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记得当年种树的时候,裴朔雪说是因为走丢了一个故交,他们说好以此树相认。这些年来并没有外人踏入这个小院一步,忍冬便渐渐忘了这回事。而随着裴朔雪久久不归,这棵凤凰树又长得如此张扬,忍冬才想起来。
幼时在裴朔雪口中这不过是个亲友故交飘零两方,不得相见只能以树聊以安慰的故事,可忍冬如今看着,才知这个故交在裴朔雪心中的分量。
他跟在裴朔雪身后有十年之久才勉强成为他的徒弟,换得这么一个不等的名分——日后若是有什么事,裴朔雪随时可以解除和他们的师徒关系,在这份关系中,忍冬始终处于弱势的一方;以此对比,这个素未谋面的,被裴朔雪栽树纪念的人在他心目中的分量自是不言而喻。
能让裴朔雪这么一个怕麻烦的性子在酷暑出远门的人,忍冬能想到的也就这一个了。
他缓缓地吐出一口浊气,忍不住去想那个人是什么模样,是男是女,是不是和裴朔雪年龄相仿,裴硕雪这么急着去见,他们会不会早就……两情相悦?
这个词突然蹦出来的时候,忍冬也惊了一下,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想到这个方面,可这种想法一开闸,就像洪水一般,奔流不息,忍冬的心神被搅弄得愈发乱。
若是师尊找到了携手一生的人,自己似乎就不能跟着他了,师尊的一切会交付给另外一个人,那个人会给他束发穿衣,会给他做饭叠被,会和他耳鬓厮磨……
忍冬深吸了一口气,似乎看见了院中自己的痕迹慢慢被抹去,全数换成了另一个人。那个人会完全替代他的位置,他能做的不能做的,那个人都可以做,还不用像他这般小心翼翼。
师尊那样不喜欢和人触碰的人会自愿地被人抱在怀中,会在被亲吻的时候迎合,会在床笫之间……
一时间,忍冬只觉气血上涌,他仿若置身于那日午后的奇珍阁中,又再一次站在了青鸾的屋外,只是这次他如席潮生一般只能站在门外,而屋中的人变成了师尊和另一个人……
单是这样的念头一起,忍冬便觉得五脏六腑都搅在了一起,如蚁噬心,漫出细密的酸涩疼痛来。
他眸色深沉,融入了垂垂夜幕之中。
若是师尊真的需要那么一个人侍奉枕侧,那个人为什么不能是自己?
如果那个人是自己,师尊便再也没有丢下他的缘故,他会抱自己,会亲自己,会心甘情愿地和自己做一切亲密的事。
忍冬隐隐约约觉得自己情绪变动不对,可又找不出这其中逻辑的漏洞来,心中的煎熬似有实质,竟真的化为疼痛压上心头。
忍冬死死地揪住心口处的布料,后知后觉地发现不知什么时候,残余的蛊毒居然在此刻卷土重来,轻而易举地侵袭着他的五脏六腑,像是在惩罚他对自己的师尊有这般大逆不道的心思。
叛逆心思一起,便再无收回的趋势,一切白日里的烦躁在此刻都有了宣泄之口,他的不适,他的焦躁,他的起坐难安全是因为——
少年不知愁滋味,偏害相思,不知相思来处,行也相思,坐也相思。
强忍着混沌的大脑和刺痛的心脏,忍冬在失去清醒之前推开了裴朔雪的房门。
没一炷香的时间,房中一片狼藉,忍冬翻乱了他亲手整理的衣柜,疯了一般将裴朔雪的衣物铺满了整张床,而后意识混沌地钻了进去,直至自己的每一寸皮肤都沾染上那股令人安心的松木香味,才停止了动作,安静地蜷着。
泛红的脸颊贴在一片衣角上,他涣散的瞳孔中迸发出野兽一般的精光,举止上又生涩得不知所措,只会喃喃低声一遍一遍地喊着“师尊”。
