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醒了?”
寄托于变故是一场梦的幻想破灭,姚书会肉眼可见地蔫了下来,他缩在床的一角,嗯了一声。
“感觉怎么样?”
亵衣有些短了,袖子不住往上滑,露出了姚书会手臂上已经开始结痂的伤口。
衣服是他年初做的,十七八的少年正是长身体的时候,他母亲前些天还笑眯眯地跟他说,等今上赐了新年的布匹,就挑一匹最好的料子给他做新衣服穿。
他低头看着那些丑陋的血痂,语气低沉答:“还好。”
温止寒把药递给他:“你因为熬刑,有不少内伤,喝了吧。”
姚书会仰头,“咕噜咕噜”将那碗苦到心里的药喝了个干净,一场变故下来,他仿佛被抽走了魂,人的精气神都塌了下去。
温止寒接过空碗,摸了摸他的头发,剥开一块糖:“吃颗糖。”
“你若能坚持,今晚我就带你去颍川见你的母亲,向她问清你父亲叛变一事,可好?”
姚书会眼神亮了起来,他含着糖飞快地点了下头。
温止寒将一个小荷包塞到对方手中:“物归原主。你先休息,晚上我再来找你。”
猝不及防地,温止寒的衣角被拽住了,望着他的眼睛沁着水色:“我父亲……下葬了吗?”
温止寒一叹,还是决定以实情相告:“九黎王……首级被悬在城门,以儆效尤。”
姚书会眨了眨眼睛,似乎要将眼睛里氤氲的水汽眨去,他低下头道:“我知道了。”
君命早在几日前就飞至边疆,边疆还有很多事情等着温止寒处理,他没有太多时间耽误在姚书会身上。
温止寒走后,姚书会拆开了那个荷包,里面放的是他母亲留给他的玉佩,还有他向温止寒讨要的那个瓷瓶。
姚书会打开瓷瓶,见那半颗药丸还好好地躺在里面,不由松了口气。
看来温止寒的君子之名并非空穴来风,自己沦为罪臣之子后尚能有人愿意尊重他,姚书会心生了些许满足。
他自诩还未及弱冠,在服下那颗药丸的时候掰下了半颗装在瓷瓶中,以备不时之需。
许是药的剂量太小,姚书会“死去”的这几天,意识偶有回笼。
他知道温止寒为自己换上了世子的冕服,也听到了工匠为自己的棺材盯上钉子的声音;还知道温止寒大半夜去刨坟,将自己抱出来后又放了一具和自己身量相当的尸体到棺椁……
这几天他都处于仿佛半梦半醒的奇妙状态,也理所当然地将这些离奇的遭遇当做梦一场,如今虚妄的幻想被彻底打破,反倒生出另一种混沌之感。
思来想去,关于以后的打算,姚书会还是决定等见到他母亲、得知真相后再做定夺。
第4章
日沉时分,温止寒从姚书会房间中的暗道中钻了出来,姚书会早就穿上对方给他备的华服、戴好面纱在房中等候多时。
“走吧。”温止寒说。
那条地道是九黎王府尚如日中天时,九黎王命人修建的,为的就是有朝一日九黎王府遭了变故,这个他捧在手心的长子能顺利逃脱。
地道低矮,温止寒走在姚书会身后,手一直放在对方头顶上方,防止对方撞到崎岖不平的土壁。
地道通往的是一座破落的小屋,看样子不久前才刚打扫,连桌上都没沾上多少灰尘。
温止寒停住了脚,他看着姚书会的眼睛道:“姚书会已死,你同你母亲回故国省亲时,颍川王室的人无一没有见过你。所以无论如何,你母亲都不可能留下你,你明白么?”
姚书会点头。
“不管你问出来的结果是什么,回来后你都会变成温止寒的禁脔。你考虑清楚了?”
姚书会不答是或不是,只道:“温酒官,出发吧。”
小屋外的马厩拴着一匹马,温止寒解开马绳:“上去吧。”
姚书会一跃而上,但神情并不如动作那般爽利,他踟蹰道:“温酒官与我,共乘一骑?”
