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次他像是落进了一处光线昏暗的洞穴里,洞穴的石壁间隙中生长着好些叫不出名的花草,脚下的土壤松软又潮湿,浓密的藤叶在洞顶相互攀附缠绕,偶尔从枝叶的缝隙里露出几道天光。
他不认得这里,环顾四周,也没能找到段忌尘。
但这是拿来困住段忌尘的幻境,不论场景怎么变化,他人一定就在这附近。
“段忌尘?”邵凡安试着叫了一声,洞穴空旷,声音在石壁间传出了回声。
邵凡安朝洞穴深处走了两步,仔细思索了一番,他现在要找的是幼年的段忌尘,段忌尘小时候身边亲近一些的人都是怎么叫他的?
他好好想了想,放轻了声音,唤道:“忌尘?”
忌尘两个字顺着石壁回荡出去,没过多会儿,洞穴的某个角落里似乎传来了细细的窸窣声响。
邵凡安耳尖,立刻又道:“忌尘,你在这里吗?”
那动静实在太过细小,而且这洞里的回音又有点干扰方位的判断,邵凡安找不到声音来源,只好低头仔细回想了一下,他记着自己曾经见过段忌尘的娘,段夫人是喊尘儿的。
他把嗓音放得更轻了些,继续试着呼唤:“尘儿?尘儿你出来好不好?”
过了片刻,洞穴深处传出几声浅浅的脚步声,一道矮矮小小的身影小心翼翼地走到山光与黑暗的交界处。
这时的段忌尘看着也就七八岁,站在那里不过刚到邵凡安的腰,一张小脸儿白生生的,嫩得仿佛能掐出水来,眼睛大大的,这会儿的眼尾还没挑上去,眼仁显得又圆又黑,被肤色一衬,简直像个瓷娃娃一般。
邵凡安愣了一瞬,而后慢慢蹲下身,和他保持着平视,又招了下手:“尘儿,来。”
段忌尘缓缓眨了下眼,没说话,看着像是有些犹豫。
邵凡安不知道他为什么会变成这样,也不确定他心神被这幻阵魇住了多少,只能软下声音哄他:“尘儿,你不认识我了吗?”
段忌尘瞪着大眼睛默默看着他,眼神显得黯淡无光。
他忽然想到竹楼里那些没有脸的人,便抬手轻轻碰了碰段忌尘的指尖。段忌尘没有躲开。他把对方软乎乎的小手贴在自己脸颊上,说:“你摸摸。”
段忌尘动作很慢地用指腹压了压他嘴唇,又划过他鼻梁,轻轻按了按他眼皮。
邵凡安下意识闭起眼,下一瞬便被段忌尘扑了个满怀。
小段忌尘两手紧紧搂住他脖子,肉嘟嘟的脸蛋儿蹭着他侧脸,脚下还得踮一点脚。
邵凡安听得他在自己耳侧小小声喊了句:“邵凡安”而后就有什么湿湿凉凉的东西贴着自己脸颊滑了下去。
“邵凡安。”小段忌尘再开口就带了颤颤的哭腔,“对不起。”
邵凡安半边衣领都湿透了,轻拍了拍段忌尘后脑勺,扶着他肩膀把他扶开一点。段忌尘满脸的泪花,眼睛里蓄得全是泪,稍微一动就往下砸泪珠。
“对不起。”段忌尘鼻头红红的,哭得特别伤心,“邵凡安,你能不能不要死。”
邵凡安看着他,抬手想去给他擦眼泪,手抬起来的时候,手背让泪珠砸了一下,心尖儿被砸得跟着猛地一颤。
“我没死,谁跟你说我死了。”邵凡安拿指腹给他抹眼泪,“外头那些死来死去、血流一地的可都不是我,你自己看看,他们鼻子眼儿都没有,哪个有我长得帅气?”
小段忌尘眼泪越擦越多,哭哭噎噎的,气儿没倒顺,磕巴了一下:“真、真的?”
“我人不是在这儿呢吗?这还能作假?”邵凡安两手捧着他小脸蛋一通抹,“尘儿,咱走好不好?不在这里待着。”
段忌尘吸了吸鼻子,仰脸儿看看他。
邵凡安看他哭劲儿过去了,赶紧朝他靠过来,伸手想把他抱起来。
结果他刚一挨近,段忌尘伸手扶住他肩膀,把他推开了一点点,望着他摇了摇头。
邵凡安哄着他,两手悄悄环住他的腰:“怎么了?不想跟我走?”