似是只要这个名字便能消解他身上的痛苦挣扎一般。
“师尊,师尊……”
被疼痛逼得狠了,眼角渗出泪来,他也只会断断续续地喊着裴朔雪,手上的力道不敢加深半分,虚握着一片衣角依旧平整洁净,宛若新衣。
忍冬足足一天一夜未出那扇门,赵鸣鸾在傍晚爬上矮墙时只看见大开的门和一室的凌乱。
——
平都的局势算不上好也算不上坏,说他好,陛下病情并无大碍,还能撑上几年,说他坏,朝中立储之心已经蠢蠢欲动,几位皇子的母家更是四处奔走联络朝臣。
好不容易理清平都的一团乱麻,裴朔雪紧赶慢赶,终于在忍冬生辰当日到了蜀地。
其实忍冬的生辰并不在今日,只是去年裴家小子生辰请了自己去坐席后,忍冬低落了好几天,裴朔雪才知道他也想自己给他过生辰。
可无人知道忍冬的生辰在哪天,为了方便,裴朔雪便定了蜀州花灯节的那日做他的生辰。
入了城,裴朔雪便知自己回来晚了。
街上的小贩已经走了大半,只留下零零落落的几盏灯挂着,还都是些卖不出的货。
看了看上了中天的月亮,裴朔雪觉得这个时辰忍冬多半是睡了,况且这满市的荒凉也没什么好逛的,他便想着挑拣一只好的花灯带回去,至少不算空手而归,再哄上几句,大不了让他多抱一会,日后再补上一次生辰。
这么想着,裴朔雪也不急着赶路了,就在寥寥几个花灯摊上挑了起来,可惜灯都是别人挑剩下的,不是哪处有瑕疵就是配色实在丑得不忍直视,硬生生拖着裴朔雪挑了许久,才挑出一只小麻雀灯——画得倒是栩栩如生,气鼓鼓的小麻雀嘟着嘴,小翅膀张开着,头上还立着几根呆毛。
许是觉得麻雀太小家子气,这一只没什么瑕疵的花灯竟没人选走。
裴朔雪戳戳麻雀的嘴,拎着兀自转着的麻雀灯走了几步,又退了回去。
掩映在阴暗处的屋顶上有一个人,正对着城门方向,好似喝了酒一般,在屋顶晃荡着脚,摇摇欲坠。
裴朔雪眼皮跳了一下,定睛一看,认出是自家那个小崽子后,心跳空了一瞬。
真胆大啊,也不怕摔死。
裴朔雪绕到无人的巷口处,几步上了屋顶,走近一看,小崽子的脸通红的,像是喝了酒一般,只是没闻到酒味。
忍冬定定地看了裴朔雪半晌,似是没有认出来,并没有像往常一般扑上来,反而后退了一步,踩到了松的青瓦,脚步一滑。
裴朔雪忙上去揪住他的衣裳,想像他小时候一样拎起来,却低估了他的重量,被带着一同跌倒在青瓦上。
好在跌落的瞬间裴朔雪举起了手中的灯,麻雀灯并未被砸扁。
摔了一跤,忍冬意识清醒了些,他看着近在咫尺的人,喃喃道:“师尊?”
“嗯。”裴朔雪应了一声,见他神志有些不清,起了一点糊弄的心思。
他微微抬手,一处透明的圆弧隔绝了外界,深邃的夜空中顿时亮起千万盏花灯,停顿在半空,而脚下街道也变成了一片镜湖,湖中散落着的祈愿灯竟和天空上的一一对应,随之飘动。
忍冬的眼睛亮了一下,他伸手去抓近在咫尺的一盏花灯,却只触到虚无。裴朔雪伸手,镜湖上与之相应的一盏花灯飘了上来落在了忍冬手上——这漫天的花灯竟是湖面上花灯的倒影。
忍冬捧着那盏荷花灯,呆怔怔的,分不清自己在现实还是在幻境。
“祈愿吧。”裴朔雪的手环着忍冬的肩膀,催促道。
赶快许完好回去睡觉。
反正看他神志不清的样子也分不清楚幻境现实,等明日自己就说已经带他看过花灯了,想必也能骗得过去。
裴朔雪正盘算着,衣角被拉了一下。
“师尊,真的是你吗?”忍冬目光灼灼,抬手去摸他的脸,手下的皮肉触感真实,他眼中的疑惑更甚几分。
感受到他掌心的滚烫,裴朔雪才意识到不对劲,摸了一把他的额头。
发烧了?烧得这么高还乱跑?
