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影子越走越远,一步一挪的,眼见着就要被雾气吞噬了。邵凡安看了段忌尘一眼,段忌尘作势要追,他赶紧给拦了:“别莽撞,你这么过去不怕他转过来还是后脑勺啊。”
段忌尘脚上立刻一顿,回头看过来,表情微妙的晃了一下,像是想说什么,但又忍了没说。
邵凡安却是看出来了:“这可不是乱吓唬你,谁知道这鬼地方还有什么古怪。”他四处张望了下,又道:“而且你发觉没有,这雾气愈发的大了。”
刚进山时,雾气只是在远处一团一团地飘着,现在则完全弥漫开了,两人的视野皆受大片了极大的限制。
段忌尘道:“你还想继续查吗?”
这地方明晃晃的透着诡异,谁也不知道前方有什么,邵凡安确实是犹豫了,他闷头想了一想,道:“你记得王婶嘴里曾经提到过这么一句吗,她说她几年前在山上曾亲眼见过鬼,鬼的样子……像是一只巨大的鸟。”
“鸟。”段忌尘立马领会了他的意思,“你是说……鸟面人?”
苏绮生当年手底下的人都戴着奇怪的鸟面具,邵凡安顺着男尸的线索一路摸索到幽山,又在这里听到了关于鸟的传言。说实话,他当时一听,脑子里就把这两件事给串起来了,但串得又未免过于牵强,他也没别的证据,所以总归是想过来看上一看。
只可惜,雾气太大,探路鸟留下的红线,浅淡到肉眼几乎不可见了。
他的修为只能撑到这里了。
“这山里说是有鬼打墙,大白天的未必遇见真鬼,有人用迷阵装神弄鬼倒是八成不假,这雾里恐怕暗藏玄机。”邵凡安顺着山路往山中看了看,心中难免有些失望,“雾气再大下去,恐怕就连回路都难寻了,咱们回吧。”
段忌尘左右观察了一圈儿,这雾气全都沉在山脚,他仰脸看了看,又转头问了邵凡安一遍:“你还想查吗?”
邵凡安叹道:“难得都追到这里了,可惜——”
段忌尘忽然展臂,屈指朝天一指,一股黑烟从他脚下拔地而起,朝半空飞去。
邵凡安愣了一愣,抬头望去,看着那黑烟在空中翻转两下,倏地变化成一头巨大的黑色狼影。
两年过去,如今段忌尘召出狼影,已然不必再借助符纸了。
“既是迷阵,那多半是设了什么障眼法,你我闭上眼睛便是。”段忌尘道,“我和狼影有一部分通感,它在空中不受雾气影响,我可以借它之力追寻到你的飞鸟。”说完他往邵凡安身边挨了一下,说,“闭眼。”
邵凡安下意识闭了眼,眼前一黑又想起来问:“等等,你‘看’得见了,我怎么看路——”
话未说完,他便感觉自己的手腕被凉凉的手指轻轻碰了一下,碰完又松开了,下一刻他的手便被紧紧牵了起来。
两人全都闭着眼睛,段忌尘握紧他的手,拉着他顺着山道一路前行,有急转弯或者上石阶的地方都会提醒一句:“转身,注意脚下,抬脚。”
两人摸着黑一通狂奔,段忌尘忽然道:“扶住。”
邵凡安刚要问扶哪儿啊,手就被引着放在了段忌尘的肩上,段忌尘搭住他腰侧,招呼都没打,带着人就腾空跃起。邵凡安被灌了一嘴的风,手里本能抓得更紧了些。两人几经起落,这才停了下来。邵凡安怕再中迷阵,一时半刻的没敢睁眼,觉着半天没动静了才挑起半边儿眼皮:“什么情况了?”
一睁眼,才看到段忌尘眼珠子一错不错地定定看着他。
俩人眼神一对上,段忌尘眼睛赶紧错开了。他垂了垂眼帘儿,默默往后挪了半步,又抬手捋了捋他那个稍显凌乱的发尾,说:“好像到了。”
邵凡安多看了他一眼,转头到处瞅了瞅,山雾全散了,那诡异的人影也早就不见了,他们正站在一片青草地中,周围一派郁郁葱葱、鸟语花香的样子,远处有村落,几户人家的烟囱上还飘着袅袅炊烟。
“这里是……”邵凡安话没来得及说完,一道毛茸茸的黑影,直接从天而降,支着一对儿大耳朵,唰一下就拱他怀里去了,扑了他一脸的毛。
狼影硬挤到俩人中间,抖着耳朵尖儿一个劲儿的往邵凡安身上蹭。两年了,狼影也大了不少,杵在那儿个头挺大的了,尾巴在屁股后头一甩一甩的,全扫在段忌尘身上了。
邵凡安心中微微一动,刚想上手摸一把,段忌尘默不吭声地一抖手腕,一下把狼影给收了起来。狼影噗地一下化成烟气,一张飞鸟形状的小纸片从里面飘了下来,邵凡安伸手抓住。
恰在此时,一道稚嫩的童声在一旁响起来:“你是谁呀?”
