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成功,他们与天下百姓同庆贺;若失败,连同他们的孩子都将一齐万劫不复。
所以姚炙儒提前将姚书会托付给了温止寒,那个他们在朝堂上的暗线。
姚炙儒边写下那封信边说:“云舒,日后若我与雁风遭遇不测,你不可妄动,切记明哲保身。若有那一日,你是铮铮铁骨的清官,还是欺上瞒下的佞臣,我都不在乎。我以一位父亲的身份拜托你,届时替我照顾好书会。”
温止寒答:“好。”
温止寒的叙述在这时候被打断了,姚书会问道:“云舒是温酒官的字么?”
“嗯。”温止寒点头,“家父撒手人寰前拜托了我的先生为我取的字,取‘去留无意,望天上云卷云舒①’之意。多年不曾有人叫过了,最后一次正是你父亲叫的。”
姚书会清楚,云舒对温止寒来说意味着那段臣心如水的日子只能放在回忆中,就算难以忘怀,也只能偶尔温习,无法再接近半分。
姚书会仰头看温止寒,眼神明亮澄澈,轻唤:“云舒。”
温止寒似乎被勾起当司酒时的回忆,他的目光落在姚书会头顶上,微微出神。
忽然,一声凌厉的破空声自马车外传来,温止寒下意识一躲,将姚书会揽到自己怀中。
利箭擦着温止寒的手臂而过,钉在了马车内,温止寒果断踹开马车,带着姚书会滚了下去。
甫一落地,马车就被射成了筛子,为他们赶车的酒人也在瞬息之间成了一具尸体。
就在姚书会以为他们逃过一劫时,七个穿着各式服装的杀手向他们围了过来。
姚书会还被温止寒搂在怀中,他听见头顶上的人附在他耳边说:“双拳难敌四手,一会我助你逃脱。我们能跑一个算一个。”
温止寒说完,松开了姚书会,以不容置喙的袒护姿态站在对方面前。
温止寒在父母还未过世前,曾练过一段时间的拳脚功夫,后来他父母双双亡故,家道也因此中落。他一头扎进赖以谋生的酿酒术中,贵族子弟用以强身健体的功夫也因此荒废了。
杀手尚有几分侠义,并没有围攻温止寒,而是一个一个上。温止寒底子尚在,与第一位杀手缠打时竟也不怎么落下风。
姚书会瞅了个空档,跑出了杀手的包围圈。他一身红衣,又搽脂抹粉,看起来清瘦且秀色可餐;杀手们暗自揣测,估计姚书会做的是以色侍人的活计,温止寒恶名在外,姚书会恐盼望脱离苦海已久,竟然一个去追他的也没有。
这头温止寒与第一位杀手打得难解难分、不相上下,其余杀手见如此,互相对视后便一拥而上。
说时迟那时快,一只箭破空而来,和温止寒缠斗不休的人捂住脖子,一脸难以置信地倒了下去。
杀手们有一瞬间的慌乱,也正是这一瞬间的停滞,给了放冷箭的人机会——又一支箭带着凌厉的风插到杀手领头人的喉间,领头人眼睛都没来不及闭上就倒了下去。
局势瞬间被逆转,杀手们对视一眼,其中两位去追踪那位暗处放箭的人,其余的继续绞杀温止寒。
箭是从高处往下射的,射箭人毫无疑问藏在树上;但温止寒和姚书会已经到达了南方,官道两侧都是茂盛的常绿林,风吹过,叶片间沙沙作响,根本分不清哪儿的动静属于人、哪儿的动静属于风。
那两位追击射箭人的杀手望着随风摇曳的树林毫无办法,只能先确保自己不被一箭穿喉。
但是没有用。
姚书会在暗,他们在明;对姚书会来说,不过是两个瞎子躲冷箭,命中只是时间问题。
姚书会搭箭上弓时想的是,他该在他母亲教他骑射后勤勉练习的,如此他母亲双箭齐发的绝技,他早就学会了,这样他就能为温止寒减少点对阵敌人的压力了。
与姚书会轻松应付不同,温止寒在多人的围攻下已经显出左支右绌的狼狈姿态。
一柄锋利的短剑自门面劈向温止寒,温止寒躲闪不及,剑锋一下子没入了温止寒的肩部。