段忌尘又摇摇头,说:“我不能走。”
这种时候还分什么想不想的,邵凡安偷偷摸摸抄起胳膊,打算从后面直接把他抱起来带走,可手一摸上他后背,手心里立刻潮乎乎的。
段忌尘顺着姿势也抱住他,脑袋歪在他肩膀上,鼻音重重地说:“邵凡安。”
邵凡安收回手,就着头顶的山光看看手心,手心里一片血红。
他心里重重一沉,抱着段忌尘稍稍侧了个身。
之前段忌尘一直站在山光外,背后是黑漆漆的,邵凡安一直没太注意到,此时特意去看,这才察觉到,段忌尘的后心被几根长长的藤叶刺穿了,那藤条吸满了红色的血,另一头高高的,隐在黑暗中,不知连接着什么东西。
那一刹那,邵凡安呼吸都是一滞。
小段忌尘还趴在他肩上,眼睛红红的,小手动作很轻的抚了抚他的头发,小声道:“对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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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二十一章
纵然知道一切皆是虚幻,怀里的小男孩只是段忌尘心神被困而产生的幻象,可邵凡安还是被他身后那一根根直扎背心的藤条刺得心脏一阵紧缩。
他动作极其小心,尽量避开了伤口,在幼年段忌尘的背上摸了一摸。
那藤条的顶端带着尖刺,尽数没入皮肉里。他轻轻一碰,段忌尘的两只小手立刻紧紧搂住他,肩膀跟着轻微地颤了颤。
他心里狠狠一揪,立刻不敢乱碰了。
甭管是不是身处幻阵之中,小段忌尘明显是能感受到痛感的,上手硬拔肯定行不通。
他想了一想,托着段忌尘的小屁股一把将他抱了起来,然后向着藤条蜿蜒而出的方向走去,想去亲眼见见那隐藏在黑暗里吸食人血的鬼玩意儿究竟是何物。
可这法子也不好使,这洞穴的边界仿佛是活的一样,只要他一靠近,就往黑暗的更深处退去,不论他怎么走都丝毫无法窥得真身。
“尘儿。”邵凡安只好把趴在他肩上的段忌尘哄起来,让小孩儿半靠着他坐在他手臂上,俩人脸对着脸,“你告诉我,你背后的这个……是什么?”
段忌尘只会摇头,嘴唇紧紧抿着,大大的眼睛往下一垂,眼皮半落着,也不看人,一副怎么都不愿意开口的样子。
一看他这个模样,邵凡安心里激灵一下,立马想起现世中的段忌尘,之前他胸口明明带了伤,却硬要藏着掖着,怎么问都不肯说,连伤疤都不给看。
同样是受伤,同样都伤在心口的位置,同样都是死活不松嘴,这一大一小两个段忌尘的反应简直如出一辙。要说唯一的区别,可能就是小不点儿的这一个显得更娇气一些,眼泪掉着不要钱。
这藤条出现得突然,邵凡安本还有些糊涂,难以分辨这东西究竟是幻阵为了困住段忌尘而发动的什么法术,还是压根就压在他心头的一个解不开的结。
现在看来,答案应该是后者。
这吸血的鬼东西,很有可能对应着段忌尘在现世经历的某件事情,而且这事儿十之八九还是最近发生的。所以前些日子,他胸口上才会有那么一道没痊愈的伤。后来在鬼村破阵时发生意外,他帮邵凡安挡了下突然掉落的房梁,动作太大扯着伤口,血染红了衣服,邵凡安那时才后知后觉的发现了他的伤势。
邵凡安把最近发生的事儿前前后后这么一捋,有些东西似乎就能串在一起了。
段忌尘和沈青阳这一趟远赴幽山,说是来办事,办的什么事邵凡安不清楚,可现在往回一想,段忌尘有一阵子脸色极其不好,人看着也虚,就是和沈青阳去了山顶又回来之后才变成这样的。
也就是说,他虚弱是因为心口带伤,而且应该就是和沈青阳去山上办事时受的伤。
他那个伤疤,邵凡安在他穿衣服时无意间瞥见过一眼,新伤叠旧伤的,看着完全不像是因为意外伤到的。
倒更像是……段忌尘取了自己的心头血做了什么。
一想到这里,邵凡安心窝子都跟着疼了一下。那可是心头血啊,段忌尘一个大门派里养尊处优的少爷,拿自己的血做什么用?而且这一趟沈青阳也跟着,甚至也参与其中,那也就意味着,段忌尘把自己当血包这件事儿,重华派的其他人大有可能是清楚的。
邵凡安越想越吃惊,看着小段忌尘肉乎乎的小脸蛋半天没说出话来。后来还是段忌尘忍不住伸手摸了摸他的脸,眨了眨眼道:“邵凡安,你怎么了?”
邵凡安把他从怀里放下来,蹲在地上看看他,捏了捏他胖乎乎的小手,又拿手点点他胸口,问:“疼吗?”
小段忌尘瞪着大眼睛瞅着他,瞅了一会儿,眼圈再次泛起红来,看着是一副很委屈的模样。他轻轻点了点头,小小声说:“疼。”
邵凡安一下子想起他在现世里一本正经地说“不疼”的样子,心下又是一紧。他攥了攥段忌尘肉乎乎的小手,也跟着放轻了声音,哄着道:“疼啊,那咱不要这玩意儿了好不好?”
