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父母感情深厚,并不能断定我父亲就会谋反。”姚书会神识终于归位,他想明白了,怯懦并不能博得他们一丝一毫的同情,他就算死也要抗争到最后一刻。
韦年摇了摇短粗的食指,从靴腋里掏出两张纸,举到姚书会面前:“你看看这是什么?”
那是九黎王与嬴雁风的书信,嬴雁风问:何时归?
九黎王回的是,胜时归。
“这封信是嬴雁风自颍川发出的,她问的是‘归’,九黎王回的也是‘归’,他为何要归嬴雁风的母国?这不是反叛之心昭然若揭么?”
姚书会答不出来。
他目眦欲裂,但声音仍旧平静:“欲加之罪何患无辞②。我的父亲没有反。你们不过是欺负死人不会说话!”
萧修平摔了杯子:“姚书会,你是王的亲侄子不假,但依照本朝律令,皇亲贵族谋反,罪加一等,诛三族;知之不报者,刑炮烙。”
“你说还是不说!”
“我父亲忠心耿耿,从未叛国!我母亲内宅妇人,不问军情!”
“好!好好好!”萧修平抚掌连说四声好,而后语气蓦然变得狠厉,“上刑。”
几位士兵模样的人拿着刑架子和铁刷子,从门口进来,那把铁刷子断了一根齿,似乎在昭示着上一个被它招呼的人的惨烈。
但真相并非如此,姚书会认出,那把铁刷子是他家水牢里的,那根断了的齿还是他贪玩扔折的。
九黎王一生仁厚,水牢里的刑具一样都不曾用过。没想到那物什第一次开荤的对象,居然是这里曾经的主人。
姚书会闭上眼,有些佩服自己在这个时候还能想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
姚书会被士兵架上了刑架子,被那些人粗鲁地扒开了衣服,高高举起刷子,往姚书会背上刷去。
姚书会的后背顿时皮开肉绽,鲜血迸流,他疼得脸上血色尽失,眼眶里蓄满了眼泪,但仍仰着头不让眼泪流下来。
姚书会眼睛通红,牙齿咬着下唇,齿印已经成了血印;他咬牙熬着刑,那些军官们翻来覆去地审,得到的供词只有嬴雁风是深宫妇人,从不接触军情大事,九黎王一心为国,从未叛变,其他的他一概不知。
饭点终于到了,那些军官也该去吃午饭了,刑审暂告一段落,临走之前,萧修平从木桶中舀了一瓢水,把姚书会从头淋到脚。
“我最后问你,关于你父母叛变,你知道多少?”
寒冬腊月,庭院又没生地龙,姚书会的牙齿都在打架,他哆嗦着道:“我父亲……向承圣宠,断不会造反。”
“把他架在刑架子上!”萧修平说完,拂袖而去。
从姚书会发梢滴下来的水还没有结成冰,他伸出舌头,接了几滴用以润喉,味道咸中带腥,像极了馊掉的血水。
*
姚书会就这么熬了一天的刑,嘴巴就像死了的蛤蜊,怎么也撬不开;军官们无法,只得将他再次丢回地牢。
姚书会作为谋反罪的疑犯,自然是单独关押,他刚吃下像泔水一样的馊饭,奇异的味道在他口腔中经久不散。
他像死狗一样侧躺在稻草上,心境忽然平静了下来,他想起了许多件他刻意忽略前尘往事——
他那时不过七八岁光景,嬴雁风抱着他在狩猎场中狂奔。
年轻的妇人勒了马,轻声问姚书会:“书会,边境冷吗?你喜欢这边境的景致吗?”
姚书会鼻子被冻得通红,他用力点头:“冷!但是书会喜欢!因为爹和娘在这儿!”
“等你长大了,娘亲带你去暖和的地方生活,好么?”
“娘亲去哪儿,书会就去哪儿。”
那时的姚书会并不知道,就在那个冬天,太康视几位被送来和亲的公主为无物,违背与颍川签订的协议,公然出兵。
而那一天,嬴雁风的兄长姜不降死于太康的铁骑之下,而嬴雁风作为与姜不降幼时关系最亲密的兄弟姐妹,甚至不能公开吊唁。
在颍川,女性随母姓,男性随父姓是约定俗成的规矩。
嬴雁风带来的节杖渐渐褪色,她终于盼来了省亲的一天。
但在这几年太康与颍川的拉锯中,嬴雁风的兄长和母亲都已逝世,她已经没有要见的人了。
省亲那一天,嬴雁风独自一个人去了皇陵坐了一天,谁也不知道她在那儿说了什么话、做了什么事;但姚书会敏锐地察觉到,从那天之后的母妃,不太一样。
“啪。”一声沉闷的响声打断了姚书会的思绪,他看向发声处,地板上多出了一个油纸包。
姚书会浑身疼痛难忍,并不想理会这个突如其来的动静,却听到墙壁上一尺见方的窗户有人轻声喊道:“姚书会!”