两人同时转头,就看到一个梳羊角辫的小女孩儿,穿着个小红袄,正躲在树干后面瞧着他们。他们这一眼看过去,小女孩儿转身就跑,嘴里喊着:“爷爷,有不认识的人来啦——就在村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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嘿,放狼影出来遛一遛
第一百零九章
小姑娘边喊边朝村子跑。见此情景,段邵二人皆是微微一愣,谁也没能想到,这外头又是鬼打墙又是鬼影憧憧的,里面竟然是这么一副与世隔绝、宁静祥和的模样。俩人颇为意外地对看一眼,便一前一后跟了上去。
小姑娘一路颠颠儿的跑到一棵大树下,一位背有些驼的老爷子叼着烟杆站起来,小姑娘一把扑过去,扬起下巴说了什么,又朝外头指了指手。老爷子嘬了口烟看了过来,吐着烟圈儿道:“你有何事啊?”
邵凡安立马迎上去:“老人家,我们途经此处,有些迷路,想往山上去,劳烦您给我们指个明道儿啊。”
“你……是什么人啊?”闻言,老爷子面色明显变了一变,“和他是什么关系?”
邵凡安愣了一下,下意识回看了段忌尘一眼,又转过脸来:“老人家,我和他不是什么坏人,就是——”
他嘴里的话没说完呢,老人家又开了口,直接把他的话打断了。
“噢,这你来晚了啊,你这……这……”老爷子直摇头,牵着小姑娘,领着他俩往村里走了两步,然后用烟杆子遥遥往某个方向一指,“你往那边去,奔着东北方向便是了。”
邵凡安别过老人,和段忌尘都走出去几步了,心中始终觉着怪异,便回头多看了一眼。老爷子和小姑娘站在大树下目送着他们离开,小姑娘躲在老人身后,老人磕了磕烟杆子,又摆了摆手:“去吧,自己去看吧,推门便是了,进了前院……就能看到。”
没头没脑的一句话,邵凡安听得直皱眉。他这一眼扫过去再收回来,余光刚好看到树墩儿旁立着一副竹扁担。他心中微微一动,带着段忌尘加快了脚步。
段忌尘低声道:“感觉不太对劲。”
“你也这么觉着?”他仔细琢磨了一下,“像是哪里怪怪的。”
哪里怪,却不太好形容出来。他脑子里转了转,想着和老人刚刚的对话,这一问一答间像是对上了,可又觉着哪里对不上路子,总之有一种很微妙的拧巴感。
邵凡安心里隐约有些起毛,快走了一步又刷地一转身,一下就和段忌尘面对面了。他抱着胳膊倒退着走路,边走边小声说话:“欸,你发现没有,那老人家驼背的样子,像不像咱们刚刚在外头看到的那个——”
说话间,一个小男孩儿举着根秃树杈子,从半道儿横冲直撞的冲了出来。
邵凡安背对着道口,听见动静侧脸去看时反应就慢了半拍,段忌尘眼疾手快,拽着他胳膊把他往自己身边一拉,小男孩擦着他腰边儿挥舞着树枝嗷嗷呜呜的跑远了,他回拍了下段忌尘肩膀,没当回事儿地说:“嘿,没撞着。”
这会儿俩人靠得近了,他这才发现段忌尘的额头上有些薄汗,细看之下,脸色好像也不是太好,他歪着脑袋稍稍往前凑了半步,道:“你怎么——你是不是还是不舒服啊?”
“……我没有。”段忌尘神色微微一怔,随即松了手,过了片刻,神情又板正起来,轻声说了一句,“你走路时要好好看路。”
邵凡安听他说没事,本来都转身往前走了一步了,缓了一下才明白过来自己好像是挨了句训。这他哪儿能白挨训啊,那个耍贫嘴的老毛病立马就犯了,他刚要回一句“这不是光顾着看你了”,话到嘴边了忽然觉出不太合适来,又给硬噎回去了。他哽得难受,正要说点别的什么呢,段忌尘在他身后停下步子,抬头说:“到了。”
老人让他们往东北方向走,邵凡安以为这指的是条进山的路,结果走到头了,路是没见着,倒是有一间带院子的小屋。
“咱要不……”邵凡安抓抓下巴,也有些犹豫,“进去瞅瞅?”
