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温止寒答,“六皇子这两日就到,边境的事务我也处理得差不多了,早些回来陪你。”
姚书会不搭话,温止寒也不介意,伸手揽过姚书会就往房中走。
边境天高皇帝远,温止寒又是临危受命、走得匆忙,故而不用担心隔墙有耳。
择日不如撞日,温止寒决定和姚书会促膝长谈一场。
“书会,你想过到了京城要做些什么吗?”
姚书会摇摇头,看着手炉复杂的纹样微微出神:“我不知道,我本来想查明真相,让我父母沉冤昭雪,可如今……”
温止寒不知道姚书会在庭院中看过多少场雪,以至于手上全是冻疮,他执起少年人的手:“书会,看着我。不管如何,你先随我去京城,我教你射、御、书、数。等你及冠,在朝在野随你,好不好?”
姚书会抽回手,他的手垂在身侧,摇了摇头:“温酒官,我要学武艺。”
温止寒一愣,随即喜道:“好……好!”
温止寒从袖中掏出一卷纸轴,递给姚书会:“这是你新的身份,姚镜珩到后如若刁难你,切记隐忍。”
姚书会垂眸答:“我记住了。”
两人之事按下不表。姚镜珩在两人促膝长谈后的第二天到达了偃都,在驿站休息过一夜后,他要去参加温止寒为他办的接风洗尘宴。
宴会设在九黎王府,昨夜的雪还未停,一眼望去,天地一白。
姚镜珩来时,温止寒已经侯在了门口,见对方下了马车,他便挂上得体的笑容迎了上去。
姚镜珩有下人为他撑伞,温止寒则任由雪花落在他身上,姚镜珩看得眉头一皱,向下人使了个眼色。
温止寒虚抬了下手:“臣的家乡便在漠北,自小在雪地里野惯了,王不必费心。”
姚镜珩略一颔首,算是同意。
对方没有应答,见前庭已到,温止寒自顾自说了下去:“冬日寒冷,臣准备了投壶,王要不要玩玩暖暖身?”
投壶是京中贵族流行的游戏,即向壶里投箭,投中多者为胜,负者往往需照规定的杯数喝酒。
姚镜珩答:“好。”
乐工在姚镜珩还没有进门前就开始奏乐,姚镜珩进来后奏得愈加卖力。
这些乐工是乐坊中请来的,九黎王生活简朴,因此府中也不曾养琴师舞姬,每每举办宴会,都会向各大风月场所借人。
温止寒自然也变不出家养乐工,再者说来,就算九黎王养了乐工,在这种变故中能保全者恐怕十无一二。
乐工们的消息灵通得很,自然知道九黎王府换了主子,一个个挣破头想留下来;不说别的,能被留在这里,也好过回到原来的地儿当千人骑万人压的破烂。
姚镜珩从侍者手中取了两支羽箭,眼皮一撩,不知看了壶没有,就这么抬手一掷。
未等众人反应,两支箭俱已入壶。
“好!”温止寒带头喝彩,“王好准头!”
京城擅投壶者众多,姚镜珩是其中的佼佼者,正是因为这点,温止寒才设了这游戏。
姚镜珩眼神飘了过来,带着三分笑意道:“只我一人投壶到底是无趣了些,温酒官说呢?”
姚镜珩和姚书会一般年纪,正是爱玩、年少轻狂的年纪。
温止寒当然猜到了对方要说什么,从善如流接道:“王要彩头,还是要臣陪着玩,臣皆不敢不从。”
姚镜珩道:“温酒官先来陪我玩一把。”
温止寒走上前去与姚镜珩并立,取了一支箭,用力一投,箭入壶中跳了几下,最终留在了壶中。他又取一支,再投,复中。
姚镜珩笑着点点头:“为何不与我一样,两支齐发?”
温止寒忙施礼笑答:“臣技术不精,王还是不要为难臣下了。”
“也罢。”姚镜珩道,“如此第一局便算你我二人打成平手。听闻温酒官叫来了许多乐工伶人,令他们分做两队,也一起来玩吧。”
那些人被分做两队后,一队归给姚镜珩,一队归给温止寒。
那些人出身皆不高,自小没玩过这种贵族的玩意儿,一玩起来人仰马翻,没投中的比投中的还多,看起来倒是颇有趣味。
姚镜珩和温止寒早已入座,温止寒不知因那些人没投中喝了多少杯,所有人都投过之后,他看起来已有三分醉意。
他起身向姚镜珩行了一礼:“臣,还为王备了其他的,臣不胜酒力,可否等臣带王走过一圈再来第二局?”