姚书会并不搭话,也不着急起身,他盯着窗外的那双眼睛许久,才拿起手边的油纸包——里面是两个热腾腾的水煮蛋,还有一瓷瓶的伤药。
“姚书会,走不走?”
姚书会悚然一惊,他问:“走?去哪?”
“救你出去。”
姚书会挣扎着起身,这才通过月光辨认出,窗外的人是据说还在讨伐他父亲旧部的温止寒。
姚书会心中有两个小人在撕扯,一个让他赌一赌,说不定就能抓住一线生机;另一个告诉他,温止寒肯定另有目的,与其轻信来历不明的人,不如熬住审讯,他身为皇帝的伯父或许会看在他一概不知的份上留他一条命。
两条路都是以命做赌注,一旦赌错了,那便将万劫不复。
姚书会举棋不定,最后哑着嗓子问:“你追击我父亲的部下,可有此事?”
温止寒点点头,正欲开口解释,忽有打更声传来,温止寒怕惊扰狱卒,吩咐道:“油纸和鸡蛋壳藏好了,四更我来取。”说完就急匆匆离开了。
四更天,姚书会被打更声吵醒,温止寒并没有来。他脸朝着监狱的窗户,眼皮发沉,不多时就重新进入了梦乡。
姚书会本来也没抱什么期望,此刻更不会觉得失望;不管怎么说,天寒地冻的时候能吃上两个热腾腾的茶叶蛋,倒也不错。
五更天,温止寒踏着尚未完全消弭的夜色,正大光明地来找姚书会,美名其曰要和他单独聊聊。
姚书会不知道对方玩的什么把戏,甚至懒得起身去迎。
温止寒早就支开了所有狱卒,他从袖子里掏出一碗还冒着热气的馎饦汤放在地上:“吃吧。鸡蛋壳和油纸包给我。”
说着撩开袍子,就这么坐在脏兮兮的稻草上,似乎丝毫不怕白色的袍子被弄脏。
温止寒取出一块胡饼,自顾自啃了起来,塞得两个腮帮子鼓鼓囊囊的,还不忘叮嘱姚书会:“吃啊,怎么不吃?再不吃就冷了。”
作者有话要说:
注①榠楂:山楂。
注②欲加之罪,其无辞乎?:出自《左传.僖公十年》
第3章
姚书会坐了起来:“你不审我吗?”
温止寒愣了一下,把嘴里的胡饼咽了下去,才道:“我这么早过来,只是想和你好好吃顿早膳。”
姚书会想着,就算死也要做一个饱死鬼,便端起那碗馎饦汤,小啜了一口。暖流通过喉咙流进胃里,熨得他全身都熨帖了。
他扯了扯嘴角,露出浅浅的梨涡:“谢了。”
姚书会对这两份早膳的来历心知肚明——军营不可能准备这么精致的早膳,温止寒从贩卖早膳的集市来回约莫也要个把时辰,也就是说对方可能彻夜未眠为他准备了这份早膳。
姚书会生出几分感动,也暂时原谅了温止寒四更天的爽约。
两人埋头吃着早膳,温止寒见姚书会的碗将要见底,问道:“书会,你以后想怎么活着呢?是换个身份堂堂正正地站在阳光下,还是以这个身份暂时活在阴影中?”
姚书会惨淡一笑:“想怎么活?我还能选择么?”
温止寒一叹,大抵也料到了对方会对他有戒心,从怀中掏出一封信。
信封已经泛黄,看起来颇有些年岁。姚书会接过拆开,里头是一张轻飘飘的宣纸,上面力透纸背的笔迹写:若吾遭遇不测,止寒代吾照料小儿。
落款时间是七年前,温止寒十六岁时。
姚书会不会不认得他父亲的笔迹,他默然半晌,将信递了回去。
温止寒道:“只要你想,就能。”
“好。”姚书会说,“我信你一次。我要堂堂正正地活着,光明正大地查这个案子。我要替我的父亲平反。”
温止寒道:“若是如此,‘姚书会’从今往后就只能是个死人了,你明白么?”
“我明白。”姚书会答。
温止寒递了一颗弹丸大小的绿色药丸给姚书会:“服下它,往后由我来安排。”
姚书会指了指温止寒手上两指大小的瓷瓶,忸怩道:“温酒官,那瓶子可否给我留个纪念?”