段忌尘道:“想去便去。”
邵凡安在院门口杵了一会儿,心说来都来了,抬手当当一敲门。
那院门虚掩着,一敲便开了道缝。
两人联手推开门,脚下跨进院子,进来的一瞬间,只觉眼前白茫茫一片。
院子里竟然落着厚厚的一层雪,邵凡安人都懵了,仰起脸来,天空里还飘着鹅毛大的雪花。
他俩就进了道院门,和外头只有一墙之隔,这地方居然连季节都完全变了。
邵凡安这回算是彻底愣住了,他下意识裹紧了衣服里的那块暖乎乎的石头,但立刻又反应过来,他其实并不觉着冷。
“这是……”他往院子里的雪地里踩了两脚,奇怪的事情发生了,脚下并没有他预想中踩雪时会发出的那种吱呀声,也没有什么实感,而且他低头一看,鞋底下甚至都没留下脚印。
此时段忌尘忽然拽了他一把,他转头一看,一道青年人的背影从眼前一闪而过。
那青年嘀咕着来了来了,小跑着穿过院子,一把拉开院门。院门外也是风雪连天的样子,门口聚着几位村人,其中一位大婶乐乐呵呵地道:“生了生了,是个小丫头。”
众人皆是一派喜乐融融的神情,青年的声音听起来也是笑着的,说了句恭喜恭喜。
这时人群里一位面相憨厚的汉子开口道:“俺爹让俺来请你过去,你给俺闺女起个名字吧。”
青年连连摆手:“这怎么能,我这何德何能——”
那位大婶拽了拽青年的袖子:“村里就你读书最多,你快去吧,都等着你呢。”
青年不好意思的推托一番,最后还是被众人拉了出去。
这一幕发生得过于突然,邵段二人一时间都没动弹,此时众人离去,他俩紧跟着追了出去,结果一出院门,头顶的天气顿时又是一变。刚才还是寒冬时节呢,这会儿冬雪不见了,到处都绿意浓浓的,村里的小童三五成群跑来跑去,村妇聚在溪边敲打衣服,流水声混着嬉笑声,一位大嫂嗓门挺大:“要我说就挺合适的,你这性子,哪儿哪儿都好,就是太害羞了,你不敢去说,嫂嫂替你去——”
面前一派欢声笑语,邵凡安却从天灵盖到脚底板都在发凉。
这眼前一连串的场景变幻未免太过诡异了,邵凡安不算没见过世面的人,这会儿也有点背心发麻。他试着走过去和人家搭话,但没人搭理。他跟在一位过路人的身边走了两步,那人对他的出现毫无反应。他在人家脸旁打了个响指,那人自顾自地走路,连眼睛都没有跟着眨动一下。段忌尘拉开他,强行出手,一招反绞,将路人扣在了原地。
那一瞬间,更不可思议的事情发生了——周围所有人都停滞不动了,小童们不乱跑了,村妇停下了手里的活儿,挑水的青年顿在原地。这离奇的情形一直维持到段忌尘放开过路人,那路人像是无事发生一般,继续走他的路,其他的人也都恢复了动作,一时间谈笑声不绝于耳。
邵凡安将段忌尘拉到一边,皱眉看着眼前的一切:“咱们这是中了幻术还是什么?”
“无法确定。”段忌尘推测道,“也有可能你我压根就没走出最开始的迷阵。”
“什么迷阵弄得这么花里胡哨的?”邵凡安嘶了一声,“再四处走走看。”
两个人在村子里绕来绕去走了几大圈,眼前变化莫测的上演了好几出戏码。幻境都是发生这小村庄里的事情,来来回回的全是这村里的人,皆是一些日常琐碎事,看不出什么特别的。
他俩一开始完全摸不到规律,多看了几回,渐渐发现一些古怪之处,比如这些幻境里的人,有些很鲜活,看着就和真人无异,可有些却很怪异,走起路来摇摇晃晃的,说话声音也是断断续续的,神情也很呆滞。
邵凡安猜测道:“看来,山外那些姿态奇诡的‘鬼影’,保不齐便是从这里跑出去的。”
他俩还试着往村外走过几次,次次都走了回来,明明方向没有变过,可迎接他俩的永远都是那个村口。
梳羊角辫的小姑娘还是躲在树后,冲着前方娇嫩嫩地喊了一声:“你是谁呀?”
喊完便就掉头跑回去找大树下的老爷子。
就这个不知道什么时候招惹上的幻境,竟然还是可以循环的。
这会儿邵凡安总算是知道当初和老爷子说话时,那股别扭劲儿是哪儿来的了,因为老爷子根本就不算是和他俩在“对话”,只是无限重复这一段幻相罢了。
邵凡安愁得很,心说这出不去不就完蛋了,他师弟还在外头抱着伞苦等着,身边还搭进来一个段忌尘。
总这么无头苍蝇似的乱走也不是个办法,这鬼地方总得有个突破口。
他一屁股坐在路边的大石墩子上,扒了把头发,拍拍身旁,说:“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