温止寒点点头,也上了马。
“你母亲此时应当会在她出嫁前的封地枫亭郡,那儿距此地有一百五十余里,来回需两个时辰。此马为汗血宝马,脚程快、却也颠簸,你最好抱紧我。还有,路上别露出脸。”
面纱是为了遮挡姚书会的脸,不让人认出他,但漠北风大,吹开面纱也极正常,故而温止寒多叮嘱了一句。
姚书会点了点头:“我知道了。”
说起嬴雁风镇守枫亭,这其中还有一段故事。
这块大陆上有三个主体大国——太康、颍川、枫亭。
三国之争,早在百年前就已开始。
三个国家以祸水为界,表面上彼此相安无事,但边境向来摩擦不断;当哪个国家弱势些,就要向其余两国进献财粮、骏马、美婢娈童等以求生存。
三个国家势如三角,保持着一种微妙的平衡。
其中枫亭位于山地,多湖泽,以渔猎山伐为生,地广人稀、蛇虫众多。因许多人死于毒蛇之口,故而对蛇图腾有近乎狂热的崇拜;完备的巫医同源、巫医为官体系也由此诞生。
颍川则是马背上的国家,民风彪悍、善于作战。他们重武轻文,驭兽师们驯服了草原上的异兽,组成了强有力的部队。当政者本欲建立空前的盛世,却因居无定所难以施展拳脚。
而太康地势平坦、土地疏松,是个安居乐业的好地方。除此之外,因生活水平高,形成了高度繁荣的文明。经过多年发展,百年前就成为三个国家中最为发达的存在。
颍川之王姜开霁不愿臣服于太康,打算与枫亭联合,共同对抗太康,并开辟商路互通有无,以寻求共同发展。
为表诚意,姜开霁派了国中战功赫赫的第一驭兽师祁舜出使枫亭。
祁舜出使时正值枫亭大旱,他的到来打断了正在祭台上祈雨的巫师,天色也由阴沉转晴。
王问巫师其缘由。
巫师答:“一为颍川开辟商路触怒神明,二为神明不喜祁舜,故降罪我枫亭。”
枫亭的王大怒,问是否有解决之法。
巫师又答:“以祁舜之血,祭神明。”
枫亭的王因此枉顾“不斩来使”的规矩,斩祁舜,血祭神明。
祁舜的死没能让乌云重新回到枫亭,自然也没能降下那场缓解干旱的雨。
这个消息传到颍川,举国皆惊。与此同时,那位励精图治的君主的怒火也被枫亭此举点燃。
他快速召集了精兵强将,分析了颍川与枫亭当下的局势:枫亭之王暴虐,民苦其已久;而此时正逢大旱,路皆饿殍,枫亭各地的起义如雨后春笋强压难止。
他们若攻打枫亭,不仅有七成胜算,而且是民心之所向。
姜开霁率兵亲征,不到半年就攻下枫亭,枫亭就此成为了颍川的封国,更名枫亭郡。
颍川当政者向来能者居之,诸侯间无贤能者,向来有封号而无封地。
枫亭郡本是嬴雁风的封地,被封枫亭后不久,她就成了和亲公主,嫁给太康的九黎王。
之后,枫亭郡由嬴雁风的兄长姜不降接管,姜不降死后,国王的子女与兄弟皆德才平庸,无可担大任之人,枫亭郡大小事宜暂由几位几位摄政王代理。
前些日子嬴雁风回颍川省亲,待到归期又接到姚炙儒反叛的消息,这才回枫亭郡重掌大权。
深冬寒冷,姚书会趴在温止寒背上听对方讲三个国家的故事,讲他母亲曾经策马扬鞭的岁月。
两人的体温隔着衣衫互相传递着,凛冽的风所带来的寒意似乎也被消减了不少。
如果真的成为温止寒的娈童,好像也不算太差。姚书会想。
在各个关口,温止寒拿出各式的令牌,一路畅行无阻,而姚书会的脸则一直贴在温止寒后背,谁也没看到过。
快到枫亭时,姚书会突然问:“温酒官是以什么理由带我出来的?”
他顿了一顿,又道:“可以说么?”
“当然可以。”温止寒笑答,“我说我搜罗了一位娈童,要献给嬴雁风,顺便刺探颍川的军情。”
嬴雁风出嫁前,府中养有众多面首,她喜欢美少年并不是什么秘密。
但见母亲还要以献娈童的由头,属实荒谬,故而温止寒说完,两人都沉默了。
不管两人思绪如何百转千回,枫亭还是到了。
因天气潮湿,枫亭的建筑带着鲜明的当地特色,干栏式的建筑鳞次栉比,带了些压迫感,姚书会对即将到来的真相既期盼又恐惧,硬生生出了一手汗。
两人被领着进了皇宫,踩过冗长的台阶,见到了立于巢居中的嬴雁风。
嬴雁风穿了一件红色圆领袍,外披雪白的鹤氅,鹤氅不知由什么皮毛制成,打眼看去就名贵异常。
姚书会没忍住,红了眼眶。
嬴雁风挥退了左右,她取下姚书会的面纱:“好孩子,受苦了。”
姚书会含着泪摇摇头:“母亲,父亲真的叛变了么?”