段忌尘看起来像是被背后的藤条束缚住了,可实际上困住他的还是他自己的心结。
邵凡安继续哄道:“尘儿,你把背后这些鬼东西全都扔了,扔了就没有伤口了,没有伤口就不会再疼了,好不好啊?”
小段忌尘扁了扁嘴,眼睛里又起了泪花,他摇摇头,眼泪就从眼眶里滚落下来:“……不好。”
邵凡安顿了一顿,又往他身前凑凑,正要说话,他踮着脚抱上来,小手够着邵凡安的后心处呼噜了两下,忽然没头没尾地问了一句:“那你疼吗?”
邵凡安愣了一愣,一下子没跟上他思路。
他又轻轻拍了拍邵凡安后背,喃喃地道:“很快就不疼了。”
他这个岁数说话本来就有点奶,再加上哭得鼻音重,声音就有些软塌塌的劲儿。
他吸了吸鼻子,软软地反过来哄着邵凡安:“以后都不会疼了。”
邵凡安愣在那儿,倏然想起他刚落入幻境时,在竹楼里见到的那死了一地的自己,紧接着又想起两年前他刚受伤时,段忌尘一遍又一遍重复的“我会治好你”,再想到眼前小段忌尘奶声奶气的“很快就不疼了”……
脑海里有什么东西一闪而过,他很快反应过来,张了张嘴,嗓子发干,喉头滚了一下才继续说出话来:“尘儿,你背后的这个……和我有关系吗?”
小段忌尘闭着嘴不说话,眼泪流得更凶。
邵凡安倏地明白过来,想脱出幻境,关键不在于藤蔓的那头是什么,也不在于小段忌尘肯不肯切断藤条,关键在他。
把段忌尘困在这幻境里的,从头到尾都是邵凡安。
邵凡安心绪一时也有些不稳,他深呼口气,堪堪稳住心神,换了个方法接着哄道:“尘儿,我早就不疼了,你记得吗?这都是两年前的事情了,都过去好久了。”他拉着段忌尘的手在自己胸膛上摸了摸,“你看,我好好的呢,是不是?你看到的那些倒在血泊里起不来的我都不是真的。”
小段忌尘睫毛颤了两颤,面上显出几分犹豫来。
“尘儿,你得把那些都放下,那都是过去的事情了,做不得数了。”邵凡安牵着他的手哄他,“你和我走,我带你一起离开这里,好吗?”
“都过去了……”小段忌尘呆呆地愣了一下,脸上似是想起什么来,忽然点了点头,“我们说好的,过去的都过去了。”他扑上来蹭蹭邵凡安脸颊,“我们重新开始。”
邵凡安稍稍一怔,想起来他俩之前有过一次对话,他那时候说过去的都过去了是指要把前尘往事都放下,段忌尘那时候毫不犹豫说好。
原来他那时是这么想的。
“我不会再惹你生气了,你不要讨厌我,我都会改的。”段忌尘歪着小脑袋耷拉在他肩膀上,说着说着鼻音又重起来,“那这一次你可不可以真的喜欢上我?”
两年前,邵凡安骗他说自己从未对他动过心,从始至终都是蛊毒的作用,他当真了,还一直信到了现在。
邵凡安心里有点不是滋味儿,他把小孩儿抱起来,揉了揉对方软嘟嘟的脸蛋:“那你是不是得听我的话?听话的小孩儿才招人喜欢。你肯不肯跟我一起走?”
小段忌尘一手攥着他衣领,另一只手抹了抹眼泪,眼泪越抹越多,他低着脑袋想了想,花着脸道:“那你会一直带着我吗?”
邵凡安还没来得及答话,他又委委屈屈地补充道:“你不要骗我。”
邵凡安看了他好一会儿,腾出一只手擦了擦他脸上的泪花,又比出一个拉钩的手势:“我不骗小孩儿,来,我和你拉钩。”他拿尾指勾了勾段忌尘的尾指,拇指又跟着对碰了一下,“我以后去哪儿都带着你,绝不会再抛下你自己跑掉。”
段忌尘嘟了嘟脸,嘴唇颤了颤,一歪头,又软绵绵地趴到他脖颈旁。没多会儿,他脖子上又湿漉漉一片。段忌尘偷偷抽抽鼻子,闷闷地道:“……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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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奶狗虽然很会哭,但是老婆没这么容易追到手(推眼镜.jpg)
第一百二十二章
下一瞬,小段忌尘的背后传来几声软物坠地的声响。
那几根藤条一个接一个的落到地上,又窸窸窣窣向后退去。同一时刻,这洞穴里无边无际的黑暗仿佛也逐渐消融了一般,一点点减淡,远处有光照进来,四周的石壁渐渐显出了本来的轮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