温止寒心中一喜,他赤手空拳对着一群穷凶极恶且带着武器的杀手,未免捉襟见肘,如今有了送上门的武器,定然趁手许多。
月白蓝的长衫肩膀处瞬间被血色洇透,用以勾锈飞禽走兽轮廓的银线不再泯然于蓝色布料中,它们浮与血色布料上,竟为温止寒平添了几分华贵与凛冽不可侵。
温止寒顺势将自己的身体往前送,杀手显然没料到温止寒会用这样不要命的打法,本因未刺到要害部位要拔出短剑的手硬生生改了动作,将那柄剑旋了个个,好让温止寒创口更大、更深些。
温止寒反手一劈,将杀手握剑的手劈开,自己握住剑刃,咬了咬牙用力拔了出来,顺利夺走了短剑。
几个杀手早就看出温止寒下盘极稳,一直想从他的上盘找突破口,却反被他用奇诡的方式夺了武器,一时气焰大减。
被夺了武器的杀手一时大怒,挥过凌厉的掌风想为自己扳回劣势,温止寒借势倒地,一勾手,将短剑往上送,一剑封喉结果了对方。
还有最后两个杀手。
此时温止寒已战至力竭,眼前止不住发黑,他咬着舌头,试图用疼痛唤起自己濒临散失的意识。
就在其中一个杀手看出温止寒的颓势,马上就能结果他时,又一支冷箭擦过了杀手的门面,被杀手堪堪躲过,脖颈上留下了一道血痕。
“敢暗算老子?也不看看自己什么东西。”那人说完,掷出手中弯刀,弯刀割掉树上的嫩叶,不知插在了何处。
温止寒已经没有余力去管姚书会有没有躲过那把刀,他失去意识前的最后一个想法是:他身陨于此倒无所谓,可惜不能亲眼看见天下归一,希望等到那一天,姚书会祭拜他的时候别忘了告诉他。
两支毒镖自远方飞来,在那两位杀手对温止寒动手的一瞬间射中了他们。
两人就此没了气息。
一位蒙面人掠过树丛,经过温止寒身边时丢下了一张令牌,随即扬长而去。
姚书会这才涌起后知后觉的害怕,他背上箭筒,拖着碍事的华贵长袍,从树上慢慢滑下来。
他踉踉跄跄地向温止寒跑去,甚至没注意到自己手上也有一道深可见骨的伤口。
“温酒官,醒醒。”近处看,温止寒的蓝色衣袍被血染红,仿佛大片牡丹在衣服上绽开,如同一个血流光了的死人,姚书会顿时乱了方寸,只会跪在地上机械地叫着温止寒。
“别哭。”温止寒声音低哑,抬手想替姚书会拭去眼泪。
姚书会俯下身,让自己的脸颊贴近温止寒的手。
温止寒抹去姚书会脸上的泪痕,道:“这附近有驿站,去那里后再说。万一有第二波杀手,我们也好应付。”
姚书会作势要扶温止寒起来,温止寒却对这个动作置若罔闻,他的眼神停留在姚书会的右臂处,半阖着眼,气息不稳道:“你受伤了。”
姚书会低头看了一眼,最后死去的那个杀手掷出的弯刀割断了自己大半边的头发,也给自己的手臂留下一道不知深浅的伤口,只是自己方才心神俱乱,一时忘了疼痛。
此时温止寒这么一提醒,姚书会才觉痛感尽数回归,但他还是咬着牙说:“温酒官不必担心,不疼。”
温止寒没有戳破对面少年人善意的谎言,他笑了笑,拾起了地上的令牌,打算借着姚书会的力站起身。
但失血过多的身体根本不听他使唤,姚书会一下没扶住,温止寒颓然跌回地上,他苦笑着摇了摇头,正打算开口,却被姚书会抢了先:“温酒官,我背你吧。”
温止寒略一思索,深知靠自己走到驿站更耽误时间,便点点头,趴到姚书会背上。
少年的背并不宽厚,但足够温暖,温止寒困倦地闭上了眼,他终于可以好好睡一觉了。
姚书会似乎察觉了温止寒的所思所想,他不想独自面对驿站的那群老家伙,他害怕一言一行中暴露了原本的习惯被认出来,于是哼起了荒腔走板的小调。
温止寒闭着眼无奈地道:“我还没听过曲调如此怪异的歌。算了,咱们聊聊天吧。”
姚书会嘴角不自觉上扬,等着温止寒往下说。
“你的箭从哪里来的啊?”