嬴雁风答:“我不知道。倘若是我,那叛变便会是真的。可你父亲……此事虽有蹊跷,但也并非绝无可能。书会,别哭。成王败寇,无外乎此。”
“为什么?”姚书会声音几近哽咽,“是圣上对你与父亲不好么?为什么非得自己称王呢?”
嬴雁风的脸上看不到太多情绪波动,她说:“书会,我与你父亲本以为还有很多时间等你长大,但是上天不眷顾。那我今日就告诉你,权力之上还有黎民。称王不是为了谁对我们好,而是让天下苍生多一些盼头,让他们跟我们过得一样好。”
姚书会似懂非懂地点点头:“那父亲白死了,对么?”
“若天下再无战事、民生安定,那你的父亲就不算白死。”嬴雁风上前一步,摸了摸姚书会的头,“好孩子,时间差不多了,你也该和温酒官回去了。若天下有一统之日,我也没有在那时沦为阶下囚,你我再相见。”
“母亲……”
温止寒拿出手帕,替姚书会擦了擦眼泪,转而对嬴雁风说:“夫人可否借我些胭脂水粉,我为书会上个妆,好光明正大地将他带入我府中。”
嬴雁风指着自己屏风后的梳妆台:“温酒官请便。”
温止寒在姚书会脸上勾勾画画,最后伸出拇指,摁在软糯的胭脂上,反手在姚书会眉心信手一勾,画出一道细长的额妆。
他翻开桌面上倒扣的铜镜,问姚书会:“这张脸喜欢么?”
姚书会点点头。
嬴雁风看到姚书会从屏风出来后仿佛变了个人,原先的浓眉杏眼被画成飞入鬓间的长眉和狭长的上吊眼;鼻唇自不必说,在温止寒的巧手下更是看不出原样。
“好一个俊俏的异域小郎君。”嬴雁风笑着赞道,复又转向温止寒,“温酒官易容术又精进了不少。”
温止寒行了个礼,算是接下了嬴雁风的夸奖:“夫人谬赞,如此我带书会先回去了。”
嬴雁风沉吟半晌,才对两人说:“书会将及弱冠,字我便先取了。”
她用毛笔蘸了墨,提腕写下两个铁画银钩的字:修文。
姚书会双手接过,又含泪唤了一声“母亲”。
嬴雁风不再看二人,转过身去。
两人出了皇宫,姚书会忍不住问:“你与我母亲,是旧相识?”
“嗯。“温止寒没打算瞒着眼前的人,“我是颍川的人。”
姚书会心中五味杂陈,他原本所坚定认为的真相在今晚被击了个稀碎,他需要时间去消化,也就没再追问温止寒何时成了颍川的人。
在路上,姚书会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问道:“往后我都以这样一张脸出现在大家面前么?”
“若你不喜欢,我便替你换一张。”温止寒答,“每日清晨我需为你上妆,要委屈你以后与我同住。其余时候你皆可随意。你母亲既已为你取了字,往后我便略去你的姓,唤你修文,可好?”
“好。”姚书会答。
第5章
自那日从嬴雁风处回来,姚书会的精神头就不太好,大抵是本来想做的事儿被全盘打乱,一时没了主意。
温止寒自然是看在了眼里。
但九黎王姚炙儒叛乱一事刚熄,新的诸侯王又尚在途中,边境的政务全压在了温止寒身上,他根本顾不上姚书会的事儿。
温止寒每日处理完公务回来后,姚书会早就在房间中的软榻上歇下了,也不知是真的睡着了,还是在装睡。
温止寒对姚书会逃避现实的想法再清楚不过,但他不能由着对方的性子来,他必须把对方从虚幻中揪出来——没有人可以一直庇佑着姚书会,对方必须独立选择之后的路,然后坚定不移地走下去。
这个机会很快到来,替代九黎王接手偃都的是皇帝姚百汌的六子姚镜珩,快马加鞭下,他很快就会到达边疆。
决定救姚书会那天起,温止寒就安排好了对方的新身份,从出身到户籍无一遗漏。
往年偃都落下第一场雪的时候,姚炙儒都会搭台请名伶并宴请宾客前来看戏,以祈瑞雪兆丰年。
今年的第一场雪纷纷扬扬地落下时,姚炙儒刚刚成为一具尸体,姚书会亦疲于奔命。这场雪对姚书会来说足以摧毁他过去十八年对雪的所有好印象。
肩上蓦地一重,一件厚厚的大氅打断了姚书会的思绪,温止寒顺手递了一个手炉:“为了赏雪冻坏了自己可不值当。”
姚书会双手捂着手炉,垂下眼眸,轻声问:“温酒官今日不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