自己节衣缩食,日子过得比平民好不到哪儿去。
他不能忍受自己用血和汗带出来的兵就这么归于朝廷,于是在宣旨时杀了朝廷派来宣旨的钦差,就此起事。
姚书会听了温止寒的解释,不禁握紧拳头问道:“姚惜钊……与我父亲有旧,为何不网开一面?”
这是一个钻牛角尖的问题,但凡是个没有谋反之心的诸侯王,在这种时候都不会对叛党手下留情。
但姚书会问了,温止寒就要答,他道:“每一位掌兵的诸侯王都有家眷被留在京城,有谋反之心者,杀。”
姚书会蜷了蜷手指:“我父母从未与我提过这些,我家是谁被留在了京城?现下还活着么?”
“你的胞弟,姚书云。此次我匆忙领兵而来,与府中人并无联系。他如今是何处境,我也不知。”
姚书会忽然悲从心来,他咬着牙,一语不发。他对这个胞弟没有一丝一毫的印象,大概是在他很小的时候就送出偃都了。
他不知道在送走他的胞弟时,他的父母怀着怎样的心思,也不知道日后还有没有机会知道。
倘若不是……他倘若不是出身王室,怎么会遭遇这么些变故……
温止寒见姚书会面色不对,干脆闭上嘴。他该说的都和姚书会说了,往后的路要怎么走,全靠姚书会自己的选择。
一路上走走停停,温止寒假借有伤,在路上拖延了不少时日——他在醒来那天就给夏语冰去了信、附上了想要的脸皮的模样,他想在回京前拿到那张□□。
面具是由一只形似乌鸦、三头六尾的五色鸟送来的。
温止寒笑着撩开帘子,朝马夫道:“阿郎且停一停,我的药到了。”
温止寒的腿伤不是什么秘密,他骄奢淫逸,伤药也要用最好的,故而此情此景也没人起什么疑心。
鸟停在了温止寒手上,发出了欢快的叫声,听起来仿佛人爽朗的大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