“马车旁边捡的。”姚书会答,“就是捕猎用的那些箭。”
两人走的是官道,但驿站之间间隔很远,每次都要许久才能补充些新鲜食物,大多数时候一块干粮一壶水便是一餐了。
温止寒不忍心这个曾经的漠北纨绔跟着自己吃简易的干粮,出发前特地让酒人带上弓箭,路上遇见可以吃的猎物,便打了加餐。
“你做得很好。”温止寒还是没抵住失血带来的困倦,声音渐渐低弱了下去。
“温酒官?温酒官?”背上的人无法再给予姚书会回应,姚书会咬着牙加快了脚步,同时在心里祈祷温止寒一定不能出事。
作者有话要说:
①去留无意,望天上云卷云舒:明·洪应明所著对联,陈继儒收录于《幽窗小记》。
第9章
温止寒在一个温暖的怀抱里醒来。
他想转过身看看身后是谁,一不小心牵动了伤口,疼得发出了抽气声。
“唔……”姚书会被动静吵醒,他刚睡着不久,尚未深眠。
他有一瞬间的恍惚,显然还没意识到温止寒已经醒了,以为是对方高烧下不自觉的身体反应,低声道:“温酒官,我在。”
温止寒听到声音便能确定抱着他的是姚书会,他觉得实在有趣,轻笑了一声,他和那个少年居然在短短几日身份掉了个个,他成了被照顾的那个人。
姚书会听到这声带了几分自嘲的笑,哪里会不明白温止寒已经醒了,他抽出被温止寒压在身下的手,猛地坐了起来:“温酒官你醒啦!”
温止寒被少年人的举动逗乐,也正好看清,对方脖子以上似乎不曾梳洗过,还带着当日的妆容。
温止寒当然明白对方这是怕被认出来而做出的下下策,胭脂水粉在脸上糊了许久,肯定不太好受,他正打算开口,却被会错意的姚书会抢了先:“我……我抱着温酒官是不得已而为之,温酒官昏睡的这几天高烧不退,总是畏寒,我便想着这样比火盆管用些……”
姚书会的声音越来越小,温止寒风华绝代,是太康数一数二的美男子,不论理由多么正当,与对方同榻而眠,他都觉得折辱了对方。
温止寒摇摇头,决定换个话题问:“不打紧。现在是什么时辰了?”
“三更到五更。”姚书会答。
温止寒伸出手,将姚书会揽入臂弯间:“再睡会吧。”
姚书会乖顺地躺在温止寒怀中:“温酒官还睡么?”
“都睡了这么久了,不困。”温止寒挑了挑眉,决定逗一逗面前的少年人,“还叫温酒官?”
“云舒。”姚书会郑重地叫了一声温止寒的字,才又道,“我陪云舒聊聊天。”
温止寒没什么心情聊天,刺客之谜还没有明晰,他并不想被打扰,只想一个人思考其中关节。但姚书会都这么说了,他不想拂了对方心意,于是便答:“好。”
姚书会又往温止寒怀里缩了缩,他自小畏寒,南方的冷更受不住,他轻声问:“云舒是在为刺客之事忧虑么?”
温止寒惊觉于少年的洞察力,也没想隐瞒,便嗯了一声。
“云舒说来听听,我说不定也能为云舒分忧。”
温止寒猜测姚书会对朝堂纷争并不清楚,便从头讲起:“这些杀手身手不凡,且着的是颍川的服饰,大抵是有人想嫁祸于你母亲。理由或许会是我私通颍川,此番谈崩了要杀人灭口。”
“我平日树敌颇多,但想取我性命、又有足够的本事的无非就那几个人。依照那帮家伙的手段,更有可能暗自搜集我的罪状,一条条呈与姚百汌,让我晨为座上客、昏为阶下囚。”
“他们比我更清楚,若未能如愿取我性命,无论是否被我查出来,他们都难逃灭顶之灾。”
温止寒的专横跋扈、手段狠辣,姚书会早有耳闻,传闻有官员醉酒后在酒肆议论温止寒,被温止寒发现后一人惨遭割鼻,另一人被发配至边疆。
温止寒下了结论:“所以我认为杀手应当是几位皇子的人,臣再权势滔天,也奈何不了君。”
温止寒又问:“那日丢在我身边的令牌呢?”
姚书会点燃床边的蜡烛,从贴身衣物中摸出那张令牌,递给温止寒。
令牌是全铜的,上面用篆书刻了个“镜”字。
“是姚镜珩的吗?”姚书会问。
温止寒点点头。
姚书会一下子想通了其中关节,温止寒被刺杀恐怕与皇位之争有关,他虽在边关,但也对朝堂纷争略有耳闻,便道:“云舒能跟我说说几位争权的皇子么?”
温止寒再次点头。
太康各位皇子皇女依照的是“金木水火土”作为字辈起的名字,在太康,女子是不能继承皇位的,有继承权的仅有三位皇子。
老大姚钦铎占了金,老三姚斯涵占了水,到了老六正好一个轮回,又以带金的“镜”作为名字。
姚斯涵的母亲舒蓉是宠冠后宫多年的舒妃,又加之姚斯涵与姚百汌一样,都占了“水”字辈,姚百汌对这个儿子难免偏爱些。
“说起姚斯涵的出生,这其中还有一段故事……”
当年舒蓉与姚镜珩的母亲叶如惠是姚百汌最宠爱的两位妃子。那时宫中有两位嫔妃都大着肚子,其中一位便是舒蓉,按照月份来算,舒蓉的孩子还会大上一两个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