裴朔雪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假的。”
“假的……”忍冬眸中涌动着难以言喻情绪,似是侥幸,又似是失落。
看来烧得不轻,裴朔雪挥手准备撤下幻境带人回去,却被人当空握住了手。
握上的瞬间,忍冬的手指便钻进裴朔雪指缝间,与他十指相扣。
“你……”裴硕雪震惊地看着他,话还没有说出口,就被堵住了。
忍冬另一只手压在他的耳后,自裴朔雪的怀中支起身子,吻了上去。
作者有话说:
直球忍冬不怕困难!A上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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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0章 阴阳隔
漫天的花灯飞速下坠,虚影落在镜湖,湖上花灯飞挂天际,带出的水花垂成雨幕笼罩下来。
幻境随心而动,裴朔雪只感受到唇边发麻,脑中一片空白。
短暂的空白后,裴朔雪听见自己的内心在替忍冬辩解。
[他一向喜欢讨要抱抱,现下发热了亲一下或许就是在撒娇……]
裴朔雪继续说服自己:[许多小兽表达亲昵也会舔上几口,再说只是贴个嘴唇能算亲吗……]
下一刻,忍冬撬开了他的牙关,探了进去。
他生涩地搅弄着,带着要将裴朔雪吞吃入腹的力道,吻得他口腔唇舌发麻。
裴朔雪的脑子又成了一团浆糊,任由他啃了半晌,断断续续地找回理智后继续分辨。
[或许是他认错了人把自己当成了某个心仪的小姑娘……]
裴朔雪往后仰了仰,忍冬却顺杆就爬,更加贴了过来,破灭他仅存的解释。
细密的水渍声中,趁着换气的一两秒空荡,忍冬低哑道:“师尊……”
唇舌辗转间,他大逆不道地低喘着又唤了一声:“子渊,我想你……”
所有分辨的理由全成了泡影,裴朔雪回过神来,在他无比清晰的吐字中找回自己的理智,灵台忽地清明一片。
裴朔雪反手擒住他的手腕,将人推开,眸色一点一点冷了下去。
被啃了半日的唇舌还颤栗,提醒着他被自己徒弟肖想着这件事。
裴朔雪深吸了一口气,看着目光迷离的忍冬,伸手在他后脖颈一劈,漠然地接住他软下去的身子。
忍冬唇上还泛着水光,裴朔雪看着那抹潋滟眸子一凛,而后抬手擦去了自己唇边的水渍。
往昔忍冬讨好的容颜,讨要拥抱的样子走马灯一般在裴朔雪脑海中飘过。
是什么时候开始,这个乖巧的孩子竟然对自己抱了这样的心思?
心中的烦躁积蓄到了极点,裴朔雪听见内心有个声音不停地说:他本身就是个累赘,要是放着身边当孩子养着还好,起了这样的心思,只会给自己带来更多的麻烦。
可这样的念头一响,他就不由地想到每次要将忍冬丢下时,他眼巴巴的眼神,像是一个受伤的倔强小兽,装作不在意的样子,眼底却写满了可怜和难过。
半晌,他抱着昏迷的人消失在夜色中,只留下一盏麻雀灯孤零零地坐在屋顶上。
夜风一过,灯笼坠地,骨架散落。
——
没叫人察觉,裴朔雪将人放回了竹舍。
屋中一片狼藉,床上散着各色衣裳,上头隐隐有被人睡过的褶皱,裴朔雪只瞥了一眼,便移开了目光。
他没管还烧着的少年,再次轻手轻脚地出了屋子,走到青鸾的奇珍阁,灌了一杯酒,飘忽的心才定了下来。
一室静默,青鸾脸上也没了往日的戏谑。
“所以你有什么打算?”青鸾给自己也倒上一杯,抿了一口,才道:“前一年你要收他为徒的时候我便提醒过,要你小心他的心思,可你没把我的话放在心上,还是收了他。”
“我若不收他,他便得死。”裴朔雪又闷了一杯酒。
“那他今夜如此大逆不道了,你动手了吗?”
裴朔雪沉默了。
见他神色,青鸾心下了然,哼了一声道:“就知道你舍不得。”
他顿了话头,试探道:“你真的不可能是已经……”
“不会。”裴朔雪目光锐利地斜了他一眼。
“你又舍不得杀他,要不虚与委蛇一下,反正人的寿命很短的,不过几十年,装一下很快就过去了。”
“像景霜和宋明轩一样?”裴朔雪烦躁道:“纠缠几世,结下因果?你怎么不和席潮生虚与委蛇一下呢?”
“我倒是想和他露水情缘,可他不肯。”青鸾嗤笑一声:“我和他谈欲,他和我谈心。我们这样的人,给不了的,一贯不会给余地,要不是看你踌躇,我也不会这般提议。”
“没有踌躇。”裴朔雪皱了眉头,似是一时不知道该用什么样的话来描述自己此刻的心境:“只是我一直觉得他还是个孩子……他怎么会有这样的心思……”
看着他不解的样子,青鸾轻笑一声:“你养惯了,便当他是和你一样了,可他终究是人,贪财重欲,追名逐利,人生来的恶劣一直在他骨子中,就像我们生来的罪恶一样,这些是剔除不了的。”
“我看他就是一时想岔了路子,又成日里只对着你一个人才起了这般心思,日后看遍山水万色,自当明白你也……”青鸾看了一眼裴朔雪清冷的侧脸,“不过如此”四个字怎么也说不出口。
他是看着裴朔雪的美色难出恶言,可忍冬整日对着可是一副中年人的皮相,到底是怎么看上他的?
青鸾心中存了个疑影,还未曾深想,就听得裴朔雪的声音再次响起。
“反正我在蜀州也待不了多久了,此时抽身,倒也可行。”裴朔雪正色道:“就当我今夜未曾回来过。”