姚镜珩应允了,他也知道,今日温止寒表面上看是宴请他,实则是带他熟悉这偌大的九黎王府。由小节见大谋,温止寒如此周全,也难怪年仅二十三就成为权倾朝野的大司酒。
两人穿过回廊来到九黎王府的后院,此处有一温泉眼,姚炙儒依照地势修建了流觞池,因而冬日也可在后院流觞曲水。
后院布了席,有温泉的热气熏着倒也抵消了几分寒气,两人按照宾主之位坐下,温止寒道:“流觞曲水,可祓除不祥,臣祝王在偃都一切顺利。”
他说罢,拍了拍手,击缶声自不同方位由远及近传来,十位击缶的少男少女推着装了木轮的缶,发出了整齐的呐喊声,从十个不同的方向走来。
不多时,咚咚鼓声与清丽的歌声加入了单调的瓦缶声和喝唱声中,打鼓的是一位漂亮的少年,身着大袖衫,身姿挺拔;唱歌是一位少女,姿容清丽,一头乌发被高高束起,是典型的大漠美人。
少女唱道:“江汉浮浮,武夫滔滔。匪安匪游,淮夷来求。既出我车,既设我旟。匪安匪舒,淮夷来铺。江汉汤汤,武夫洸洸……①”
歌声清越中带着如虹的气势,仿佛少女在为即将上阵的将士立军誓。
相比之下,少年就差些意思了。他显然是被赶鸭子上架的,随着击缶声和气势恢宏的喝唱声,他的节奏已经乱了。
少女唱到“江汉汤汤,武夫洸洸”时,似乎再也无法忍耐早已蔫掉的鼓声,足尖点地,一下跃上了鼓面,一个侧腿劈掉了少年手中的鼓锤。
少女在鼓上跳起了舞。
姚镜珩取走了顺着河水流到他面前的酒杯,露出了玩味的笑容。鼓上飞燕,有点意思。
这支舞不同于宫廷舞的轻盈和婉,亦不同于民间风月场的缠绵悱恻,它是凌厉且富有力量的。
因此,被少女踩着的鼓也发出了绵密的鼓点,一下又一下,敲在了每个人的耳膜,也敲在了每个人的心上。
少女唱完了最后一句,利落地跃下了大鼓,向众人行了礼,退了下去。
鼓上仿佛还留有震颤,而少女早已不见了踪影。
“好!我从未在京城看过如此精彩的表演,温酒官费心了!”
温止寒早就看出姚镜珩对那位少女有意思,他向立在他身边的下人做了个从姚镜珩的角度看不见的动作,答:“臣想着王在京中看寻常歌舞想必也厌倦了,便排了这出,王能喜欢,是臣的荣幸。”
说话间,下人端着一个托盘走了上来。
温止寒又道:“这是今日邀请的所有乐工舞姬的公验,王若有中意者,收入府中便是。”
公验即是那些人的户籍,也就是说姚镜珩挑中了谁,只要取走对应之人的公验,那个人就归姚镜珩所有了。
姚镜珩笑着点头:“我还对一人有些兴趣,不知温酒官可否满足我的窥探之心?”
温止寒心道,该来的还是来了,但面上却未见波动,他问:“王要看,臣自然不敢不从。不知是何人?”
“我听说温酒官在为孤准备这场宴会时,常流连于男风馆,还献了一位伶人给嬴雁风,可有此事?”
作者有话要说:
注①:出自《诗经·江汉》
第6章
“王的消息果然灵通。”温止寒答,“嬴雁风好男风,臣不过是投其所好罢了。”
温止寒进一步解释道:“臣一来怕对方趁我太康骁勇善战的猛将还未到达偃都时发起进攻,此为示好;二来痛心于九黎王的叛变,臣百思不得其解,我太康肱骨为何会如此轻易投敌,臣想会一会嬴雁风;三来,臣想着借献伶人之机,勘察一道枫亭的地形地貌,待圣上一统天下时,或有大用。”
“哦?”姚镜珩不置可否,“此等军情大事孤不懂、也不该管,温酒官向孤的父亲汇报便是。孤听闻那位伶人嬴雁风并未收下,那位伶人如今何在?”
温止寒面上有几分羞态:“不敢隐瞒王,那位伶人臣也已窥觑多时。嬴雁风既不要,臣便将其收入房中了。”
“这倒有趣。究竟是怎样的妙人能入温酒官的眼,孤今日是否有缘一见?”
温止寒侧头向下人吩咐:“让修文过来。”
姚书会今日穿的是火红色的圆领袍,外罩了一件雪白鹤氅,衬得人唇红肤白,分外漂亮。
“见过大王,见过温酒官。”
姚镜珩打眼瞅了半天,才道:“不错。当得起温酒官的夸赞。既然来了,便留下吧。”
姚书会垂着眼,也不问温止寒,只道:“是。”
姚镜珩问:“除了方才的节目,温酒官还为我准备了什么?”