温止寒心道对方到底是个孩子,就算在这种境遇下,见到好看的玩意儿都忍不住想收集,便笑着把瓷瓶递了过去。
姚书会吃下药丸,冲温止寒笑:“甜的。”
温止寒摸了摸姚书会杂乱的头发,起身出了大牢。
不多时,姚书会就被狱卒押上了囚车,车轮轧在石板路上,发出“咕噜噜”的声响,仿佛一曲唱不尽的催眠曲。
单调的车轴声催得姚书会眼皮渐沉,他的意识尚在,但已经无法再控制任何一个微小的动作。
不知过了多久,九黎王府终于到了——今日姚书会本该还在这里被审。
“世子,到了。”
押送姚书会的赶马狱卒没听见回应,疑惑地绕到囚车后,却见姚书会闭着眼仿若雕像一般站在囚车中。
“滋啦”一声,狱卒打开了囚车的锁链:“别睡了,到了。”
姚书会依旧没有应答。
狱卒抽出鞭子打算蛮横地叫醒姚书会,却听一道清朗之声急道:“且慢。”
狱卒转过身,看清来人后忙行礼道:“温酒官。”
“你且下去,此处有我。”
囚车的四面是可以拆开的,温止寒接过钥匙,将囚车其中一面打开。
他拍了拍姚书会的脸:“醒醒。”
大概是温度不对,他用两指摁在姚书会颈部,回头对跟在他身后的萧修平和韦年说:“没气了,让医工来看看吧。”
温止寒深知,那药药性霸道,此刻就算找来妙手回春的神仙,也只会得到没救了的结论。
姚书会的“尸体”被抬进府中,一位有些年岁的医工被请了进来。
那位医工原是御医,嬴雁风和亲太康时今上亲赐的,是边境医术最好的大夫。
医工的诊断果然如温止寒所料,他摇摇头:“愚医术低微,难以活死人肉白骨。”
温止寒挥了挥手让他退下,房内谁也没说话,只余火盆“哔哔啵啵”的轻微响动。
屋内三人各怀心思,终是官位最低的韦年先开了口:“是否对姚世子验尸?”
温止寒冷笑一声:“验尸?姚书会是怎么死的二位不是比我更清楚么?”
天寒地冻一路拖行、伤口未及处理时再遭严刑,每一项都成为一口大锅扣在萧修平和韦年头上,成了佐证导致姚书会“死亡”的原因。
见两人不应声,温止寒叹了口气:“验尸自然是要的,只是结果若证实了姚书会因二位的苛待而亡,二位熟读律法,不会不清楚该受到怎样的责罚。”
萧修平反应了过来,问:“温酒官可有什么万全之策?”
温止寒点点头:“九黎王叛国通敌已有铁证,但姚书会没有,他亦咬定他并不知情,故而也难以与其父母同罪,他仍是世子。世子开膛破肚被验尸自然不妥,依我看不如让医工验其是否因毒发而身亡。”
温止寒似乎想到什么,问:“军中可有违反军纪需处决者?”
“有。”韦年答。
温止寒接了刚才的话:“若是,便以他人毒杀或姚书会畏罪自杀报与圣上。若是前一种,二位想彻查,便查;若不想,便说姚书会已是颍川的弃子,他们不欲他说出更多关于谋反的细节,想将案子做成死案。”
“若不是死于毒发,便说是狱卒动用私刑,打死了姚书会。至于哪位狱卒……那位需处决者不正是最好的替罪羊?至于姚书会遗体,我建议验尸后尽早掩埋,以免多生事端。”
韦年看着温止寒唇边含着的狠绝笑容,寒意从脚边升了起来,逼得他生生打了个颤,此时他只有一个想法:温止寒危险。
“年以为,温酒官此法甚妥。”
温止寒笑着拍了拍萧修平的肩膀:“我与诸位是同僚,自不会害你们。萧兽师以为如何?”
萧修平是朝廷临时派来用以平乱的驭兽师,是武官。但他忧心战场残酷,故意在路上拖延了些许时间,逼得身为文官的温止寒不得不挂帅出征。
温止寒说这句话时着重咬了“同僚”二字,分明是威胁——他若将此事参与圣上,萧修平定免不了责罚。
萧修平憋着气,敷衍地点了点头。他比温止寒多浸淫官场几十年,却因国中向来重文轻武,虽为官多年,却始终被酿酒师压了一头,心中有颇多不服。
姚书会死亡一事以狱卒讯问时用刑过量为由草草结案,九黎王叛国成了不可改易的结论。
*
姚书会再次醒来时望着自己房间的床幔呆了一瞬:他是做了一场家破人亡的梦么?
这可不是什么好兆头,得赶紧告诉爹爹。姚书会想。
珠玉做成的门帘被掀起的动作搅得噼啪作响,姚书会抬眼,看到了他最该感谢、但也是此刻最不想看到的人——温止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