温止寒答:“还有一出傩戏,想必京中也不常有,臣便排了。”
“如此。”姚镜珩说,“今日来的乐工伶人都留下吧,那出戏我日后再看。”
姚镜珩说完,向立在一旁的奴仆吩咐道:“取前庭的壶和屏风来,我要与温酒官再比试一番。”
温止寒和姚书会都清楚,姚镜珩起疑心了。
姚镜珩虽为皇帝六子,但论文韬武略不输其他兄弟,只是太康与颍川不同,选储以长不以贤,故而他只能到这边疆做一诸侯王。
姚书会在七年前去过京城,和姚镜珩玩过几次投壶,两人难分伯仲,最后得了个平手的结果。
而此时姚书会的身份是个伶人,自然不可能精通投壶之术,所以他只能输不能赢。
伪装结果容易,伪装过程难。姚书会玩了近二十年的投壶,姿势、小动作都很难轻易改变。
若说投壶还能在保持高度警惕下不漏出破绽,那么输了就得喝酒,姚书会是个一杯倒的事实就会暴露。
而作为伶人,陪酒几乎是不可少的,只消半年时间就能让人从酒蒙子变成量如江海的好酒量。
姚镜珩设下的基本是一个死局。
壶被拿了上来,分别放在姚镜珩和温止寒面前,屏风则被放在了人与壶间。
姚镜珩一挑眉:“温酒官,开始吧。”
温止寒行礼示意姚镜珩先请。
姚镜珩不再推让,依旧是像先前那样漫不经心地隔着屏风朝壶里一投。
箭入壶中,上下跳了几下,最终还是立住了。
温止寒也投,但他显然没有玩过这种玩法,箭擦着壶嘴过去了。
姚镜珩轻笑一声,又取一支箭,信手一掷,箭入壶后又反弹出来,姚镜珩接住那只弹出的箭再投,如此反复数次。
温止寒身为权臣,显然没有姚镜珩这样的贵族会玩,平时苦练投壶也仅仅是为了与同僚玩乐时不至于太过丢脸,他干脆利落地捞起漂到他面前的酒盏,一饮而尽后认了输:“臣技艺不精,愿认输。”
姚镜珩再次接过从壶中弹回的箭,放到侍者的盘子里,朝温止寒所在的方向扬了扬下巴:“既然温酒官认了输,我也不勉强,不过今日大家都玩过了,只有修文不曾上手。温酒官还少我一箭,不如这一箭便由修文代劳?”
立在温止寒身侧的姚书会不敢推辞,从盘中取了箭,朝壶的方向一掷。
他的动作迟疑中带着几分生涩,那支箭堪堪擦过壶口,离投中不过差之毫厘。
姚书会投完,捞起面前的酒,喝光,便又肃立在温止寒身后。
姚镜珩探究的眼神始终没离开过,但姚书会没露出什么破绽,他也就未再发难。
温止寒这时又拍了拍手,十位击缶的少男少女重新从各个方向走了上来。
他道:“这是臣要献给王的高等酒人,请王笑纳。”
能化作人形的酒称作酒人,酒人由酿酒师所酿制、也成为酿酒师对外展示的功勋。酒人与酒官本该是相互成就的存在,但酒人却是相当于奴隶的存在,被默认作酿酒师的所有物。
酒人分为三六九等,无自主意识的酒人如同傀儡,是最劣等的存在,与酿酒师缔结精神契约后被用来集结成军队,往往扮演“牺牲者”的角色;能简单思考的酒人次之,那些酒人大多用作他人的奴仆;高等酒人与人无异,拥有足够的智慧,饮食起居也如人一般。
姚镜珩眼神一亮,大多数酿酒师倾尽一生都无法酿出与人无异的酒人,只是这酒人认主了吗?
温止寒似乎知道姚镜珩所想,道:“请王为这几位酒人刺上刺青吧。”
往酒人身上纹刺青是掌控酒人的手段,刺青原料以取掌控者的血为引;只要刺下,那个酒人永生永世不会生出背叛之心。
若违背主人的命令,就会变回普通的酒;而酿酒师若选择将不听话的酒喝掉,就可以提升自己的实力。
故而大多数酿酒师难以抵挡这样的诱惑,都会为自己酿造的酒人打上属于自己的烙印。
因此,刺青成了辨认酒人的重要依据。
姚镜珩问:“无功不受禄,温酒官为何忽然赠孤厚礼?”
温止寒答:“王刚及弱冠,又被圣上赐了偃都为封地,臣身无所长,赠王以酒人且当贺礼。”
姚镜珩颔首:“取刀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